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相信着科鲁罗制造的假象:他是因为迷恋这位东方来的神秘美人而留在船上的。
但怀表里面装的却是科鲁罗死去的妻儿的画像,一个男人再愚蠢也不会干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事情。
“看来以后这个东西不能再让他看见了。”科鲁罗郑重地收起了怀表,“我换个新的。”
“真抱歉。”
“是我太疏忽了,不过,这下费南德应该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吧?”
李华梅拍拍他的胳膊,回了船舱里。
与此同时,费南德把蒂雅拉进了副官室,柳科正在写什么,看到他们进来,不明就里地用眼神询问。
“提督,你放心吧,我派了我的人去‘救’胡安,他回不来的。”费南德开门见山地说,“你不觉得玛利亚和科鲁罗走得太近了吗?”
蒂雅则马上反对:“玛利亚只是天生不太会拒绝别人,她觉得这样不太好。”
费南德打断她:“提督,我对你的船舱侍者的私生活毫无兴趣,只要她不搞出孩子随便她怎么样都行。但是这都不是我要说的,提督,你不觉得他们两个可能有点我们不知道的关系吗?”
蒂雅对有人指责她的船舱侍者的私生活一事感到非常的反感,忍不住替她辩护:“她没有这个时间,她大多数时间都和我呆在一起,要么就是在甲板上跑来跑去,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哪里有机会,你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们两个,以前可能认识。”
蒂雅一愣,问:“为什么?”
观察别人,揣测别人的关系,一向是费南德的拿手绝活,但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皱紧了眉头说:“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今天出舱门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的站姿有点随意。”
“为什么随意的站姿会让你觉得奇怪?”
费南德说:“如果是陌生的男女,女性会由于戒备而面对着男人,背对着安全的东西。相互熟悉的人才会随便站。”
“可……他们两个确实说不上完全陌生,科鲁罗对玛利亚可以说一见钟情,玛利亚为了……为了替我拉拢他,也没有对他十分冷淡。费南德,你太紧张了,胡安如果死了我们不都该高兴吗?”
“还有一件事……胡安落水我并不相信是事故。”
连柳科都放下了笔。
费南德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小声地说:“我让科鲁罗去杀他的。”
“你?!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黑发小子无视了两人震惊的目光接着说:“他杀了人,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上,才好死心塌地地为我们干活。但这并不是我所在意的事情,我在意的是,这是一个谋杀现场,你的玛利亚却和他一起出现在谋杀现场,这真的是个巧合吗?”
蒂雅问:“你看过了掉下去的那块扶手,你有什么发现?”
费南德说:“扶手被人卸掉了钉子,只是卡在两边的木头中间,我认为是科鲁罗干的。”
“所以你没有证据证明玛利亚参与到了里面。她吓坏了!就这样吧,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我回房间去安慰她一下。”
“所以我才说这是不确凿的证据,因此才叫你看好你的船舱侍者。”
“我当然会看好她,你以为我希望她怀孕吗?我希望她一直当我的秘书。”两人针尖对麦芒,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蒂雅觉得这样不好,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说:“费南德,你有时候太多疑了,放轻松一点。我们在欧洲,不是在新大陆,玛尔德内尔和埃斯康特的触手伸不到英国。”她指的是和玛利亚相遇的地方,但蓝眼的提督仍然丝毫不让地盯着自己这个高大的参谋,
费南德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已无话可说。蒂雅开门走了出去。
蒂雅出门之后,费南德叹了口气,“柳科,你不觉得蒂雅和玛利亚的关系有点升温太快了吗?”
柳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确实有点快,但我想我可能理解是为什么。”
“为什么?”
黑发黄皮肤而有着细长双眼的印第安青年笑着说:“玛利亚长得有纯种印第安人的特点,只是白一点,蒂雅也许对她有一种对母族的亲近,就像她对我一样。你没有吗?”
