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夜,上次你去接日菜回来的时候、是在哪里租的车呀,有推荐的地方吗?”
“啊,回国那次吗?”
“嗯嗯。”
“不是租的车呢,我从父亲那里借的。今井小姐是有什么用途吗?”
“嗯,我想拍点夏祭的素材,像是那种每年的保留节目嘛?可能会携带好些器材,公共交通就不是很方便。我想着开车可能会更好。”
“辛苦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从父亲那里再借。”
“诶诶?那怎么好意思麻烦纱夜和叔叔、我在网站上找找就好了、”
“今井小姐的话没关系的。普通的轿车够用吗?”
“嗯,小车就足够了——纱夜,真的没关系吗?”
“父亲通常是地铁出勤,最近也不是召集家庭旅游的时间。今井小姐打算什么时候用?我会提前联系好的。”
“十五号?除去开车的时间刚好赶上周末,这样出发早晚都不是很影响。目的地热闹一些,能拍的素材也会变多。”网络提供许多便利,今井莉莎随便翻翻留下联系方式就能得到租车软件提供服务的合同模板,把手机中的A4纸放大后递去室友面前,面前的餐桌在不吃饭的时候也适合办公,纱夜把电脑放在桌上,没有因为刚刚的对话抬起头,她戴着自己买给她的的半框眼镜懒洋洋地滑到鼻翼处,看着很难不让人感叹这张脸如何出现在人间——今井莉莎疑惑纱夜之前是怎么精巧地避开所有适合她的眼镜,在极小概率的选择中找出她戴上去相对不那么好看的那一个——纱夜不出意外的说如果今井小姐认为不错和感谢的话,在后来回请外出就餐的费用或替自己的订单付账,加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价钱。纱夜的度数不高,在长期工作对着的电脑屏幕面前更多为了减少有害光的损伤,今井莉莎觉得框架眼镜不太方便,就像现在,明明钛合金和镜片本身没多少重量,自己都实际感受过。屏幕先前透荧光的的网页页面反射在她泛蓝色的镜片中,现在消失不见。果然还是这个形状的眼镜适合她的脸型。
“
今井小姐?什么?”对上她疑惑的眼神。
“啊,是这个,”再把手机放在确认能被纱夜看见的位置:“租金和押金我按着这个合同上
面的金额付给你怎么样?”
“……”
“这不行吗?我可以再找一找,现在有好多租车软件在投放广告呢。”
“今井小姐,又是在开我玩笑吗?”
“纱夜?”
“为什么要给我钱、不是说了借给你吗。”
“那怎么、不给钱怎么能行!路上万一有什么刮蹭或者其他意外、肯定是需要保障的不是?而且还要算上车子的折旧费之类的……”
“今井小姐,哪有像你这样出门还要提前说自己可能会出问题的讲法。”
“哈哈,不是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只是车子这种大件一般都不会外借给朋友嘛,我想要让纱夜放心一点。”
“我说过了,是今井小姐的话就没关系。”
“纱夜越是这样,我越会不好意思的、”
“今井小姐是多少人去那边?”
“啊,从东京出发的就我一个,在那边会有朋友一起。怎么纱夜,突然提到这个?”
“那我和你一起吧。”
“诶……诶?!”
“我说,今井小姐,让我也一起去吧。这样子开长途在路上也有个照应,今井小姐也不需要担心车子的费用了。”
“等、等一下,纱夜、”
“今井小姐不愿意吗?”
