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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欧洲……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解欧洲,甚至她也不能把了解一个地区的方法教授给蒂雅——舞女怎么可能懂这些呢!
“对、对不起提督,我不该问这些的……”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蒂雅又把她横抱起来,她脚上的水因而甩了出去。
李华梅惊慌地小声叫着:“提督,会弄湿床的!”
“没关系啦,只是擦在旁边而已。”说着把还裸身的她放在了床上,自己转身去给她拿衣服,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李华梅偏开头。她仍然有点不习惯近距离看别的女人的身体,但想到自己的职责,又赶紧穿好衣服跑过去,给蒂雅清洗身体。
不好意思看又必须看,这种情绪在之前的一两个月里一直存在,但今天,喝了酒的金发提督好像突然发现了她小小的窘迫,且打定主意要借此捉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小声抗议:“提督……!”
“玛利亚,你真白啊。”提督突然称赞她。
“我没有那么……呃……”卡住了,总是在这种礼节性的场合。
“不是那种欧洲人的白,你没有那种粉色。你也没有绒毛,你是瓷做的吧?”说着,蒂雅摸了一把她的脸。
李华梅小声惊呼着躲开,嗔怪道:“提督!不是刚刚还在说正经事吗?”
“嗯嗯,继续说,正经事。”当李华梅正要开口,蒂雅在一个微妙的时间加了一句,“但不妨碍我欣赏你的脸吧?”
“提督……!”
“正经事正经事!我在听。你有什么好意见?”
“不……不算什么好意见,我只是觉得,你为什么不向西奈特先生说明现在的困境呢?他说他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不是正巧很擅长做生意吗?而且,他一定很了解欧洲的市场吧?”
蒂雅轻松地夸赞:“这真是个好主意。”
李华梅察觉了点什么,试探地问:“但是?”
“但是斐南德不会同意的。我一直信任他的判断。”她温柔的眼睛看着李华梅,但笑容消失了。
斐南德不同意并不出乎李华梅的预料,这个豹子一样狡诈而警觉的参谋官对谁都充满戒心,而科鲁罗上船才不到两个月,无法得到斐南德的信任是很正常的。
让她在意的是蒂雅的态度。蒂雅似乎是第一次拒绝了她的提议,而且看起来不太高兴,得说点什么缓解她的疑心才行。
“呃……提督,我不是有意要对船上的生意指手画脚,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睡吧。”她灭掉了防风油灯,平躺在李华梅身边,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扑过来搂着她睡觉。
不用费心旁敲侧击地劝说蒂雅放弃这么私密的身体接触,李当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一种不安。对蒂雅的距离应当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她现在还没摸清楚掌握的规律,对方就有撤退的倾向,这关乎舰队生死存亡的大计,可不能疏忽大意。
就是人际关系这一行她根本一窍不通,从前身边聚集的伙伴都是以命换命的交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人搞好关系。
当然了,就算再怎么彻夜不眠地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法得到解决,当务之急自然是吃好睡好以保证充沛的战斗力,如此一来才能好好培养这个傻乎乎的小提督。
第三天差不多凌晨,柳科才把昨天今天快乐得东倒西歪的水手们都捡上了船,整顿之后,准备出发前往里斯本。
“你知道里斯本吗?”
“Lesbon?”李华梅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接着说出了蒂雅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我知道!有一位留下过美丽诗篇的女诗人,出生在蓝色海洋上的Lesbon岛上。提督,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
蒂雅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还有另一个地方叫Lisbon吗?是诗歌里的传说吧?不过不是的,我指的是葡萄牙王国的首都。”
李华梅特地露出沮丧的神情,“不、不知道……或许听说过吧,但没有留意。它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吗?”