“呃……”和他们两个不同,费南德生活在有大量混血的哈瓦那,在那里,旧的秩序已经被破坏了,混血受殖民者和原住民双方歧视的情况倒是并不多。
柳科说:“没有吧?蒂雅说的没错,你这家伙太疑神疑鬼了。据我所知,新大陆、东南亚、非洲,四处都是欧洲人伸出去的殖民爪牙,我们是天然的盟友,不论是从长相,还是从境况来说,我们都应当拉拢我们的盟友……而不仅仅是和他们对立,那样就正中敌人的下怀了。”
李华梅并不担心胡安没有死,她以重手法伤了他的脏腑,又捏碎了他的喉甲骨,落水之后他会因为疼痛而大口呼吸,口鼻则会因此灌满海水,脏腑受伤使他的四肢无法有太大的动作,所以也就无法凫水保持漂浮,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越沉越深,然后窒息,即便是侥幸被人救起来,也不会有人怀疑是她做的,毕竟她……只是一个白瓷一样易碎的东洋娃娃。
“玛利亚?”蒂雅推门进来,又轻轻关上门。
“提督,”李华梅勉强地笑了笑。
蒂雅见她迎过来,就干脆把她拉进怀里,“怎么样?有没有吓到?费南德是不是太凶了?其实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怀中的少女还有点颤抖,可能真的是吓坏了。
“很害怕,但不是因为费南德。”
蒂雅稍稍低头,看到了她细白的皮肤上泛起一点点粉色,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怎么了?”她抱着玛利亚坐在椅子里。
“我刚开门,胡安就掉下去了,离我很近,他还……他还想来抓我,如果不是西奈特先生一把抓住我……我也许……”她勉强地笑了笑,“但,和别人身体接触还是……挺尴尬的。”
话说完之后,空中忽然弥漫着一股沉默。加勒比海一样热情的蓝色眼眸对上了玛利亚亮如点漆的双眼。
蒂雅也尴尬地松开了手。
“提督!”她诚挚地抓住蒂雅要抽走的手,“谢谢你。我真的很害怕……那里昨天我还走过,我下次会听提督的话的,不会再在护栏上乱跑了。”
蒂雅拍拍她的腰,“你和……你和西奈特先生,真的没什么吗?”
李华梅抿嘴笑了笑,“没有,真的没有。”
蒂雅撅着嘴说:“现在没有,难保以后没有什么……”
“提督,你担心过头了,对一个人如果没有一见钟情,那以后也不会日久生情的。”
“是、是吗?”
12
“提督有恋人吗?在船上吗?”
蒂雅睁大了眼睛,脸上红得肉眼可见,小声地说:“没、没有……”
“不在船上?还是没有恋人?”李华梅问。
蒂雅低下了头,湛蓝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翳。恋人……
她是有个恋人,但她自己也不确认是否已经是过去式了。她不知道算不算“曾经”的恋人芬·布兰科,是埃斯康特手下分舰队的提督,他甚至曾经答应过蒂雅,等到埃斯康特“建立了新大陆的新秩序”,就会带她去母国西班牙。
但她已经跟柳科一起走上了革命道路,她已经不甘于为埃斯康特工作,她要为印第安人建立新的秩序,而不是殖民者的新秩序。
芬……她知道这个金发碧眼又俊秀的西班牙青年不应该会认同她的想法,但……心里总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最终会站在自己身边,和她一起建立属于加勒比海自己的新秩序。
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分手,可也似乎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在一起过,除了她在哈瓦那那个道别似的吻。
芬是个各种意义上的好人,但蒂雅也没有天真到无缘无故去相信一个潜在的敌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在这时感觉到一只手指按在她的眉心间。
是玛利亚,她深泉似的眼睛凝望着自己,说:“提督,不要皱眉头,女孩子有皱纹就不漂亮了。”
她笑了出来,笑声赶走了心中的幻影,把想起芬带来的不快完全驱逐出去。
“所以是有吗?你刚才想起他了?”
“别说他了,这很复杂,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
玛利亚好脾气地换了个话题,“嗯……胡安救回来了吗?”