“不,我当然很开心,但是问题不是这个。纱夜,你真的愿意吗?我可能需要好几天,纱夜的工作没关系吗。”
“就像今井小姐说的那样,感受一下身边的世界或许能发现新的东西也说不定,毕竟我确实,暂时没办法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我剩下很多年假,公司那边今井小姐不需要有顾虑。”
纱夜合上电脑屏幕,摘下眼镜看过来,今井莉莎自重逢过后少有在她脸上看见不带苦涩的浅笑。很多年前她也这么笑。练习室并不会打理得一尘不染,放置架子鼓电子琴和各式音响的角落时常残留着结团的灰尘,扯动连接电琴底端的接口的音响线时会将它们轻轻抬起在离地不远的空气中。早到的今井莉莎会在友希那未发出开始合练的信号前有点浪费地尝试用纸巾清理它们,而灰尘太轻了,轻得像冬天漫天的柳絮,干燥的纸巾拿它们毫无办法,只得像电线一样给予其飞翔的气流,看见那块角落中的地板呈现出年代不足够久远且未经人踩踏所以还在反光的抛光面的红木漆地板。纱夜偶尔、经常会提前来到练习室,打一个不远不近的招呼,然后埋头调整吉他的调子,从来没有一次注意到角落的绒毛,也不开口询问蹲着的自己在做什么。夏天中,合练会有汗液顺着她的下颌线滴在地板被鞋底刮出杂乱无章的细密划痕上,会有汗液跟着她激烈的扫弦动作飞溅上今井莉莎在意的那些铺满稀薄灰尘的角落,今井莉莎不能在每次排练的每一个半音中都集中精力,难免想到这下不怕纸巾捉不住它们。出错的空间需要依照友希那体会的尺度,青梅竹马不是机器,在很长的时间里在意完成足够技术动作的乐队在情感上的宣泄与和舞台空气的合音,所以饶过手指一定走到该走的格子上的今井莉莎脑中盘旋的灰尘,在宣布这次合练的效果后,她这么笑;她的妹妹不会按照预定计划提早结束工作来听上哪怕只剩下一小段的乐队合音。妹妹站在进入玻璃门后的第二扇木门门口,就是售卖演出门票和专辑的柜台更往里走的那里,身上总会带点她姐姐的影子。咖啡厅的玻璃外墙内侧贴着乐队的海报,海报中约定俗成从来没见过少于五人的乐队。格子窗外夏夜的雷暴雨突如其来,透着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啦地响,照得屋内的灯光白惨惨的。妹妹开心的与众成员和值班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任意一句都理所当然比两人之间亲切许多。她露出有但不多的惊讶,叹息同步的宠溺中接过妹妹的伞。今井莉莎于是看了看自己的学生包,两把早先的折叠伞在练习前还没能遇到暴雨,安稳地排在一起。其中一把自然为青梅竹马准备。吉他手和主唱点头致意,和剩下的人道别,和妹妹打开玻璃门,潮湿的泥土味狂风瞬间灌入门厅,吹过她的侧脸,吹起她的长发,在今井莉莎眼中只剩下背影前,她也这么笑。
*
“——今井小姐,这样可以吗?”
“啊、什么,纱夜,我有点走神?”
“没关系。你看后备箱这样放可以吗?要带的东西这么多,你最好再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
“我有把每一项都列进备忘录,你看,全部已经划掉了。但是纱夜,行李全部在后备箱没关系吗,要不要放一点去后座?”
“今井小姐还有手提包吧,放在后座好拿一点。我还有个小的行李箱也会放在后座。后视镜现在看应该不会全部被挡掉的,就算被挡掉了影响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今井小姐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的话,我可以稍微调整一下。”
国产汽车为了挤进城市紧凑的街道,通常设计出小巧的外形。周身近直角的平面和幼儿园手工课上用纸做出的玩具小汽车长相雷同,后者上面还可以用彩笔涂出想要的各种颜色。纱夜父亲的这辆则涂着纯白的车漆、车身被纱夜用麂皮布巾擦得发亮,玻璃窗户都没留下一丝水痕。在八月白昼刺眼太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星光。后备箱狭窄的空间呈出竖立起的长方形,冰川纱夜把自己装着零散杂物的塑料口袋都放置进行李箱与行李箱之间的一个空隙中严丝合缝,
“纱夜看着办啦。等下纱夜来开?”
