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莉莎参加过无数次联谊会。这陈述不带夸耀,应该没有人会刻意去记录具体的数字,就像没有人会去计算自己每天眨多少次眼。对于化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今井莉莎其实连什么时候开始参加这类活动都记不太清。大概是在大学,她回想,第一次,至少是开始的那几次,自己还并不太适应与陌生男性的会面。一来女校出身减少了许多能与异性接触的机会,今井莉莎成年前的学生时代见得最多的是当初乐队的粉丝和后来相关的工作人员,二来真实的异性在当初对自己的吸引力远不如恋爱小说中塑造的异性形象,后者充满令人向往的美好愿望的投射,前者就只剩下无法让人提起兴趣的讲话方式与不加掩饰的欲望。不过交际中的不适感很快就被今井莉莎说服自己的念头打消掉,毕竟如果想要拥有类似恋爱小说中的爱情过程,和异性的交往是难免的。
太过僵硬不好,对方会觉得你很没趣;太过热情不好,对方会觉得你行为放荡。不要吃太多东西,那样观感不好;不能喝太多酒,那样就不能出演双方共同完成的装醉的戏码,这出戏剧可能会开启一段新的关系。妆容应该尽量自然一些,彩妆的色彩一定要贴近肌肤,不能张扬。附和多过表达,低度的偏甜鸡尾酒好过其他,适当的害羞和矫揉的语调,谄媚要有章法,温柔压倒一切——联谊是容易参透公式的一科,今井莉莎很快便如鱼得水,并且感到厌倦。因此她几乎从不主动举办这一活动,但众多的女性好友都邀请她参与。
男友们或多或少就在这些个地方出现,他们中的大多数印象已经模糊了,在今井莉莎心中留下一个大致是同样模板的影子。一般对外,今井莉莎说自己没有特定的偏好,会交往的人还是具体看人本身,实际上难免受到集合的公约数的影响,例如长相要说得过去,身高不能太矮,不能没谈过恋爱之类的,说到底不存在特别严格的要求,具体情况拥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今井莉莎不是很爱设置底线,男友出现问题那就分手,恋爱关系并非是不可替代的血缘关系,
继续投入一段新的恋爱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摆放在面前的长饮鸡尾酒杯中盛着薄荷味浓郁的淡青色酒液,既适合夏天饮用,又让今井莉莎想起室友常抽的几种香烟品牌的其中一种。联谊恰好进行到最热烈的途中,坐在右手边的公司后辈在这两天的拍摄中展现出异样的活力,连带着今井莉莎都被这种怀旧的激情感染,在按部就班的工作中额外添上一点真心。
餐厅装点着造型华丽的水晶吊灯,照射所有餐厅都会选择的暖黄色灯光。桌上造型精致的冷盘基本没有动过,连带着室友最喜欢的食物旁边配的酱汁都有些发僵的迹象,联谊的目的永远不可能是食物,今井莉莎再清楚不过,可是每次看见这些可怜的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作物被浪费难免心生怜悯,甚至还有点自己也是不多不少的帮凶的愧疚。纱夜——不管是自己做出没有注意两个人份量的食物还是外出就餐,她都会在未来不超过三天的日子中解决掉剩下的那些食物,她不太在意菜品的新鲜程度,用她的说法是今井小姐做什么都很美味类似的,今井莉莎下意识认为是奉承但是因为对方是冰川纱夜又觉得她确实是在说实话而感到被认同。
在距离家两小时车程的首都圈边缘,门店的在最近的年轻女性中颇有人气。后辈拉着自己的胳膊,眼中闪烁期待和恳求的目光拜托今井前辈一定要和她去这家她期待已久的店试一试,加上联谊,我恰好认识在附近工作的几位会社员,初步接触中感觉是不错的男性,今井前辈现在是单身吧、有今井前辈在的话气氛肯定会更好,我想和今井前辈一起——她的声调从最开始的亢奋经由自己不及时回复的沉默变得低落起来,拒绝于是显得不近人情,显得不够今井莉莎。她没任何理由拒绝一个结束工作后普通的聚会邀请,普通得就像发生过的每一次,坐在面前的男士们也是如此,领着近年来逐渐变少的大公司终生俸禄,穿着符合年收入档次的西装,因为是单身所以看起来熨得不是特别齐整。领带的选择是普通的深红色、墨蓝色的暗纹样式,他们的衬衫开始系上了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现在只剩下一个人的领带没有歪歪斜斜,他留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日本男人的发型,烫过的微卷的头发盖住一半耳朵和眉毛。他在席间很少开口但并非一言不发,用显得迂腐的最高级的敬语,最重要的,令今井莉莎都忘记掩饰自己眼神,他的瞳孔颜色和冰川纱夜相差无几。他投过来礼貌的微笑,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隔着六十厘米的木头餐桌,一个音调也不差地传进耳朵。