“还有空关心别人?”蒂雅在她的凝望下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她甚至重新揽着李华梅,说:“并不是所有的水手都会游泳,也许救生艇划过去也救不了他。”
“真的吗?”看着黑发少女惊讶的眼睛,蒂雅愧疚地偏开了头,她是个坏人,但她不想被玛利亚知道。这句话只是个铺垫,只是个让她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意外的铺垫。
“是真的,有很多从内陆来讨生活的水手,一辈子都没有游过泳。或者,在小溪小河里游泳,却没有办法在海里游泳,大海和江河是不一样的,你试过这种感觉吗?”话题发散开了,她又注视着深泉似的漂亮双眼。
李华梅扑哧一声笑出来,“瞧您问的,我见过海浪呀。”
蒂雅有一瞬间也觉得自己傻透了,玛利亚的船在海上被击沉,所有船员都落入了海中。
“玛利亚,马上就要到希洪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李华梅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是认真在问而不是逗她之后,也认真地回答:“我没有,但有些想给提督买的。”
“比如?”
李华梅凑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蒂雅的脸红了起来。
“这些东西在里斯本好买一些。我们……我们在里斯本要停几天,不像……不像希洪是路过……”
“咦,提督说起这些话题会不好意思吗?”
“玛利亚!”
玛利亚笑着覆上蒂雅的脸,着意感受了一下,皱着鼻子点点头:“嗯,有点烫手呢。”
“玛利亚!!!”可软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她也实在下不去手把玛利亚怎么样,只得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玛利亚笑得东倒西歪,还不忘说:“提督也还是个小姑娘呀。”
蒂雅有点气急败坏,“我马上就二十七岁了,我工作十年了!”
下午快要天黑的时候,舰队抵达了希洪,这里已经是西班牙人的地盘了,科鲁罗杀了人又忙着赶今天的交易账单,忙得不可开交,登陆前一刻才把账目理清楚送来给蒂雅过目。
谁都对今天的杀人事件三缄其口,假装它没有发生过。
多亏了科鲁罗出色的砍价能力,船上载的法兰绒和葡萄酒卖了个好价钱,一下就多了三成收入,蒂雅高兴地召集大家去吃饭,水手们也和三三两两地就地解散找乐子。这里并不像是里斯本或者加的斯那么热闹,充满了新大陆来的、或者干脆是在海上晒成古铜色的水手,而多数都是比斯开湾沿岸的当地土著。
走进巷子口,迎面是三三两两的水手,而跟着提督的大概不过是七八个人。迎面又来了一群人,有高有矮,最高的那个快要和埃米利奥一样高了。一条小巷子里吵吵嚷嚷,蒂雅等人偏到一边让开大路,但查理忽然叫了一声。
“噢……干什么?!”
对方队伍里有一个人异常夸张地靠在墙上,“哎呦哎呦”地喘着气,哀怨地叫道:“头儿,我的胳膊被撞断了!不能动了!”
相当老套而且俗气的碰瓷,酒馆地头蛇费南德深谙其中门道,按下了查理要掳袖子的手,低声说:“开个价。拿钱走人。”
“费南德……”
“提督。”费南德往后退了一步,同样按住了蒂雅,低声对她说:“对方是地头蛇,他们要是有心找麻烦,我们说不定连觉都睡不好。”
对方的头目就是那个能和“斗牛士”平视的大汉,眼神和费南德一样阴鸷,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四个杜卡特。”
“什么?!”
李华梅算了一下,四个杜卡特等于两个英镑,两个英镑约等于两斤白银,三十二两白银够买大米六十四担,按一个劳力一天一升米算,这可够一个人足足吃上大半年,也就是八个水手的月钱,要的是有点多。
不光是她觉得对方狮子大开口,科鲁罗也这么觉得,他甚至对蒂雅说:“提督,对方看来是成心找茬,这钱给不给都是一样的。”
柳科甚至捏紧了腰刀的刀柄,加勒比是蛮荒之地,打架斗殴是常态,他又是个刀头舔血的革命家(总督府的通缉令上管他叫暴徒),拔刀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蒂雅把李华梅护在身后,低声说:“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柳科,别拔刀,别惊动了守卫!”