“嗯。今井小姐可以在车上好好休息一会。”
晨八点的太阳早高悬天空,面朝东方就睁不开眼的光芒的速度快于射发的热量,预告夏日漫长白昼接下来会攀升的温度。尾门被纱夜合上,发出不大不小沉闷的咔哒声。她先把背包扔在右侧后座,随后走到右边的驾驶室,低头检查表盘上是否有提示异常的信号灯,调整后视镜和驾驶座的位置后合上车门,打开贴着3M膜的玻璃片车窗在下降过程中发出令人舒适的丝滑的摩擦声。她转头确认今井莉莎已经安排妥当,按下从内部解锁汽车的机械按钮,方便室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系上安全带,她最后伸手确认了一下先前口中所说的不那么重要的后视镜的朝向。
“那今井小姐,我们就出发了。”
面前是全国统一设置的高速收费站的模样,比起随后出现视野中挑高的绿色底色的指路牌上的箭头,收费站或白的棚顶上竖着写满小字的立牌更令今井莉莎印象深刻。纱夜驾车汽车通过不停车收费的岗亭,在人们的认知中,这差不多就算是出了东京的地界。
纱夜没有放歌。今井莉莎询问这是否是她开长途车的习惯,她回复说好久没开车不小心忘记了,今井小姐想要听什么直接连接蓝牙播放就好。现在的汽车很方便,数据化的科技不需要硬盘储存,更不需要一盘盘的磁带和小型镭射盘这类需频繁更换的旧时代的产品,用能够联网的手机软件连下载都不用就能直接播放任意一首歌曲,有些歌曲甚至是免费的——若让友希那来评价,音乐的严肃的艺术价值不可逆地逐步磨损在进步的技术当中。友希那不带情绪和立场,态度客观地说出这些话,仿佛一切与她毫不相干。今井莉莎听从指示,连上蓝牙后思考该放什么乐曲能让纱夜觉得这是值得一听的。艰难的选择,她又一次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次室友连侧目的眼神都没给,集中精力看着面前的道路说,今井小姐放什么歌我都不会觉得不好听。
好吧,既然纱夜都这么说了。今井莉莎喜欢按键多过触摸屏,前者总和夏天有说不清楚的牵连,可惜已逐渐消失在流逝的时间里面。播放器中先传来预告音质的细微电流声,在仿佛读带的停留后,传来上个世纪末的钢琴键连缀清脆的几秒鼓点,在恰好三十秒处插入老一代女星不求高昂但揉入心碎的嗓音。城市外高速路侧的建筑物除了不如东京的密集,高度和外形接近相同。平稳的引擎声(今井莉莎知道纱夜会提前去做保养)和车轮反应制动系统在起伏柏油路面似手掌轻轻拍打地鼓咕咚咕咚的闷响,混淆着闪烁星光的铁皮在玻璃外破开逆风的噪声和不合格的汽车音响给本就低沉的女中音附上些低保真的效果。
车里不光是角落里没有渣滓那种干净,而且空无一物,找不到任何车主的痕迹,例如放在前操作台上的摆饰、出风口的香水、包裹方向盘的奇怪装饰,连最普通的挂在后视镜上的吊坠都没有。今井莉莎有点懊恼自己忘记出门前去神社请一个出行平安的御守,也不至于让视线只能聚焦于右手边的,纱夜双手老实放在方向盘上,看不出来驾驶证发放的日期是在十多年前,她的手指骨节分明,不重视保湿的皮肤刻着肉眼可见的细密纹路走向似乎北半球逆时针在陶瓷洗脸池中旋转的水纹,凸起的青色血管即将贴着白屑撑出身体,摸起来会是怎么样?看不见指尖,腕掌关节仿佛起伏的山峦变得微小而脆弱,咬下去轻易就会破碎。
“纱夜,要吃饼干吗,我走之前烤的。”今井莉莎打开塑料袋的系结和食物油纸的包装。
“我还不饿,今井小姐。你想吃的话请随意。”
“嗯,纱夜,要喝水吗?”喝起来微甜的苏打水也放在塑料袋中,扭开瓶盖递过去,透过塑料瓶的微凉的液体和纱夜周边的体温形成不大不小的温差。
“不用,今井小姐,我不口渴。”
“……那纱夜,要抽烟吗?”
“……我习惯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抽,不然风吹进窗户会把烟灰弄得到处都是。”
“这样子哦。”
“倒是今井小姐怎么了吗?为什么一个劲问我要不要什么。”
“纱夜开车事好少的——一般开车的人都会比较辛苦,想着有能帮纱夜舒服一点事情,长途车很容易发困什么的。”
“轿车的话,时间久了坐车的人比较受罪,比起那种难受我更宁愿开车……啊,有些人感觉会不一样。只要身边有人说话的话,其实不容易犯困,我自己的话听歌比较多,认真去分析一首歌的话脑子里就会有更多东西出现反而会越来越清醒。今井小姐呢?”
“我是那种听久了歌会犯困的?毕竟纱夜你想,音乐和白噪音的组合差不多都用来治疗失眠,而且在车上有时候比在床上还要更容易入睡。”
“像是读书的时候,最高的睡眠质量永远在数学课上出现?”
“诶,纱夜也会在上课时候睡着吗?我第一次听说!”