今井莉莎还能拒绝什么呢?长久不在一段恋爱关系中,久到今井莉莎自己都开始怀疑恋爱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开始否定自己从大学开始认定的生活。现在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眼前,把那种同是女性之间过分亲密的旖旎驱散的机会——今井莉莎很难不想起和冰川纱夜在酒精催化下不受控制的深吻,不同于往日和女友们开玩笑似的接触嘴唇,不同于酒桌哄闹的游戏,那天在陌生的城市的冰川纱夜,浑身上下散发着过低的气压,向中心聚合的气旋把今井莉莎卷入她的陷阱,然后令今井莉莎在未来的日子中看见室友那紧缩郁结的眉间都为之一颤,在冰川日菜无恶意地问询中,这种异样愈发蔓延心头。虽然双方从后没有提起过,我可以把那当成好友间的游戏,但是纱夜会误会吗,我不负责任的举动会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伤害?那不对劲,今井莉莎在生活中多少有接触到有听说过谁的朋友是……同性恋,但是不一样。冰川纱夜,今井莉莎难以想象那个孤傲的吉他手陷入一段或许更多恋爱,和女人的恋爱。
更重要的,只是酒精的玩笑。今井莉莎试图说服自己。刚到两位数酒精度的一杯鸡尾酒能帮助自己印证想法,一点不依赖狂欢,头脑现在无比清醒,一个向他索取的亲吻,早晨刮掉的胡须在夜晚又长出胡茬,磨得今井莉莎的脸颊发痒,男人的亲吻也礼貌而克制,若是往日的自己早就沦陷于可能的恋情,可是现在的不对劲,和纱夜的吻天差地别,尽管他们拥有同样颜色的眼睛——仔细再看,好像是餐厅暖黄色的灯光给他的眼眸添上滤镜,现在看上去更接近纯粹的蓝色——今井莉莎不由自主地分心,她有点后悔那天为排解忧郁喝了太多的酒,让记忆留在感官而非大脑中模糊不清。冰川纱夜,纱夜,今井莉莎尝试压低嗓音叫出室友的名字,临摹过去的场景。纱夜,每天准备的早饭样式一成不变,在今井莉莎毫无抱怨的一次提及后加入更加丰富的食材;她把玄关处的每一双鞋子摆好,脏衣服都在洗衣篮中,衣物柔顺剂变成了她的味道;烟头没有塞满过烟灰缸,厕所不见尿液的污渍,不过缺少卫生用品,今井莉莎清理掉落头发的次数都在变少,从重新遇见冰川纱夜以来,生活表露向更轻松的迹象。今井莉莎发掘回忆,从很早以前似乎就是这样,冰川纱夜会帮忙预定演出需要的事务,确认器乐设施一切正常,摆出这不过是份内的事情,今井同学不需要多么感谢。每个记忆深处的回忆在此刻反复播放,增强今井莉莎心中升腾起的诡异感情,除去掉乐队解散后几乎不曾见面的时光,冰川纱夜无时不刻不和自己的命运相关联,从她和友希那确认过彼此的乐音开始,本不应该存在于今井莉莎和冰川纱夜之间的联系就开始转动,以一种几乎不会察觉的方式,冰川纱夜,是友希那的乐队的吉他手,今井莉莎需要奢求什么呢?在她面前流露出烦恼和脆弱理所当然,冰川纱夜承受得起,就像高中的某天她说的话。而我从来没有拿出时间和纱夜呆在一起多久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甚至都没有怎么看见她,如果我早点知道,早点发现这一切,说不定……
对不起,今天还是算了。
吻技很好,举止合理,补喷的古龙水后调是琥珀的香气,拉开身体的距离,今井莉莎伸手帮他系上解开的顶扣,系上挂在脖子上的墨蓝色的色织真丝领带拥有刮手的纹路。好吧,少见的正常男人露出遗憾但顺从的表情,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再联系。
把散乱的物品一气塞进行李箱,无暇顾及可能消失的爱情和路旁不断流逝的氖灯流行色灯光,坐在夜晚的的士上,今井莉莎最终想起的是那个无人食用的精致冷盘,薄片的生食火腿、新鲜的芝麻菜、硬质的帕玛森芝士风味十足——到最后到没动过几口,纱夜在的话,一定皱起眉头,说这是在浪费食物。
*
“纱夜?纱夜……纱夜,你还好吗?”