人的弱点往往是十分明显的,尤其对旁人的崇拜和欣赏毫无抵抗力。如果有一个人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询问着你恰好知道的事情,那么你多半是会骄傲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的。
谁能抵抗神秘的东方舞女呢?蒂雅有一种把她抓进怀里揉一揉的冲动,但因为怕吓着玛利亚而放弃了这个念头。
“里斯本曾经是‘海洋的中心’。啊,这并不是说地理位置上的,而是指她在航海者心中的地位。有无数的探险家和商人从这里出发,不断地带来财富和新的地理发现。”
“‘曾经是’。”李华梅现在对时态和所有格都格外地敏感。西方的语言实在是太难了,她深受这些官话里没有的元素的折磨。
“嗯,对!”兼职语言教师的提督欣慰地点头,“现在,整个海洋世界的中心是塞维利亚。海洋的霸权落在了西班牙人手中。”
她顺从地问:“这种变化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葡萄牙发生了一场政治事件。葡萄牙国王病逝后,王位的继承权落在了西班牙国王头上,虽然西班牙方面承诺两国只是共用国王,而不是合并成一个国家,但依靠国家力量进行生意的葡萄牙贵族们还是一下子失去了后援。”
“噢,因为西班牙不愿意葡萄牙分走他们的海洋霸权。”
“没错,就是这样。”
黑色的脑袋毛茸茸的,来自东方的船舱侍者顶着一头少年一般的短发,显得过于可爱,以至于提督难以抗拒地伸出手揉了揉。李华梅的神情明显地僵硬,大概有十多年没人敢这么摸她的头了。
“当然了,堕下神坛的葡萄牙王国仍然富有,贵族们向西班牙国王投诚,因此换来了一些特许经营权。你知道吗?葡萄牙的生意大多数被贵族垄断。”
这让李华梅难以理解,因此睁大了眼睛。这个动作暴露了她的惊讶,某种程度上十分善解人意的蒂雅抚摸着她的头顶,问:“有什么惊讶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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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在我的国家里,商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人群有阶级之分,最上一等人是掌握知识的官僚,其次是农民,接着是做手工业的人,最后才是商人。”她说的当然不是伪造的故乡日本——那个仍然有贵族的地方——而是在大明发生的事情。
“嗯,这在别的国家也不太能想象。”
“我听说英国的海盗,并不能受封能够继承的爵位,最高只能成为骑士爵,是真的吗?这难道不是和葡萄牙很不一样吗?”
“没错,在英国,海盗受封的爵位是不能世袭的,只是最末流的贵族。而葡萄牙获得的财富让欧洲各国都眼红,所以国王们嘉奖有成就的‘海上商人’,”她挤了挤眼睛,“这让旧贵族嫉妒坏了,所以也有没落的旧贵族加入海盗的行列,好快速攫取财富。而像葡萄牙这样,以国家为主体经商的国家,还有威尼斯。”
李华梅思考着是不是一个舞女不应该马上听懂这么复杂的国际问题,连带着反应也慢了下来。好在船快要靠港了,美丽的城市吸引去了大家的注意力。费南德在桅杆顶上大声喊着“看见城市了”。
蓝黑色的海上跳出一抹明显的橘黄,那是城市里所有的屋顶加在一起的颜色。离得再近一点,才能看到下面的白色或者砂岩色的墙壁。海鸟在船的上方盘旋着,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船靠岸之后,蒂雅拉着李华梅对副官柳科说:“给我钱,我要和玛利亚出去。”
吝啬鬼柳科粗声粗气地回答:“多少钱,干什么?”
“总之先给我两块!”
“干什么的?”