“我倒是不会……今井小姐以前干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吧。”
“突然翻起旧帐!倒是纱夜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日菜关于学校讲得最多的除了学生会的事情,就是同学们的事情了?什么濑田小姐说的那些听不懂但是超级有趣的话、今井小姐老是在不喜欢的课上犯困之类的,我都听过好几次。”
“过分——好过分哦纱夜!日菜也是,怎么到处说这种丢脸的事情。”
“是吗,我是觉得挺可爱的。”
“……”
“今井小姐?”
“纱夜说的这个,我也想起来日菜那个时候老是缠着我要听更多姐姐在乐队的事情,虽然纱夜在乐队老是一本正经到有点闷的程度,但是日菜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的,听见姐姐的事情就会变兴奋,想想也怪可爱的。”
“日菜,没给今井小姐添麻烦吧。”
“纱夜又在跟我见外。我很喜欢哦,日菜喜欢一个人就毫不掩饰热爱的表现出来,这种率直真是一辈子都学不来。”
“今井小姐的性格也很好。”
“不用夸我啦,纱夜,不然我再夸你你再夸我这对话就变成没有意义的重复了哦。”
“不是,我认真认为今井小姐的性格很好,也教会了我很多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虽然过去很久,但对我而言值得记住。”
“哼哼~纱夜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要叫我一声老师来听听?”
“我明白了,今井老师,谢谢你。”
“啊、怎么突然就叫上了——”
“以前非常感谢,今井老师,可以的话,请您务必教我更多的东西。”
只有一瞥的功夫而已,纱夜需要把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道路上,却足够今井莉莎清晰看见她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比上次的笑容更明亮,青绿色的长发上满是和自己同样的洗发水清新的香气,和她呼吸的空气一起蛮不讲理地掠夺狭小车辆中的所有空间,让今井莉莎不能不忽略玻璃外流逝的逐渐变得不同的城市街景,任由目光追求深意时,心跳为之短暂停滞。
*
轻井泽总是要比东京多下一些雨,气温也低上几度,衬得燃烧的火光都是温度更高的颜色。现实抑或记忆中的祭典,总是要比度假地的山中更加热闹的。忽略实际用途,今井莉莎不讨厌看雨,任何地方的雨都不尽相同,都有其本身可以作美的展示,雨雾横在山岭密林间,叫人看不太真切,把日常磨损欣赏的体验拉回到尚且活着舞蹈时的模样。纱夜则皱起眉头,看最大档的雨刷速度也不能在一场雨中抹去雨水的痕迹。夏天总是要下雨的,纱夜,这还是轻井泽的雨,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太阳出现。
——今井莉莎想起前日午间刚到达山间别墅时自己带预言性质的安慰,说服自己都有点困难的话语,却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中收获愿望实现的意外惊喜。阴雨连绵是轻井泽日间的常态,今井莉莎很乐意接受现状。纱夜不太喜欢,与其说倾向于情感倾向上的无感,她的表现更像是一种自我厌恶的衍生,今井莉莎依照过去的路径暂时提供占卜途径的解决方案,在以一种冰川纱夜能够接受的语言下诉说,多年未见的室友出人意料地接受了这样的假说,在预言尚未得到现实印证的前提下陪伴自己游览雨中的景色。
通往山顶的台阶在连日不尽的雨水中难免使得石板路的面上蔓延湿滑的苔藓,悄无声息的绒细在林间生长,今井莉莎选择登向山顶的路途人迹罕至。