一句彰显关心的废话可以当作很多时候的开场白,茶几上堆满被捏得扭曲的烟盒,空荡的易拉罐和玻璃瓶全是咖啡和功能饮料,垃圾桶里全是同样口味的饭团的塑料包装。笔记本屏幕停留在待机界面上,键盘的间隙洒满烟灰,电源提示灯一直亮着满电的绿色,插线板上还连着她在家会用的小型音响,音响另一头的吉他放在支架上,经典的樱桃渐变色的桃花心木面板表面光滑,反射着从窗帘缝隙中逃逸的微暗的月光。除了吉他,在自己出差的这三天,冰川纱夜看起来并不太好。棉麻混合的衬衫在她身上皱巴巴的,在接近盛夏的日子里也略显单薄,蜷缩在沙发的一侧,她把头埋进臂弯而靠枕,就连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头。
好凉。攀上她的脸颊,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今井莉莎的的手顺着向下,连脖子都这么冷。进入不平静的梦乡的室友身体发紧,在自己掌心传递的温暖中微微颤抖。
“纱夜、纱夜?”
对呼唤作出反应,冰川纱夜的头偏离原有的角度,小幅度地蹭着自己的手,嘴里呢喃着不清晰的回应。
“纱夜,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嗯……”呓语从她的唇角逸出,她从不安稳的睡眠当中半醒来,眼中还留有迷蒙的神色。这双眼睛的颜色才是我想看见的,今井莉莎倾着身子,注视冰川纱夜在夜色中惺忪的瞳眸。
“……今井小姐……”
“是我,纱夜,还好吗?进去房间里睡觉吧。”
“……对不起,今井小姐。”
“?”
“你说是明天才回来……家里被我弄的很乱……”
“还好啦,纱夜,明天打扫就好。你身上好臭,抽了多少烟?快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床上睡。”
“……嗯……”
冰川纱夜带着她负荷过度的沉重身躯,步步挪向洗漱台,拿起牙刷和牙膏的动作迟缓,看得今井莉莎不好催促什么,只留下电动牙刷启动的嗡鸣回旋于两人间隔开的距离。她往日顺滑的发丝此刻也变得杂乱不堪,在空气中胡乱捕捉日光灯的晕影。嗅觉适应了浓郁的烟味,在其中确切感受到更甚的颓唐,那充斥破败建筑积压的灰尘般的气味弥漫在冰川纱夜的周围,弥漫在完全不像她的乱糟糟的客厅中,构建出今井莉莎此刻无法触及的彼岸,拉不近的距离直到冰川纱夜钻进被窝,直到她的呼吸比方才在沙发上要平稳,直到随窗帘起伏的月光在她的头发和嘴唇上来回,直到确认不可能再有拥抱,今井莉莎才摁掉所有闹钟,带上房间门,亲吻自己指腹残留的替代月光能够触及的范围触觉。
*
冰川纱夜从无梦的夜晚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帘缝给她初步去工作已经迟到了的判断。慌忙从床上坐起,床铺散发熟悉的燃烧过的烟草的气味,身上不见近日的衬衫,改换成暑日的短袖睡衣套装。我什么时候换的?脑海中没有残留丝毫印象,拿起手机,OLED的屏幕中连稍后提醒的痕迹都不存在,床头的机械闹钟也是如此,它们的指针同时趋向平角,毫无疑问,今天的自己迟到了不止一会。
在质疑自己是否是因为这两天的疲惫做出在睡梦中无意识按掉所有闹钟的举动,忽略喉咙的不适感,冰川纱夜扫视房间,昨天的衬衫和运动裤缩成一团挤在床脚,累到这个程度了吗……清一色暗色系的衣服整齐排列在衣柜里,淡淡的玫瑰花香飘进鼻腔,室友购买的樟脑丸份量能用很久,先去洗漱…..