蒂雅催促着他,让他不要磨磨蹭蹭小家子气,却迟迟不说自己要干什么。
李华梅也不知道蒂雅要去干什么,因此在柳科放弃盘问蒂雅转而来问她的时候,诚恳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现在很好奇。”
蒂雅笑着转了转眼睛,“等会你就知道了。”她转过去对柳科说,“这是女孩子的秘•密。”
说完就牵着李华梅走进了小巷子里。
大概走过了一个窄小混乱的区域,爬了半个小山包,李华梅正看着这异域风景呢,突然听见蒂雅说:“到了。”
“到哪里了?”李华梅四下查看,只有一家杂货店半死不活地开着,店名……她压根看不懂。
这里的杂货店也透着一股看不懂的感觉,有蕾丝花边的裙子,有鲸骨束腰,有女士帽子,还有……嗯……奇怪的……妇女用品……确定要进去吗?老板竟然是个大胡子男人,年纪好像很大了,手上握着一个金色的怀表。他看了一眼,眨了眨通红的眼睛,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蒂雅也沉默了,大概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破坏这样的气氛。
据李华梅不怎么特别多的和西方水手打交道的经验来说,怀表里多半藏的是和家人一起的肖像画,这种画只要花一些钱就能让肖像画画家帮忙画一张——毕竟画家们以此为生,且总是需要模特。至于缩小的工作,同样是由画工学徒分割整幅画为一些格子,再缩小画在一张结实的小纸片上。
听起来工序非常复杂,应该很贵才对,不过高级水手的工钱就能支付,似乎也不是很贵。
那么他和科鲁罗一样,也在怀念家人吗?
“噢,我的小克里斯蒂娜!噢!我多想你啊!”他沉郁地喊了一声,又猛灌了一口酒。接着大概看到了有客人,他忽然愣住,然后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酒瓶子和怀表,在脸上猛揉了一阵子,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女士们,要点什么?噢是你啊,小炭姑娘!”
“炭”并不是黑的意思,总有人用它来形容肤色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水手们,李华梅的西语水平对它的理解仅止于此。不过,这个词用来形容蒂雅似乎刚刚好。
“你没事吗?”
老板又抹了一把脸,“没事,我只是太想我孙女了。哦,我的小克里斯!”
蒂雅轻声地问:“呃……我要一个……‘那个’。”
“那个”是什么,李华梅无从猜测,只能从蒂雅挤眉弄眼的表情里猜出或许是个私密到必须要和杂货店老板用暗号交流的地步,或许她真正做的是什么走私的营生。难道她已经这么信任我了?
结果让她大失所望,“那个”是看起来可疑的小型内裤,在蒂雅小声解释过之后,她终于明白这是干嘛的了。
“妇女用品”。
热心的老板完全忘记男女有别这件事,同样也忘记了之前在心中徘徊不去的孙女,热情洋溢地对着她俩介绍着用法。见过大风大浪、大江大海和人心沉浮的红虎鲸没见过这场面,满脸通红地躲在蒂雅身后。
热心的老板苦口婆心地对她说:“可爱的小姐,你可不要觉得这不重要!女孩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否则会生病的,生病就要看医生,看医生难道不是更羞得事情吗?嗨呀,你们可真让人操心啊!”
看见李华梅这样消极应对,老头子双手叉腰,重重地喷了口气。
“我决定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出海!”
“什、什么?”
“不要小看老头子!”他挽起还算是干净但好像已经很旧的衣袖,露出大块的肌肉,“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操帆手!还兼职厨师,船上的什么我都会!走吧!”
说着他就动手把店门一块一块关了起来,挂了一块“外出中,停止营业”的牌子。
金发的提督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老头子就提着行李站在她面前,“我叫弗里奥,跟你说过的,但我想你肯定已经忘了!”