若目的单纯是登山,今井莉莎大也不必为其大费周章。轻井泽的自然景观享誉全国和各式古早的现代涉及爱情的小说中,使得今井莉莎毫不犹豫地接受此次的邀请。作度假用的别墅在一年,或者好几年的日子中无人居住,哪怕有请家政定期扫除也不能除去房屋本身散发的生味,昨天和纱夜停好车,冒雨路过十米距离的房间大门在当下就给人那种涩滞的印象。冰川纱夜率先面朝阴冷的会客厅,拿用人堆砌整齐的壁炉旁的柴火在设施古早的房屋中点燃供人取暖的设施。今井莉莎脱下本意为开车准备但最后没有派上用场的皮质手套,想要帮她从后备箱中卸下行李却被阻止说,今井小姐的鞋子看着完全不防滑,要是在这泥浆地中摔倒了对接下来的几天的活动没有一丝益处。纱夜永远有她的道理,毋庸置疑,今井莉莎悻然转头,打量起建于至少半个世纪前的别墅的模样——没有什么值得令思考变成赘诉的场景,就是在日本任何地方预定民宿都能看到的装修风格:下沉的玄关,开放式厨房连着开放的宽敞客厅,因为多用于度假,连客厅和会客处分流的隔断都没做出来。狭窄的木质楼梯台阶间隔的落差比现代化的公寓要高出值得人注意到的高度,纱夜逐步提着行李往上,二楼和三楼都是面积有限的、足够度假使用的客房。被拒绝帮把手的今井莉莎来到开放式厨房导台的正中央,检查过每一个柜子后发现这个地方不缺任何烹饪所需的工具。这个喜讯报告给纱夜,得到哪怕是敷衍但也流露笑意的眼神,能有符合今井小姐的喜好的地方真的是太好了。
通往神社的路上满眼都是和住所窗外相同的青翠碧绿,铺满山间的茂盛植物在夏季的雨水中舒展并不为人准备的姿影。旺季的旅游景点也不比东京的任意相似处的人流来得密集,很容易就把镜头中路人的身影隐藏进茂密的林中。期许中的日光斜斜透过树叶的缝隙,只剩下积压在叶间的清晨时分的雨水响应行人的脚步簌簌落下。纱夜照例站在左手边,确认眼神后和自己一同收起现下用处不大的雨伞,抖落伞身残留的水珠时刻意避开了自己周边的范围。她从包中拿出游客中心发放的宣传手册,不被刘海挡住的另一边侧脸在朦胧的虚光中,在昨夜映着壁炉的火光中,冰川纱夜疑惑两位数的气温为何还要点燃炉火但拗不过自己说这样才有度假的气氛,房间中的温度随后升至单穿打底的短袖和短裤都多余的程度。暖和的地方就应该吃冰淇淋,今井莉莎拉开冰箱门,从下午在镇上便利店为在聚会准备购买的一堆酒水零食中找到需要零下储存的那一种。纱夜选了豆乳味的杯装冰淇淋,不紧不慢撕开包装的薄膜,取下杯盖背后附加塑料小勺,品尝食物的模样比往日还不动声色。她的侧脸连着肩线,在轻薄的衬衫下隐约透露肌肉的线条。腹部空空荡荡的,让用作遮盖的布料发虚。长裤覆盖下半身,今井莉莎臆测或许她在汗蒸房也会这样子打扮。在凉拖鞋里未穿戴袜子的脚掌是和她皮肉分明的颈脖唯二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青色的血管突起,放任跳动令今井莉莎为之心悸的脉搏。细密的汗珠布满她的头顶,纱夜的体温一直以来都要比自己低,所以更不耐受炎热的环境。今井莉莎便熄灭火堆,抢在纱夜前开口,也不是单为了纱夜,我已经拍好照片了,后者挑眉,默认今井莉莎的理由,埋头专注于在冷冻室放了太久变得僵硬的奶油制品。她笔挺的背部,没有沾湿雨水的痕迹,放在黑色棉布下更值得遐想,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生长生命的脊骨。
今井小姐,前面就是神社了。她开口。除了妹妹,今井莉莎还没有从她口中听见过谁的名字。在工作中也会这样吗?不指定性别的尊称保持她在拥抱外的距离,今井莉莎很喜欢。明白了,冰川小姐。四个组合音,陌生但顺口,纱夜转过头看着自己,嘴巴微微张开,没见过的表情。可爱,今井莉莎决定多玩一会,怎么了吗?冰川小姐。惊讶很快变成疑惑,纱夜皱起眉头,今井小姐,为什么这样叫我。
纱夜不也一直不叫我名字吗……啊,纱夜。
我只是习惯了……抱歉,今井小姐。
哼哼~暂时先不原谅你。啊,到了。
林间的神社正好在长野和群马交界线上。石质鸟居的底座蜿蜒着青苔与雨水的斑驳痕迹,走过后便是上坡的石板台阶。远雨夹杂被轻风吹动的铃铛空灵的响声回荡在山野间,变成背景的白噪音。主殿挂着夏诣的白色横骨灯笼,也随着山风缓缓晃动。低下头,冰川纱夜用清水洁净她的双手,以一种比预想中更要虔诚的姿态向神灵献上生命,意外沾湿冷雨的鼻尖和她合拢的手掌,都令今井莉莎无法全心沉浸在旅途当中,反而是想起比起神社,最初由外国人建设的避暑胜地中异域风格明显的西方教堂更受游客青睐,多年以前曾随家人一起来到轻井泽度过夏天的今井莉莎对颇有现代元素的基督教堂起初的印象是设施更加精美的公园游乐项目,和在那其中举办婚礼甚至邀请众游人参加的看似符合所有对爱情想象的情侣,过完今天他们便是有法律坐镇的夫妇。