“——纱夜?醒过来了?”
“……今井小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室友的声音在打开房间门后从厨房那边传来,“什么时候……?”
“啊,我的工作部分结束了,昨天晚上就先回来了。虽然说预计是还要玩两天但是计划有变……什么的。”声音越来越近,将近一周未见的室友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中,
“……今井小姐,头发拉直了?”
“啊啊,纱夜注意到了吗?我在想着要不要保留一段时间呢,你觉得怎么样?”
“很少见,但是也适合你……啊,对不起,客厅我弄得很糟糕,我没有想到今井小姐会突然回来……”
“哼哼~我已经打扫好啦,原来我不在的纱夜是这副模样,比我的发型还要少见哦?”
“……对不起。”
“没有怪你的意思,纱夜,工作很重要没错,但为什么这么不注意身体?你的黑眼圈,熬了多少天夜?光靠功能饮料可不能代替睡眠,还有吃饭也是,就算是便利店也不能全部吃一样的东西好不好?”
“今、”
“抽烟也是,之前的烟瘾也没这么大吧?抽那么多不能帮你解决问题,明明纱夜比我更清楚。”
“对、对不起,今井小姐,我只是有些烦心工作上的问题,那个,我得去工作了……”
“你现在的身体还想去工作?声音都哑了,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几个小时吧?”
“可是我……”
“我和田中先生——是你的同事吧?上次我去你公司找你的时候有交换过电话号码,给你请假了,人家都能看出你的状态很不好,告诉我要让你好好休息,说是本来你就有几天假换个环境写曲子什么的——纱夜?”
“我、我……换了地方也没有办法……”
“那你就更应该好好休息了,纱夜,”叹了一口气,今井莉莎身上戴着那条从原来的住处搬来的黑色围裙,不是非常今井莉莎:“你快点去洗漱了出来吃饭,之后洗了澡再去睡一会——身上那么大的烟味,我等下去你房间帮你把昨天的传单给换了,知道了吗?”
“今、今井小姐、你不用这么麻烦、”闻了闻睡衣的袖口,确实比不上衣柜里的那股花香。
“我说过这是麻烦了吗?纱夜,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在这里跟我客套,快点去啦,我要继续去准备午饭了。”
她没有留给自己回话的权力,转身向厨房走去。浅色长发在身后扎成马尾,晃动着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步伐。
*
“今井小姐,每次都劳烦你做这么多东西真的很过意不去……”
“哪有,纱夜,快点坐过来。”
自北欧著名的家具零售商处购买的贴面是厚橡木纹的餐桌,是两人一起决定购买的,家里原有的茶几并不能完全替代掉餐桌的功能。今井在那天还附带购买了一些看上去有作用的不锈钢锅具,最后还是嚷嚷着说它们没有想象中好用,用回了原来的铁锅。冰川纱夜自认自己的厨艺有一个平底锅就已经足够,对今井莉莎那些玲琅满目的厨具只觉得好多。当然,室友的厨艺担当得起那些福泽谕吉们——醋渍的小菜兼顾色泽放入切成小块的红白萝卜和黄瓜;用刺身和烤制两种做法的应季的竹荚鱼肉质肥美,配上角切的柠檬、挤成花形的山葵泥和白萝卜泥,底下甚至还垫着新鲜的苏子叶;生姜风味的猪肉薄片搭配切成细丝的新鲜卷心菜;筑前煮做成了更适合时下温度的冷盘,撒上了碎海苔和芝麻的米饭则与味增汤一起冒着热气。
“好丰盛……今井小姐,花了很多时间吧?这些食物简直可以拿去餐厅出售了。”
“纱夜说得好夸张,只是很普通的日本菜啦。话说纱夜,你怎么现在就洗了头?好快,头发不吹干没关系吗?”