确实是这样,白捡了一个船员,蒂雅受到了冲击,在路上至少询问了四遍“是不是真的确定要和我们出海”。
答案是肯定的,弗里奥大爷就像是回了自己船一样,自来熟地跟路上所有碰到的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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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的男人到老也很随便胡来——这是李华梅的有感而发。如果手下的船员们多数是男人,这种随便就显得越发显眼起来,譬如远在东亚坐镇的杨希恩(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想必日子十分艰难吧),当年脑子一热就她推上了当家的位置,为此甚至不惜把自己几十年交情的拜把兄弟赶出了董事会。
就不用说只是因为传说故事偷了行久家城门上的雕像还偷藏在船上出海的詹姆,以及追杀着詹姆上船就算遇到船难也不肯松手的行久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只虎鲸雕像后来赠送给了李家的旗舰,现在已经随着春申号沉入了拉芒什海峡的底部。
因此她也叹了口气,站在蒂雅身后半步远的距离里看着饭堂里已经和大家喝成一片的弗里奥大爷。
她和蒂雅坐下吃饭的时候,蒂雅总能抽空看她两眼,这让她十分不习惯,忍不住开口问:“提督,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蒂雅笑着摇摇头,回答:“玛利亚,最近,我觉得你特别的好看。”
“呃……”礼节性场合,李华梅照惯例卡壳,半晌,才挤出一句“谢谢”。这句话让她从脸红到脖子,很想说点什么,比如说发个脾气或者拉出去打一顿来掩盖这种不自在,但又不得不说服自己必须要习惯这种事。
不过这种尴尬很快又被一阵爆发的哭声打断了,哭声的正中间是喝得满脸通红的弗里奥大爷,他此时又掏出了自己的怀表,想必是看见了孙女可爱的容颜才触景生情。
这种有感染力的情绪很快传染了周围大部分人,在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水手们纷纷透支了一星期分量的红酒,进入了醉酒状态,也跟着嗷嗷大哭。蒂雅扶住了额头,“我得立下规矩禁止一次透支超过三天的红酒。”
这件事想必已经惊动了副官柳科,他皱着眉头,黝黑的面庞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是玛利亚带上船的吗?我想我们不需要……”
蒂雅明显地抗拒这样的说法,正要开口反驳,一只手把柳科勾了回去,费南德貌似无害地冲着李华梅笑了笑,“你这样说可太不礼貌了,柳科。这暗示听起来有点色情。”
他的语调和用词都是十分文雅的,然而其后潜藏的台词令人不悦,敢于当着李当家的面讲这种话的人通常死无全尸,但这一般都是她的男性手下来处理,因为这实在侮辱他们的战功。可她自己,则从来没有亲自处理过这种事,一般来说,她露出不悦的神情之后,手下们就会看出她的不悦。
但是,费南德的鹰眼正玩味地盯着她,似乎是猎人在观察猎物的破绽。她很不喜欢,却明白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那么一个普通而柔弱的舞女应该怎么反应呢?可不管是谁,受到这种侮辱,都会生气的吧?!
她是有点生气,只是拿不准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更贴近自己扮演的角色。
就在这时,一只手拦在了她面前,接着,蒂雅把她藏在了身后,“费南德,你对女孩子这么过分,以后会找不到老婆的。”
费南德举起双手,暗示着自己的无辜,“这可是柳科的意思!我在说他呢!玛利亚,我可不是坏人。”他从蒂亚身旁探出头来。
“哼。”
柳科低声说:“最开始是科鲁罗-不能否认他是个好会计-但总之是因为她,后来是奇怪的剑士,再然后是今天——她和你消失之后,就又带了个人上来。她来之后,你跟我们有秘密了,蒂雅!”
危机当前,李华梅危险地走神了,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一朝被君王宠幸的妃子,现在她别的妃子都找上门来要个说法。按照宫闱秘事的一般情节,她现在应该嘤咛一声软倒在蒂雅身上,口呼“妾身没有”才对。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其他“妃子”会更嫉妒了吧?
不过这帮肌肉塞满了脑子的男人,难道从来没想过蒂雅每个月都需要私下处理癸水以及保持身体清洁吗?单方面认为自己的女性伙伴和自己之间没有秘密,未免也过于自大了,想到这里,她又不禁觉得蒂雅很可怜。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时候冷笑可不怎么对,不过声音应该很小,那三个正在说话的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但说话声停了,两个男人一起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但决定铤而走险——
“你们两个才是精神错乱了,女孩子的秘密怎么能让男人知道?是你们自己满脑子只有敌人和斗争,完全忘了提督还是个女孩子吧?所以根本就没有去了解她啊!”
蒂雅又一次挡住了她,安抚这两头护主的猎犬:“好了好了,明白你们两个很关心我——”
“同样也是关心我们的舰队!”
“好的,和我们的舰队。可是玛利亚说得对,船舱侍者照顾我的起居,我的起居里是有很多你们男人从来不屑去了解,我也没打算告诉你们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玛利亚对工作没有任何怠慢,所以你们无权指责她。那个老水手的事情我过后会解释的,行了吗?”