李华梅顿时哭笑不得。只要不像那天一样先饿三天,等闲水手伤不到她,就是人多眼杂,难保暴露伸手,引来一船人的怀疑。
说话间对方就已经挤了过来,费南德对自己的身手十分有自信,带着指虎就一拳打了过去,谁知道对方矮身躲过,猛地打在了他胃部。
他来得及躲闪,然而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这一拳看来颇重,费南德重拳之后竟然跌跌撞撞向后倒下,柳科和查理合力才扶住他,他不住干呕,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柳科说:“小心、他拳头好重……”
查理扶着费南德,柳科则对着“斗牛士”埃米利奥使了个眼色,大个子斗牛士叫着冲了过去,那大汉摆好一个架势,也相对冲过来,打算一下击倒埃米利奥,谁知这大个子斗牛士护住了自己头和脸,挨了好几下也没倒,反而撞着他压到了墙上。
旁人一看优势失去,都一窝蜂地冲了上来,查理双拳难敌四手,马上被打肿了眼圈,科鲁罗仗着身材高大横冲直撞,柳科连着刀鞘使劲地砸,李华梅则在人群里左躲右闪。科鲁罗怕她暴露身份,一直有心护她,自己倒挨了不少下。
“西奈特先生……”她拉着蒂雅躲过一次偷袭,还没忘了扮演得像个受到男士保护的柔弱女子。
“别担心我!”科鲁罗一拳挥出,把来人打退了几步。
柳科靠过来,他捂着自己的胳膊,后退到蒂雅身边,拔出了刀,几个人朝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方果然也已经拔刀了。
“提督,恐怕打不过啊……你们先回船上,我来殿后!”
“柳科,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这就是我所干的事业!”
科鲁罗这时候用眼神请示李华梅:当家,怎么办?
李华梅微微偏头:走。
她低声对蒂雅说:“提督,把伤兵放在后面,我们边打边退。”
蒂雅正要说好,忽听一声清咤,有个男声低喊道:“止めろ!”
13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猛兽攻击前的警告。
对别人来说是听不懂的语言,却仿佛有一种不明的威慑力,所有人都像是说好了一样,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
巷子里已经几乎完全黑下来,昏暝的火光从两旁山墙上开的窗子里隐隐透出,来人只有一个剪影,支棱着外形看不出来头。
科鲁罗却忍不住和李华梅对望一眼,互相读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是他!
“退ぃて!”
“退后!”李华梅低而急促地催促蒂雅,更拉着她往墙边贴靠。她话音没落,脚踩石头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地变大。
石墙上脏兮兮的,蒂雅心有余悸而李华梅毫不在乎,还一把把柳科推在了对面的墙上。
科鲁罗看她这样,也拉着单膝跪在地上勉力支撑的费南德躲到一边。
“俺に任せろぅ!”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见巷子里此起彼伏的哀号,一道人影从面前极快地闪过,人影过处,处处哀号,不断有人倒下。
蒂雅睁大了慑人的蓝色眼睛,“那是……那是什么?玛利亚?你认识他?这人是什么来头?”
玛利亚只好摇摇头。这个金发的印加少女出乎意料地敏锐,万万不可让她察觉出一丝一毫异状,她还未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一情况。
从巷头到巷尾,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一地哀号的流氓,蒂雅第一个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抓着柳科咬着字低声说:“我要招募他!”
“提督、提督!对方虽然能打,但他是什么来头都没搞清楚呢!”柳科急忙抓住她的手。
蒂雅扬起一个暖洋洋的微笑,“柳科,相信我的眼光,我去试试。”说完,拉着李华梅就走上去。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们!我叫蒂雅。”
来人刚把手上奇怪又锋利的弯刀收起来,上面没有血,大概刚才用的是刀背。听见有人在喊他,转过头来用生硬的法语说:“不胜荣幸,不用谢我。”
火光下,她终于看清楚这人长得什么模样了,个头不高,头发全部绑在脑后,一身花花绿绿的怪异装束,竟然也是一张东方人的脸孔,她看了一眼李华梅,但那东洋娃娃娇小的身躯已经缩在她背后了。
“请问您的名字?”
“白木行久。”
“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小城里呢?”
“听不懂。”他指了指耳朵。
蒂雅没法子,只好抓出玛利亚,说:“都是从亚洲来的,想必他说话你应该听得懂吧?”
李华梅躲得刚好,忽然被扯到前面,惊吓得睁大了眼睛,直朝行久摆手。
“提督!我不行!”她说着就要躲回蒂雅背后,行久已经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得能放下一颗熟鸡蛋了。
蒂雅只好转过身,顺手勾住她的腰,以防她跑回人群里,“为什么不行?”