“因为今井小姐说有味道、这个温度应该很快就会干了。”
“说得也是,不过我没有嫌弃你哦?啊,纱夜,你先等一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今井莉莎打开拍摄软件,发生制止刚拿起筷子的自己:“我先拍个照——”
“啊,对,今井小姐,你的工作也包括这个。”
“是哦,要在网络上发出来的食物,最重要的就是好看呢?毕竟大家都只能看见图片啦。好了,纱夜,一起吃饭吧~”
“我开动了——不过今井小姐,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之前说的要出去一周不是吗。”
“诶~几天不见,纱夜上来就是这么犀利的问题呢。”
“?是工作中遇到了什么烦恼吗?我没有刻意找今井小姐的麻烦。”
“那是肯定、肯定的啦。本来计划中的工作就不多,甚至大家不怎么见面的同事聚会才是主角。开始我是想着还没去过横滨,留下来两天玩一下也不错,后来……”
“发生什么了吗?”
“不,不是,单纯的觉得和家附近也差不多,失去了兴趣这样?毕竟也是都市圈里的,和东京大差不差什么的——不过突然跑回来能看见纱夜另外一副模样,说不定是命中注定~”
“真的很、啊,不,被今井小姐看见这样子邋遢的模样……”
“嘻嘻,纱夜,我们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
“今井小姐这话有很多歧义、”
“……”
今井莉莎周围的空气突然陷入值得被注意的沉默中,把冰川纱夜后半句堵在了喉咙当中。对方埋下头,夹起一块切面平整的腌菜送入口中,沉默扩大了她缓慢的咀嚼声。夹菜也不好,说话也不好,冰川纱夜只好停在原地,等接下来的发展。沉默中有了让自己看向今井的机会,过去好些时日,她上次同去旅行时染的栗发已经变过颜色,冰川纱夜不算在意地数了数,大约每隔一个月,今井莉莎就会改变一次发色,或者做耗时长久的发型,非常频繁,她用卷发棒做只维持一天的造型的次数更频繁,像是从前乐队忙于演出的日子,在统一风格的服饰中,今井莉莎尽可能藏有属于她的巧思:和演出宣传海报主色调相似的耳饰、手链,藏在衣领中契合主题的颈链、吊坠,符合天气的不过分张扬的香水,花很多精力去与造型师沟通想要达成的效果……今井莉莎总是用非常积极的姿态去面对当时自己反感的非音乐因素,并把它运用到极致。直到后来很久,冰川纱夜惊觉这种把迫不得已演绎的似游戏般的魔力的惊人之处。现在,今井莉莎用冰川纱夜看不懂的复杂手法扎不高的马尾,毫无随意的迹象,可能对比她平日的生活和工作是随意的,但她连度数不高的框架眼镜都考虑身上居家服的搭配。现在这沉默,今井莉莎的沉默。少有沉默令冰川纱夜感到难受。
“今井小姐,怎么突然、”
“纱夜,坏心眼。”
“?”
“纱夜总是无意识的说出很……糟糕的话。”
“今井小姐,请你原谅,就像你说的,我确实没法意识到,就算你直白和我说了,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糟糕。”
“我不要和你说这些。”
“……好吧,今井小姐”
“说说纱夜你吧——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我走之前几天是不回家,我走之后又是一直缩在家里熬夜,在用工作当借口躲着我吗?”
“不、不是,今井小姐,完全不是,是工作上的事情。前几天我一直睡在公司,想着加班或许会有灵感——像是田中先生和你讲的,课长认为我换一个环境才能够好的完成任务,但是我在家里的这几天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完全没有头绪。”
“是音乐相关的吗?”