柳科仍然气急败坏:“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
费南德不露声色地踢了他一脚,把他的话头截住了,自己开口说:“我明白了,相信事情不会是柳科想的那样,稍后我会等提督的解释的。对不起,玛利亚。”
这样就没了?面对还没正式开始就消弭的危机,李华梅有种拳头打空了的感觉,以至于不知作何反应。
柳科已经被斐南德勾走了。
这两个人拉拉扯扯地找了个角落,压低了声音,“斐南德,你刚才是不是把错都推到我身上了?”
斐南德一把按下他的头,说:“或许这件事上我们错怪玛利亚了,我当然应该顺势降低她的敌意,毕竟你才是凶恶的坏人,我只是扮演劝架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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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刚才你说这个人有可能还是玛利亚带回来的——”
“那是刚才。”
“提督甚至不惜为她遮掩呢!我们快要失去蒂雅的心了!”
“冷静,柳科,玛利亚再厉害也不能帮提督统领舰队,她明白我们的重要性。所以我猜是因为别的原因。”
蒂雅的表哥,一个无情的刺客,伤心地说:“什么别的原因?什么女孩子的秘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斐南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了一点声音,“你这个蠢蛋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啊!”
柳科还想追问,但听到了蒂雅的声音。
“西奈特先生,伙食还满意吗?”
“当然,当然。”
科鲁罗是主计长,这可是船上需要文化的高级职位,出力气的人有的是,会读书写字的可不多,因此他的伙食配给比普通水手好得多,当然应该满意。
斐南德咬着牙对柳科说:“糟了,我没注意到他在附近。”
“这么远应该听不见吧?”
斐南德谨慎地判断,这个距离并不算很近,他们两个又压低了声音说话,科鲁罗的母语是意大利语而不是西班牙语,所以没准听见了也听不懂。
蒂雅已经走到了面前,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太疑神疑鬼了。这样会吓着玛利亚的。她只是个可怜的异乡人。”
费南德的嘴唇动了动,看起来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只是说:“提督,请交代一下弗里奥的背景资料。”
“他是本地一个杂货店的店主。”
“那么,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呢?”
“他希望能去找他的孙女,因此跟着我们上船了。”
费南德又皱起眉头,看来是在判断蒂雅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但他似乎没打算进一步追究,只是说:“提督,我希望你收人的时候能再小心一点,来路不明的人,最好不要带上船。”
蒂雅拦住正要走的费南德,语气略有一些强硬,“正好,我也要说这件事。”
“什么?”
“费南德,柳科,我很严肃地跟你们两个提出这件事。我认为我们在欧洲的战略太保守了,我们是差不多逃难来欧洲,但过于小心翼翼,我们是要来挣钱的,不是来逃难的。”
费南德毫不相让:“我们的发展也要建立在安全的基础上。”
蒂雅也针锋相对:“再这样磨蹭下去,盖伦没买到,埃斯康特就要追到面前来了!”
柳科被这句话动摇了,蒂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抓着他的肩膀说:“对吧?有时候不豁出去是捕不到猎物的!”
“呃……虽然是这么回事……”被蒂雅从气势上压制了,他偏开头去求助费南德,费南德尚且还有身高上的优势,从后面一把推住了柳科,才叫他没有往后退。
费南德接过话头:“可是,你要怎么做呢?总该有个计划,才能让我们放心接受你的提议吧?”
这时候气势上绝不能输,经历过许多砍价场合的蒂雅深知其中的道理,就算没有计划,现在也要现编一个出来。
“首先,当然是改变现在本商会保守的作风,招揽人才。我认为船舱侍者、主计长和冲锋队长都开了一个好头。主计长是下一步赚钱计划展开的基础,冲锋队长则可以保护本舰队的安全,这样即使抢了别人的赚钱机会也不会被人攻击了!怎么样?”