李华梅小声对她说:“他是‘武士’,一种……一种骑士,领主,瞧不起舞女的!”
“我不说你是舞女。”
“他肯定会知道的!”
“……旦那?”她们小声争执间,对方已经发问了。
蒂雅问:“他说什么?”
李华梅深深吸了口气,说:“他说,‘女人?’提督,你想招募他吗?”
“当然了!”蒂雅微微眯起眼睛笑着的时候的魅力,让人有点无法阻挡,李华梅轻轻推着她,企图让她把自己放开,但蒂雅自顾自地说:“这种厉害的人,一定要招募!除非……不是好人。玛利亚,你怎么说?”
李华梅的内心相当挣扎,她侧头看过去,行久就像是随时要上来和她进行感人的重聚的。
这流浪武士还不算傻,知道谁才是正主,对蒂雅比划着说:“‘喝一杯’?”
蒂雅欣然应允,“好啊!”她放开了李华梅,后者松了口气。
流浪武士开路,地上还算有反应的人都在他冷冽的目光下瑟缩着后退,带头的那个则不知是死是活,瘫倒在路边。
白木行久走在第一个,推开酒馆的门时,里面的喧闹一下子停止了。
人们都窃窃私语。
因为是母语的缘故,蒂雅非常容易地听清了几乎所有的低语。不外乎都在说“那个‘神灯’又来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白木行久扭过头来,非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李华梅用手掩着嘴,小声问:“提督,怎么了?”
“他们很怕这位……这位yu先生,管他叫‘神灯’,这又是为什么?。”
李华梅也不得要领,“可能……神灯是他们觉得最东边的东西。”但仔细想想,行久平日为人安静沉稳,却有求必应,说不定这名声已经传到这西方边陲之地,不禁觉得这个名字挺有道理的。
这更像是一场谈判,白木行久和蒂雅坐在四人桌前,一同前来的伤兵们则霸占了角落里来的大桌子,还是科鲁罗凭着嘴皮子去要了伤药纱布等等东西,大家都忙着处理伤处,没人留意这边。
“呃……”蒂雅一开口就发现已经忘了对方很长的名字,只好小声问李华梅,“他、他姓什么?”
“白木。”
“白木先生,您现在有工作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愿意为您提供一份。玛利亚,替我翻译。”
李华梅深深吸了口气,还没等她说话,白木行久就忍不住问蒂雅:“这位……小姐,哪儿,她,来?”
“日本。”
“太棒了!我也是日本人!”他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捏着拳头的手放到面前,身体微微前倾,光明正大的问李华梅:“旦那!是你吧?怎么回事?”
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李华梅紧张地握住蒂雅的手,脸上却显出深藏不露的镇定,她微微低着头,慢慢对白木行久鞠躬,仿佛真的在歌舞伎町工作了很久似的。
蒂雅轻轻拍拍她的背,说:“不要害怕,对方对你出言不逊的话,就不要招募他了。”
李华梅对她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不要紧,不会的,他只是因为在这里看到本国人,所以太激动了。”
这样的李华梅,白木行久也没见过,他又露出疑惑的表情。
李华梅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歉意和友好的笑容,口中却说:“行久,是我。长话短说,打算利用她卷土重来,来助我一臂之力。”
“当家……当家现在是什么身份?”
“船舱侍者。”
“不……我是说你是怎么向这位天真的小姐解释你的来历的?她不知道你是、你是……?”
李华梅笑出来:“我对她说我是一个从日本被拐卖的舞女,正要被红虎鲸当贿赂送出去。”
“我看到船医先生了,他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吗?”
李华梅礼貌地点点头,身躯也有小幅度地前倾,“是的,我前几天在南特找到了他,他是一个被我迷住的意大利商人。”
白木行久的表情一阵恍惚,“当家现在、看起来好活泼啊……”
李华梅又笑了笑:“不得已而为之。我一年都没笑这么多次呢。”
“也、挺好的!”
“不要对我太热络,我希望你能表现得冷淡一点。”
这位剑术大师慢慢地沉下脸,没了刚才那样轻快的表情,他板着脸问:“这样如何?”