“嗯。我有一个新的工作——我最终决定要接下它——是让我写出一些不那么……重复的曲子。”
“纱夜明明就有写出很不错的曲子,我把有你名字的公开发表的作品都听过了,非常不错的流行曲,也有一定的传唱度,我还用过一些公开版权的放进视频里呢。”
“你看,今井小姐,这就是问题了,我的甲方似乎并不想听到这样千篇一律的……复制我自己的歌,他们希望我能写出……一些不一样的。”
“想要有独立音乐的感觉,却找上纱夜在的商务公司?什么制作会这样做呢?总感觉不是很符合逻辑。”
“这也是我想说的。对方代表好像是直接找到我——也是以此为条件和公司签约的。对方提出了一些我的上司和我都没办法拒绝的金额。”
“诶……那纱夜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作为透支的条件去写歌吧?多出去走走看看会不会更容易有灵感。”
“……不,我不觉得……我在想接下这工作是否是错误的决定,可能我的能力没到那个水平。”
“诶,我想想……纱夜,能力什么的我也没法下定论,但是创作过程中自我怀疑是非常常见的,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怎么都做不出来、做出来的东西在当时看着烂到发指什么的,唯一的路径是持续做下去——但是我不认为像你这样透支的做法有多少益处,啊,公司那边是非常着急需要吗?”
“不,合同的时限是半年。”
“是吧,你看,有快两百天的时间——纱夜从前的作品,虽然用纱夜的话来说是复制自己的作品,但是过程中肯定是那么点不同的——感受,就算是流水线般的复制品,季节的空气、心跳的频率、场所的气味,受情感支配的文艺作品不同于真正的工厂流水线,如何抓住那些融入生活、不被察觉的细节——我相信纱夜的技术底子肯定能撑起来那些东西的,抓住灵感这种东西可不是逼出来的,啊,有时候也可以啦。”
“……谢谢你,今井小姐……我会尝试的吧。”
“嗯~?说是这么说啦,纱夜才不会去做吧?看你这么严肃就知道了,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有认真在听,今井小姐,只是想起它都让我让我非常恼火,今井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我打心底这样认为,但就像你说的,我需要时间……”
“纱夜说着我好像也在逼你?这只是闲聊啦闲聊,不要活得这么累嘛。”
啊,冰川纱夜最不想听见的那一类话,在关系拉近后的的今井莉莎嘴里说出来也不行,但是对方又能知道什么呢?一个不到半年前重新见面的朋友,在一周不到的时间内的烟火气驱使下受本能蛊惑的共同生活,实际上没那么多时间呆在一起的一个安全的朋友,在她毫无恶意的闲聊中,能渴望对方知道自己什么呢?冰川纱夜低下头,为了不使对方感到困惑,突然上来情绪的是自己,从餐盘把食物往嘴里送,夏天的竹笋为何也在舌根处泛起苦味,不擅长料理的冰川纱夜并不清楚。
“…….确实如今井小姐所说的那样。我可能很久没有去体验过生活了。”
“那纱夜,等你补好觉,陪我看电影怎么样?”
“诶?”
“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嘛,我不觉得今天是你写歌的好日子——当作是我任性好了,等会你肯定要再去休息一阵子,睡不着也没关系,闭上眼睛就能达成休息的效果——晚上我就擅自预约纱夜的时间,陪我一起看电影吧!”
“我是不反对,不过,”抬起头,“今井小姐着急赶回来也肯定没有休息好,晚餐我们就叫外卖好了。”
“嗯~纱夜,这么体贴?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背着我偷偷工作哦,我也不会做工作的事情,今天就好好享受吧~!”
“我很荣幸,今井小姐。”
*
一个好觉带来充盈身心的力量,哪怕在普遍不用来睡觉的下午时光,缓慢流淌着的空气具有夏日阳光烘烤过的残余,冰川纱夜听从闹钟的指示,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打开房间的窗户,晚风携带留兰香和菖蒲的清新气味,点燃同样属性的香烟,冰川纱夜将身体倚在窗台,平静呼吸的烟霭缓缓在傍晚的橘红色的天光中晕开。目所能及的街道排满下班的车辆,踩踏刹车亮起的红色尾灯与幕布般的天色逐渐一体,行人也沾染夏日空气的黏腻,暂缓赶路的脚步。
生活——今井莉莎说的生活,冰川纱夜每一天都在经历,活着的人每天都是如此。活下去,像出生时候、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样……
揉了揉或许僵硬的脸,冰川纱夜掐掉点燃没多久的香烟,因为保存不当,潮湿侵袭了烟杆,和梅雨季节脱不了干系。今天会下雨吗?那样也不差劲,就像今井莉莎说的,这些体验都有为那首写不出来的曲子铺路的可能。
客厅也是如此模样。今井莉莎还在她的房间。午间没有彻底吹干的发丝直接躺下后变得毛躁,冰川纱夜用手指顺了顺它们,思考烟味会不会给室友带去困扰。
这时室友的房门被推开,那扇白色漆门上有木板玻璃永生花组合的挂饰,还有片假名拼图拼出的今井莉莎的名字,确实是要比自己同样款式的那扇多点生机。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纱夜?已经起来了?”