“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展望吧……”费南德评价到。
蒂雅生起气来,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费南德,“第一,我们是欧洲的新手,对这个地方根本不了解,也不知道哪些航路赚钱。第二,暂时我们三个还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一个可以信任欧洲本地主计长的共识。恕我直言,你们两个摆明了不想让西奈特主导策划我们的商业航路,这种消极又保守的策略是不行的。除了我们新来的主计长,我们之中没有了解欧洲商业。”
柳科揉了揉眉心,“查理?查理是法国人,他……”
蒂雅反问:“你觉得查理懂炸药以外的东西吗?”
“……”一个显而易见的好问题。
没有人了解欧洲了,“我们也是一群可怜的外乡人,”蒂雅总结说,“我们也没有人懂欧洲的海,所以不得不贴着海岸线航行。”
这确实是症结所在,正当费南德要表示赞同的时候,蒂雅又说:“而且同为异乡人,你为什么要对玛利亚特别苛刻呢?就因为她特别漂亮吗?”
“当、当然是因为她可疑了!”
“可疑在她漂亮吗?”
“可疑在因为她来路不明!”
蒂雅压低了声音,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雌性美洲狮,“葡萄牙人在东亚贩卖女奴,你知道吗?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被殖民者践踏的人民,我们不团结她,却只是因为怀疑她可能和远在新大陆的埃斯康特有关,就对她抱有敌意,这太傲慢了,这说不通。柳科,我们就这样搞革命?”
柳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决定出卖费南德,“是费南德总说她看起来可疑。”
“这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说她不对!你们知道,我的感觉总是很准……”
蒂雅否认说:“你很准的感觉都有证据,你不准的感觉则没有。我们证明了好几次了,我们在大西洋上开的时候,你好几次都说看到海岛了,结果都……”
“好了好了,你说得对,行了吧……”
蒂雅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既然我说的是对的,那么从现在起,请你停止怀疑玛利亚,好吗?”
费南德仍然试图在自己的朋友兼提督面前解释,“但重点不在于她和埃斯康特有没有联系,如果和黑狐狸……”
“黑狐狸……我虽然很希望这样的女性传奇还活着,但她已经死了,费南德。”但蒂雅似乎已经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就算她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她失去了所有的船和船员,还离家几万海里,这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我们该害怕的,难道不是打败她的英国海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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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力量就要获得力量,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就要获得别人的帮助,这在人类社会里——或者说在水手的社会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蒂雅最终说破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困境。
她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她要在里面撒一点谎,费南德也无从寻找。蒂雅于是趁着这个空档溜走了,留下两个过于震撼而无法反应的年轻人。
她赶紧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玛利亚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坐着,像个被主人丢下的黑色小羊羔。蒂雅满心柔软地走过去,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果然,玛利亚的手抖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一样,但回头看到是自己,她又完全放松下来。
但她眉宇间的担忧完全没有退去,反而更加忧愁了。
“提督……如果……不,还是让我下船吧,你不能因为我而和你的重要船员起争端,我……”
蒂雅温柔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逗了逗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耳朵,满意地看着它变红,“不需要,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这只是个误会,以后不会再有了,现在,我要派个新任务给你。”
“是、是什么?我能够完成吗?”
“我对你有信心!”蒂雅把她拖到一边,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我需要你问出弗里奥的孙女在哪里。我们要替可怜的老水手把孙女找出来。”
“……”李华梅感受着蒂雅湿软的呼吸,谨慎地回答:“老水手每次看到照片都哭得那么伤心,我认为她……很难有可能还活着。”
“……”蒂雅突然觉得玛利亚的意见很有可能是真实的,小声问,“那怎么办?我刚刚骗费南德说弗里奥是上船找孙女的。”
“你可真敢夸下海口啊,提督……”
“嗯,不用夸我。”蒂雅硬着头皮回答。
看蒂雅的脸色如此奇怪,李华梅捂着嘴巴笑了出来,“如果是这样,我就去试着问问吧。”
她作势要奏,蒂雅一把抓住她,“等一等……我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不好,贸然提起这件事,会不会让他更伤心呢?”