李华梅自己也敛下笑容,用客气而疏离的表情说:“对,就是这样,请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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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不习惯这样讲话,但当家这么吩咐,一定是有道理的。”
“不说我了,你过的怎么样?怎么到西班牙来的?”
“我抱着一个木桶,醒来的时候就在圣马洛的海滩上,当地人救了我,我为了救我的救命恩人而被官府通缉,所以慌不择路上了一艘船,下船就到了这里。没有钱,走投无路,惹是生非。我帮助过一些人,靠着他们的施舍过活。不瞒当家的说,我正打算随便上一艘船,到处打听一下。当家,有一件事我相当在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用的是一种相当深沉的、读俳句的时候才会有的腔调,让人听不出喜怒哀乐。
“请讲。”
“有人在刺探我们,从我这里看去,一位黑发的高大男子。他的眼神相当锐利,”他直视着前方,没有看李华梅,也没有聚焦在蒂雅身上,更没有看他所指的费南德,一派高深莫测,“刚才他似乎受伤很重,但也不忘打量周围,是个野兽一般的人物。”
“是,这正是我们必须要如此小心的原因。”在说“是”的时候略带羞涩地稍稍低头,她撩了一下齐耳的短发,“他是一个观察力很强的人,我担心他最终会看破我的计划。”
“我一定会小心的,当家的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李华梅笑了笑,又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拘谨地看着桌面,“我和你一样,抱着木桶,飘到了多佛尔,因为长相问题,总有人想抓我,我到了普利茅斯,被她救了。”
她指了指蒂雅,蒂雅捏住她的手指,问:“怎么了?他不是在为难你,对吧?”
李华梅笑着对她说:“提督别担心我,我跟他说,提督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个好人,希望这位‘行侠仗义’的武士能加入提督的舰队,助您一臂之力。”
这位眼中装着加勒比海的提督侧头看向她,“小甜心玛利亚,嘴好甜啊。那么,武士先生答应了吗?”
李华梅回头说:“行久,点头。”
“噢,噢,嗯……”
“真是太好了,”眼中装着加勒比海水的提督发自内心地笑了,“等等我会给你看合同,工钱好商量,房间也有多的。”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华梅说:“他为什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总不会跟你一样?”
李华梅想了想,说:“他说在日本已经不能使他的剑术更近一步,他是流浪到这里的,本来今天就想随便找一艘船离开,但就是这么巧,在他要出发的时候遇到了提督。”
“这真是个太棒的巧合了,玛利亚,你是我的福星!”她张开双臂就想拥抱她的船舱侍者。
李华梅羞涩地想躲过去,但这个热情的印加少女却并不这么觉得,拦腰把她抱了个满怀,甚至还陶醉地埋在她的颈子里,深深吸了口气,还真诚地夸赞说:“真香啊,我的东方玫瑰。”
“提、提督……”
行久仍然板着脸,木然注视着李华梅被一个拥抱搞得狼狈不堪。
噢,太解气了,甚至迫不及待想和科鲁罗交流一下。
好不容易上岸的水手们通常选择喝个烂醉如泥,甚至就连李华梅也被灌了好几杯,但大多数人都趴下之后,至少还有好几个人醒着。
费南德,蒂雅,行久,科鲁罗。
费南德和行久相互打量着,这个男人真不简单,在“剑圣”面前也丝毫没有胆怯。
当然,行久并没有拔剑。
“玛利亚。”费南德忽然开口叫了李华梅,鹰隼般的妖异眼睛盯着她,以至于李华梅在脑中急速想着如何应对他的摊派。
“送提督回房间吧。”
?!
蒂雅没有醉,至少刚才她还是清醒的,李华梅下意识地低头,却看见蒂雅摇摇晃晃地靠过来。
“提督?”
她头一个想法就是费南德借此将她支开,要分化她的手下,但一来不知自己何处被人捏到把柄,随意行动恐中敌人打草惊蛇之计,二来此时却不便与科鲁罗和行久再打什么招呼,只能让他二人见机行事。
思及此处,她便点头道:“是,我送提督回去了。提督?”