“今井小姐,晚上好。我是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没有哦,我房间的门是虚掩的,听见客厅有响动就出来了。我没有睡觉啦,刚刚看了一会
小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今井小姐,中午说的电影是?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
“嗯嗯,我选好哦,《卡萨布兰卡》——纱夜有听说过吗?把外卖点好差不多就开始看怎么样?”
“是很老的电影?我好像有听说过那个曲子。”
“那首歌是看了电影之后写出来的——和电影本身的制作没有什么关系,嗯,多少有些关系?。”
“今井小姐挑选的作品肯定具有很高的观看价值。”
“啊啊——纱夜,说得太正经了!好多电影我都看过了,想和纱夜一起看些我没有看过的才选了这个~纱夜会不喜欢黑白片吗?”
“我在选择影视作品上没有特别的偏好,今井小姐,我很期待。”
“纱夜,有人说过你用很郑重的严肃的态度去回复一些普通的交流吗?你现在就给我这样没有取下面具的感觉哦?”
“今井小姐,我没有特意做些什么动作,如果今井小姐能理解的话,我……我很努力不那样做。”
“你看,纱夜,放松一点,把你那些敬语抛开吧,只是和我看个电影而已,纱夜,和我一起,我不想你那么拘谨,我根本不能想象你为何那么拘谨,是因为纱夜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今井小姐,我需要时间……我会努力的。至少现在,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比我们认识的那会多。”
“嗯~纱夜,偶尔还是会说出符合期待的话?什么的、晚餐有想好吃什么吗?我在手机上点哦。”
“什么都可以,今井小姐。”
“快餐?给你多点一点薯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
“那就这样决定啦——”
听从室友的要求,冰川纱夜把客厅中最后一盏灯也关掉,凭借电视屏幕发出的蓝光走回沙发处。今井莉莎坐在沙发上,一手环抱着柔软的鲨鱼抱枕,一手拿遥控器调整播放器的参数。屏幕荧光隐隐照亮她的侧脸,照在她裸露的大腿和骨节清晰的踝关节上,看不清楚指甲是什么颜色。凉拖鞋被她放在地毯的侧边,冰川纱夜也脱下自己的,摆放在与室友的同一条水平线的位置,在室友的左手边坐下。沙发内的海绵垫不过分柔软,能够很好的支撑身体。
“今井小姐。”
“纱夜——你要抱吗?”今井莉莎笑着转过头,把手上的玩偶递过来,冰川纱夜记得这也是上次买餐桌时一起买回家的,“我房间里还有其他的。”
“不,我就不用了。”
“嗯~仔细想一下,这好像还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看电影?以前好像会有更多人呢。”
“嗯,我们很少会呆在一块。我印象中练琴会比较多一点。”
“哈哈哈,乐队的时候嘛。”
“今井小姐不怎么碰过了吧,乐器。”
“嘻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感觉有点可惜,我很喜欢今井小姐的贝斯。”
“纱~夜,早些时候不和我多讲一讲?现在说起来感觉像是在客套。”
“我没有客套,我真的很喜欢。今井小姐。”
“……”
“?”