感性的父亲触景生情,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说我们莉莎总有一天也会变成最幸福的新娘。那样就可以变得幸福了吗?莉莎有爸爸妈妈在就已经很幸福了,年幼的自己尚且不解,以为泪水只会有悲伤一种含义,莉莎将头埋进父亲的怀中,也不肯放下当时看不出眼中含笑的母亲的右手。父亲身上刺鼻的烟草味和轻井泽的教堂从此开始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直到现在的今井莉莎想起来这段回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尖也残留了回忆中的联系的气味。教堂横在父亲与自己之间,在年代更迭的思潮中愈发成为那个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的遥远梦境,成为与父辈之间生长着的鸿沟,和日后加入的乐队那种庄严的挑高屋脊、彩色玻璃窗拼凑的圣象、管风琴的咏叹调等作音乐背景的教堂给今井莉莎的印象迥乎不同,后者的教堂对今井莉莎承载一种更接近教堂本身而非衍生的功用。早年间在教堂中两人站位离得很远,今井莉莎闻不太真切,还没在冰川纱夜身上发现现在扎根在她身上的烟草味。已经变得不刺鼻的烟草味在怀抱中那么近,在记忆中那么远。
*
“今井小姐,这样子就可以了吗?”
“嗯嗯,放在那里就好,剩下的交给我~辛苦纱夜了。”
厨房中有帮手会加快任何准备的进程,特别是在准备提供给快要两位数的人的食物的时候,庆幸纱夜真的和自己一起过来真的是帮了大忙。哪怕餐桌上真正由今井莉莎亲自动手,像是在家里给两人做饭的菜式并不多,标明餐厅的外带食物、适合配餐的酒水、餐后甜点和额外制作的下酒的小菜,把它们通通摆放成适合拍照的模样的工作还是费了好些功夫。
“我没关系的,这不是什么耗力的工作。”
“嗯,再怎么样,让纱夜招待我的朋友也会过意不去?不然纱夜还能腾出好些时间去逛逛。”
“本来也是我要跟着今井小姐来的。镇上和山上昨天去过,明天晚上不是还有祭典吗?我想旅游的,算是度假吧?的目的都会达成的。我不觉得把还需要兼顾工作的今井小姐一个人丢在酒店是可以的事。”
“说是工作,这一部分我很喜欢呢,比起后期那些繁琐一点的。要和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呆在一块,纱夜觉得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和我说哦。”
“没关系,对我来说像个酒局,啊,不是应付,如果有今井小姐在,就算是工作应酬想一想也不那么难受。能和今井小姐一起工作的人很幸运。”
“欸~”摆上最后一份餐具,接过纱夜手中的红酒摆放在铺着格纹餐布的木制长桌的正中间,今井莉莎别开头,“纱夜,不觉得这个桌子有点像家里的吗。”
“嗯……这么说是有点,比家里的长出不少呢。”用空闲下来的双手摸过餐桌的长边,纱夜也移开视线。
“哼哼~”
“今井小姐,笑成那个样子,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纱夜猜一猜?”
“要和很久不见的朋友见面了。”
“嗯……算是一个?”
“旅行很开心。”
“确实呢,纱夜开心吗?”
“是的。啊,今井小姐,这里还有一箱酒,我放去冰箱里。喝这么多真的可以吗?”
“有那么多人嘛,万一他们还带着对象一起来什么的,我邀请的时候没说不可以?多准备了一些,喝不了还可以带走嘛。”
“嗯……希望准备足够充分吧。今井小姐不能再像上一次喝那么多。”
“可是那次纱夜不也喝了很多吗?为什么光说我。”撇了撇嘴,今井莉莎装出委屈的模样。
“我没有像你一样之后难受好几天。”叹了口气,纱夜把靠近她的那个白色餐盘推开一点,随后又回归原位:“我只是不希望你难受,今井小姐,酒喝到差不多可以睡觉就可以了。”
“说是这么说嘛,喝到中途都很容易变成要酒喝,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今井小姐在外面喝醉过很多次吧。”
“没那么夸张,纱夜,结果我在你心里是那种形象?喝酒要挑人的,纱夜不是吗?”