蒂雅嘻嘻笑道:“玛利亚,你真是我的大福星。”
“那提督愿意和你的大福星去睡觉了吗?”
蒂雅歪头问:“你会陪我睡吗?”
饶是她尽心尽力演好一个船舱侍者,此时也一时语塞,普通的船舱侍者会陪提督睡觉吗?考虑到男性提督手下的船舱侍者往往是机灵漂亮的少年,说不定其中真的有一二或者七八娈童,但……
不要多想。
蒂雅忽然扑哧一笑,这笑声立刻就让李华梅怀疑她是装醉了戏弄自己,尚未等她发作,蒂雅就笑着说:“好了,不逗你了,我确实困了。”
她果然没醉,双臂一伸,竟然就这样把李华梅横着抄在手中,一脚踢开一个朝着她怀中的东方玫瑰伸手的烂醉水手,低头对她说:“你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
李华梅惊恐地睁大眼睛,躲避着她显得过于热情洋溢的视线:“提督,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
“有感而发罢了,你真轻啊。”
“我不轻……提督你、怎么会抱得起这么重的东西!”
“你有一百磅吗?我想没有吧?”她还特地掂了掂,“生意刚刚在新大陆起步的时候,我也做过水手的活,你比锚轻多了。”
她们两个自顾自地讲着话远去了,费南德目送了一阵,收回了视线,盯着行久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行久双手环抱在胸前,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旧衣服披在身上,倨傲地说:“听不懂。”
费南德立刻换成了英语,重复了一遍,双眼仍然盯着他,似乎是要看他有什么破绽。
行久木然如塑像,却用法语回答说:“赚钱,出海。”
“赚钱是为什么?”
“吃饭。”
“出海是为什么?”
“比剑。”
“你认识玛利亚吧?那个黑发女孩。”
“不认识。”
费南德冷笑一声,说:“你八成认识她吧?否则你不会对她不好奇。”
行久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他,说:“如果她和我比剑,我就会对她好奇。你呢?你对我这么好奇,要我和比武吗?”
他拍了拍身侧的打刀。
费南德紧皱着眉头,而行久丝毫不让,僵持了一阵子,行久低声说:“劳驾,我要去睡觉了。”
他从费南德身边走了过去。
15
蒂雅真的把李华梅一直打横抱回了房间,即使是进了房间之后也暂时没有放下来。
提督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晴空下的蓝湾装着她,似乎要把她包围了。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李华梅忍不住轻轻推着她的肩膀,说:“提督既然没有醉,为什么要离席?”
“因为啊……你不适合呆在‘尘世’之中,”她似乎毫无心机地拥抱着她的船舱侍者,“我不想让你卷入纷扰,替我放水?”
她这才把李华梅放到地上,目送她出去打水。
旅店里有桐木的浅盆,一个木桶下去就满了一半,李华梅又出去一趟,提了热水回来,走到蒂雅身后,双手环在她腰间,替她解开扣子和腰封。
蒂雅双手举着,打了个呵欠,说:“喝过酒就觉得好困,玛利亚,你先洗吧。”
“我?那怎么行?”
蒂雅就转过身,半搂半拽地把她拽到自己身前,不管她愿不愿意,先解开她马甲和衬衫的扣子。李华梅并非真的不能反抗,但若反抗,却没法隐藏武功。
她知道蒂雅没有恶意,对自己“动手动脚”也不过是出于爱护罢了,所以就更不知道怎么反对好。
毕竟在船上不怎么容易洗澡,更不要说烧热水了,短途航线还好,每日可以用湿布擦身,所以热水澡才显得弥足珍贵,现在就诱惑着她。
“好了,别跟我客气了,快进去。”蒂雅抓着她肩头的衣服,向外一分,把她赤条条地剥出来,双手熟练地抽掉皮带,连她的裤子也一并脱下来了。
“提督!”她惊呼地捂着身上最后一层装备,但蒂雅拦腰抱住她,直接把她放进了水盆里,威胁说:“不听话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我的好提督,你快饶了我吧,我自己脱还不行吗?你先松开我。”
“你可不要说谎。”
李华梅低着头说:“我的衣服都被你脱了,说谎又有什么用?”