“当然了,这是很有难度的事情。”李华梅一本正经地回答,“所以我才说去试试。”
她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一眼哭得一塌糊涂的主桌。
现在无疑不是个好时候。
就在饭后,老水手自愿且热情地加入了操帆手的行列,船舱侍者则和提督一起看着主桅杆。
老水手意外地灵活,一个人在横桅上小跑而过,李华梅趁机也爬了上去。
蒂雅在下面叫她:“玛利亚,小心一点!”
李华梅从小在船上爬上爬下,东西的船虽然不一样,但大体上脚感都差不多,她再小心也小心不出什么。
弗里奥大爷也伸着手,像是生怕她掉下来,“小心点儿!”
李华梅摆摆手,表示没事,接着就在桅杆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小心点儿!这上面绳子太多,你会被拌住的!”
“没有问题,不用担心我,我每天都在桅杆上跑来跑去。”
“你也是水手吗?这年头,女孩子在船上的可不多,噢,船上实在是太苦了,做水手就更苦了,每天风吹日晒……”
“我是船舱侍者,负责照顾提督的起居。”
“唔,不错,女孩子就是需要很好的照顾,最好也不要干重活,最好做动动脑筋的工作。唉,这就要说到我的孙女了,她就喜欢做危险又耗费体力的事……”说到这里,他又没忍住掏出他的怀表,打开看了两眼,但是天实在是太黑了,很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见?
“嗯?她做了什么?”
“我儿子是个商人,每天就喜欢在办公室里写写算算,对艺术品鉴赏也还过得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孙女从小就喜欢剑术和马术,跟人比剑还受过伤呢……唉,多可爱的小姑娘!”
他说着哽咽起来。
为防止他大声哭泣,李华梅抓紧时间问:“那么,你的孙女……你一定很想念她吧?”
可惜已经晚了,弗里奥进入哭泣模式,一边吸鼻子一边抹眼泪,“是啊,是啊,我多想她啊……!我的小公主……!”
“别、别哭啊!”红虎鲸只擅长应付仇恨和崇敬两种情绪,至于人类其它柔软的情绪,则使她手足无措。
面对着像塔一样的老水手,手足无措的红虎鲸尽量试着安抚:“你既然这么想她,那么去看看她也是好的吧?她在什么地方呢?”
老水手终于镇静下来,叹了口气,说:“我儿子在伦敦做生意,她和我儿子一起住在伦敦。我也很想去看她,但是我儿子曾经说过,是爷爷的故事让她变得那么野……要是没有不着调的爷爷,她就会成为一个乖巧听话的淑女。”
“恕我冒昧,孙女……她几岁了?”
“几岁?”他上下打量着李华梅,“大概要比你大一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爷爷还托人给她带了礼物,呜呜呜呜……我儿子正在给她寻觅夫婿呢,并警告了爱她的爷爷不许上门给对方警告。怎么能这样呢!”
李华梅松了口气,如果对方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贸然地帮助这个老水手显然就是不适当的。但如果对方已经成年了呢?
“我觉得,想不想见爷爷,应该由她自己做主吧?毕竟她已经成年了,不再是谁的附属物。”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儿子对她保护过度了!”
“那么不如,我们去伦敦见见她吧?”
老水手吓了一跳,塔一样的身躯在桅杆上跳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她。“等等,你只是个船舱侍者,你没有权利让船开到伦敦吧?”
“没有是没有……但我可以建议提督这么做,毕竟我们是到处做生意的,下一站是哪里谁也说不准。不过,要卖点什么去英国呢?提督也不知道。如果你能给提督一些赚钱的建议,提督说不定下一站就会开到伦敦去。”
“这太容易了!”弗里奥的情绪简直像是六月的地中海,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艳阳高照,这会儿他又开心起来,上一轮的泪水被脏兮兮的袖子擦得干干净净,“现在就去说吧!我们的船不是正要去塞维利亚吗?”
他说完就跳下桅杆,灵巧地不像个巨大的大汉。李华梅赶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