“我可能以前应酬比较多……总之,今井小姐要好好注意身体。”
“纱夜,现在这么在意我的身体了?明明自己抽那么多烟还不好好吃饭。”
“抽烟确实不是好事,对不起,今井小姐。但是有了今井小姐之后,我的伙食水平已经超越了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了。”像是这个夸张的表达把她自己弄笑了,她抬起头,笑意从眼里溢出。笑起来的纱夜,今井莉莎想。她的笑容在重逢后的日子里好像真的如同高中时自己的期许那样变多了起来。纱夜的冷酷是一种不知如何做出她暂时无法理解的事情的防御机制,还是她的本性如此呢?今井莉莎没法猜透,我想要多和纱夜聊聊天才能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有听她提起过。今井莉莎希望那样事情或许能朝着自己设想的道路发展,就像现在准备工作时轻松的氛围,让纱夜都能被她自己逗笑。隔着木桌的距离,今井莉莎的视线在她没有扎进裤子的亚麻布衬衫衣角和它有意无意撩拨的木桌边沿上来回。起初基本见不到的纱夜的笑容,大抵是自己没意识到她们居然是双胞胎的根源。可为什么她笑起来也和日菜不同?相互躲闪的视线中,微笑并不僵硬地挂在对方的嘴角,那里理所不见自己到访过的痕迹,酒精剥夺的触觉却在想象的中升腾,逐步占据思考的空间,让今井莉莎忘记如何拿出往日挂在脸上的熟练的笑容,只觉得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似乎昨夜烧火的壁炉还残留有让房间温度上升的火焰。
*
今井莉莎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时,在餐桌上的时间正走进尾声,纱夜正喝下今天的第四杯葡萄酒。搭配开胃菜的质地饱满的晚收雷司令、浆果香辛料组合的结构细腻的正餐红酒,前两杯由自己倒给众人,酒液停在国际定额的附近,拍照能有最好的效果。第三杯,由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好心的朋友为大家添上,酒瓶正好在他面前。对纱夜来说这点酒轻而易举,应该只是刚刚开始。左边的位置被带着男友的朋友提前占去了,于是她坐在自己右手边,不常见的位置,今井莉莎感到别扭,当纱夜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食物时,她这一侧的头发便随重力垂下,变成两人间微妙的墙壁,像傍晚笼罩于远山的雨幕,看上去仅是蒙着硫酸纸的背景,恰巧卡住模糊与清晰的界限。另一边的朋友听说自己长久的空窗期,热衷为自己物色下一个值得交往的男人,手机上的交友软件连用酒精松弛距离的步骤都省略了,纱夜见到肯定要皱起眉头。
今井莉莎找到朋友停歇的空隙往右手边看去,并未得到预期中和自己对视的目光。这居然是第一次,我们和别的人一起吃饭,日菜很忙,约定的再见面自从上次观看友希那的演唱会后便无音讯,友希那更不用说,纱夜会和友希那联系吗?或者曾经的队友或者同学?连今井莉莎都只是在手机里剩下她们各自的联络方式,东京的人口以千万计,拥有一段回忆便是朋友间最大的幸运。除了生活在一起,我几乎不知道纱夜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今井莉莎想,纱夜不看过来是很正常的,她和旁边的女人聊得很开心。