蒂雅慢慢松开她,她背着蒂雅小心翼翼地脱掉内裤,双手抱着肩膀慢慢坐进水盆里。
温水浇在她背上,毛巾轻柔地擦拭着她,李华梅惶恐地去拿毛巾,但拽住的是蒂雅的手,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放开,嗫嚅着说:“提督、提督,就不劳烦提督服侍我了……”
“这有什么关系?啊哈……你介意这些吗?我并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我帮你洗,你帮我洗,这很平常,来,松开手,洗胳膊,伸直。”
李华梅赧然伸直了手臂,蒂雅的手和毛巾一起在身上温柔地擦着,她自己则快速地洗了躯干部分,蒂雅开始洗另一只手臂时,她已经洗完了身体,可以洗腿了。
水温柔地从头上泼下来。蒂雅轻声在耳边说:“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睛,水流淌过脸颊,有肥皂的气息。
“提督……提督来欧洲究竟是做什么的?”
蒂雅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表面上看,她只是一个回到宗主国做生意的商人,实际上却是逃难来这里,她认为现在实在是没必要告诉玛利亚自己艰难的处境。
这个善解人意的黑发洋娃娃一定会露出非常心疼的表情,那样真是太有罪了。
一方面来说,她的船上收留了被总督府通缉的印第安刺客柳科,当然要躲到外地避避风头。另一方面,她在新大陆的所有产业都受到上司埃斯康特的监视,需要按一定比例缴纳“运营费”。
运营费大致在百分之十左右,为了清算百分之十的营业额,她的商会在哈瓦那、大开曼和圣多明哥的办事处都有埃斯康特的人,以监视她在新大陆的产业。
但现在,离开了埃斯康特统治的新大陆,他的眼线胡安也被新来的主计长科鲁罗杀掉了。希望的曙光越来越亮。
只有一点难以启齿,那就是芬……蒂雅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意志特别坚定的人,如果芬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恳切地要求她辅佐埃斯康特实现他的野心,她不能保证自己能拒绝。
更不要说万一他使用美男计了!芬是个长相精致而秀气的美男子,那张脸和女孩子比也不遑多让,有时候蒂雅甚至觉得对方比自己长得漂亮。虽然不同性别的人放在一起比较很奇怪,但这正好能说明问题:这种精致典雅的容颜能轻易地俘虏大多数人,让他们谁都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万幸现在有个比芬长得更加精致漂亮的人了!她低头看了看被水完全淋湿了头发的玛利亚,心想:长期和玛利亚相处,就会对芬这种长相有抵抗力了吧?
因此,离开新大陆无疑是一个好选择,但那也意味着来到一片未知大陆。
她很久没有说话,李华梅睁开眼睛观察她。观察过后,她选择握住蒂雅的手,问:“提督,你很想家吧?”
“呃……算是吧。”
“算是”意思就是不是,但打草惊蛇不好,李华梅停止了追问,从水里爬起来,背对着蒂雅擦拭身体。蒂雅和往常一样,从来没觉得女孩子们一起洗澡有什么不对——不如说船上好不容易来一个女孩子,一起洗澡就像是抱团取暖。
“……提督,我曾经听人说过,欧洲已经饱和了,冒险家们都去海外取得利益。你为什么还要来欧洲呢?”
蒂雅哑然失笑,张开浴巾把她裹在里面,缓缓地说:“因为我没有钱啊。”
“提、提督没有钱吗?”
蒂雅摇头,“你怎么会觉得我有钱的?我们的三艘船一艘比一艘小!为了少缴运营费,有钱就得花掉。结果……不动产倒是挺值钱的,但闲钱真的很少。”
有钱就买船这个思路固然是不错的,光是买卖也可以获得不菲的收入,只是靠这个收入扩大舰队却有点不够。但做生意的事情必须了解当地的行情才行。譬如在东亚的时候,李家是拥有许多黄金航线和特许经营权的:朝鲜的高丽参,杭州的丝绸,泉州的瓷器,德尔纳特的丁香,安科纳的罗望子……但这都是因为当地物产丰富,交通又相对闭塞,一些城市里到处都是的寻常产品在另一些城市成为奢侈品,才能让她赚取足以让英国海盗都垂涎的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