旁边的女人,我的朋友,在东京的时候经常一起去逛街,来到轻井泽度假也有她的提议,商店中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饰品,她拿着其中符合两人审美的一个说,莉莎喜欢这种感觉的吧?感觉和纱夜的手不一样,女人注重保养的手,拿着略有凉意的吊坠触碰耳垂,涂着纱夜绝对不会选择鲜艳的指甲油。只有掌心的温暖始终如一,触碰脸颊的手掌力度轻柔,从中传出的热度一阵一阵。莉莎,她说,你快来试试这个,我最近在网上看见的很流行的腮红。真的很好看,今井莉莎抵抗不了这种自知诱惑且大方展露的坦然,深陷甜蜜和世人说的所以然当中,试图反抗却找不到足以支撑信念的基点,今井莉莎迷茫自己的喜好,忧虑那是否是被驯化的,朋友拍拍自己的肩膀说莉莎又在想什么。几张纸币递到收银台,数额不大,但有人为你买单。女人的睫毛,坐在身边的纱夜看得肯定会更加清楚,但她会注意吗?她会注意我偶尔改变的眼线的画法吗?如果纱夜看着我的眼睛,我可能会避开视线。纱夜会叫我的姓氏,接过我给她添的葡萄酒或是其他酒,道谢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传入耳中,有时候也反过来,她给我添酒,两个人的时候双方都只有对方,不像现在,朋友的右手离酒瓶更近,于是纱夜开始喝她今天的第四杯酒。
这是我的朋友,纱夜和她相处得很好,我该感到开心才对,纱夜也叫她的姓氏,除了日菜,纱夜都用尊称叫人。纱夜会怎么叫她的前女友?……前女友。烤得刚好的披萨在外卖盒子中的颠簸也没有折损几分卖相,吃在嘴里却远不如看上去那般美味。如果不是日菜,纱夜会告诉我吗?纱夜从来没和自己提起过。六杯葡萄酒,不足以让今井莉莎彻底走神到忽略朋友好心为自己挑选的可能的约会对象,尽管有男友的对方看上去比自己兴奋。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的敷衍,今井莉莎用问题回答问题,又让朋友认为她真的对手机上拍照姿势雷同的男人们感兴趣。实在是有些累人,恋爱千篇一律的开始和结束,今井莉莎试过太多次,大家都知道彼此需要保持的距离,就算是恋爱关系也改变不了各自的位置。倦怠感往前额蔓延,深知对方就算不能满足情绪需求,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也会像父亲期望的那样进入另一个阶段的生活。差不多的人走到这一步,便给出这段感情无以为继的信号,说我们要不结婚吧。今井莉莎知道生活大抵就是过个将就,也知道自己对恋爱的喜爱和那些化妆品相似,隐隐看透它们的共性也无法改变出于天性的偏好,便更不能忍受这种用婚姻来挽救恋爱的得过且过的继续。如果人只会活恋爱小说或者电影的长度,就不需要自己一直选择重新开始下一段感情……
但是纱夜,纱夜怎么会一样呢?那可是冰川纱夜。如果纱夜是个男孩子,今井莉莎想自己又在用这样不尊重人的方式想,如果换作是我,在对比中该是多么幸运能和她在一起。然后,前女友。会和笑得很开心的朋友一样吗?吊带的胸口开得很低,适当的时候,今井莉莎也会像这样脱掉外套,说到底,气氛正好。纱夜不拒绝她贴近的手臂,和不拒绝今井莉莎醉酒后的亲吻那样,纱夜不觉得这算什么,我都不觉得这算什么,但是女友……今井莉莎放弃捋清酒醉后神经不受控制的思路,朋友们的呼声传来,莉莎,差不多时间,我们去外面玩吧,不需要收拾餐桌,明天睡醒再说。红酒瓶空空荡荡,朋友们拆开啤酒纸箱的包装,陆续走向门外。粗糙打理的草地并非是如想象中那样柔软的扎人的触觉,户外折叠桌椅的四个脚陷入大片连日雨水浇灌出的枯黄草根底的泥土。今井莉莎的晕眩从脚底往上涌,抬头看见沉甸甸的彩灯挂满树枝。纱夜在身前转头,问,今井小姐,你还好吗。挽着别人的手。于是今井莉莎也把身体往旁边不知道是谁的身体上靠,没事,这点酒而已。蓝牙音响放着近来人气歌手的音乐,今井莉莎积极加入朋友们的酒桌游戏,啤酒没有意思,加点烈酒吧。今井莉莎积极响应这个提议,很快便分不清在回答谁的问题。喝杂了会醉得很快。那有什么关系?醉一点大家玩游戏会更尽兴。再倒几杯,酒精让饥饿感欺骗大脑,方才的晚餐陡然变成遥远的回忆。桌子上有撕开包装的零食,依旧吃不出什么味道。烟熏麦芽和发酵水果的味道却在嘴里翻腾,在食道里燃烧,在胃里和脑子能控制的神经作对。纱夜。轻井泽,八月,潮气,纱夜。树林魆黑,垃圾桶和厕所,什么都行。
空气中有股自己的洗发水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