“不过我没有觉得很可惜。”她转向电视屏幕,再低头看看手指,“你看,纱夜,我又能重新做指甲了,手腕情况也不错。”
“也是今井小姐喜欢的事情。”
“是哦。啊,纱夜,开始了。”
富有年代感的背景音乐下,见过的公司logo变成黑白的模样出现在电视屏幕中。茶几上的花瓶、装着食物的外卖包装盒、装饮品的纸杯和其他零零散散的物件在不多的光亮下勉强维持轮廓。
战争片,但主题是爱情。今井莉莎喜欢爱情故事,从很早就是了。她经历过什么吗?冰川纱夜没有问过,直到现在自己对今井莉莎的了解不愧于室友这个称号。渴望拥有的爱情的虚无缥缈似乎并不能阻止她去爱谁,去爱多少次,没人真正伤害过她吗?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伤害了。沙发的布料触感粗糙,冰川纱夜放在上面的手指发紧。一部半个多世纪前的影片比自己和今井莉莎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大,其中拍摄的手法、剧情在不怎么热爱电影艺术的冰川纱夜这个业余观众看来也能猜出一二走向,比起开头便沉浸其中的室友,冰川纱夜的注意力更多被无所谓的东西分开掉。今井莉莎自电影开始就没再说过话,让咖啡店嘈杂的人声与爵士乐钢琴包围了她。很短的睡衣短裤,上身是大几码的T恤,用今井小姐的话讲就是在家要穿得舒服一些。她中午做饭时盘起的长发放下来,少了卷起的尾端,都快要垂到腰间,那里的触觉绝对不似这前几天熬夜时就地睡下的布艺沙发。
过分的柔光,冰川纱夜这样评价爱情电影。旧世界的柔光打在好莱坞女星的脸上,来到今井莉莎的侧脸上。爱情的叙事玩弄时间的游戏,混淆瞬间和永恒的感受,它擅长把须臾的体验拉长成一生,再把一生压缩进两个小时或者两百页纸当中,被渴望蒙蔽的人又怎么敌过这种把戏、敌过那些灌了蜜药的永恒的承诺?情感丰富的室友,看见那只倒下的酒杯、当作最后一次的亲吻、巴黎凌晨倾盆大雨中的火车站,尖锐的哨声和或许永远等不到的人就已经忍不住啜泣的鼻音。对此早有准备的冰川纱夜递过去纸巾,室友的压低声音感谢,又叫了一次自己的名字。擦拭眼泪和鼻涕的动作小心翼翼,她蜷起双腿,把她手中的玩偶放在自己身上,柔软的绒布上残留有体温。不好拒绝,冰川纱夜也不由自主放轻自己的呼吸,生怕破坏对方情感的投入。一部电影,华丽的水晶吊灯和看上去远比货架上美味得多的瓶装酒,今井莉莎热衷购买更多精致漂亮的餐具时一定也这样考虑。今天我们喝的是装在纸杯中的冰镇碳酸饮料,没有酒精的困扰,冰川纱夜能清晰闻到来自右手边的香味。嘈杂的集市中会弥漫着更多不同种类的香味,那里售卖地中海对岸大陆的珍奇宝藏。冰川纱夜没有去过北非,没去过那家举世闻名的咖啡厅,但此刻的电影主角失去的东西却似曾相识,而他至少还拥有一个理由……
电影后面讲了什么,冰川纱夜其实不是那么在意,她也没办法从拍摄手法还有更多的专业角度去评价,只能等着胡乱的爱语结束在更宏大的主题中,等着自己在今井莉莎靠过来的手——我就说她穿太少了——在她搭过来脑袋的动作下变得无所适从。巴黎(又是巴黎!),可爱的巴黎,永无止境的巴黎,情偶、情话、情爱通通囚禁在五个字母的迷宫中,把永远拥有变成可能——她又在为这告别哭泣。今井小姐,没关系吧?叹气的声音不能太明显,冰川纱夜用在电影院不会令邻座人嫌弃的方式说着。和裸露的大腿不同,今井莉莎的耳朵热得发烫,可不要被空调吹感冒了。隐没在浓雾的画面配合渐大的交响乐声打出结束符号。今井小姐,你还好吗?用手背试试室友的额头,热一点,但在正常范围内。对方的啜泣适时停止,就像电影接受后适时陷入黑暗的房间。不称职的月光这时姗姗来迟、心虚地洒在室友忽闪的睫毛上,把她暗色的瞳孔渲染出太阳宝石的光泽,这低饱和度月光中,她裸色的唇釉仿佛黑白电影般,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过来看着我,我也有过错。这太糟糕了,今井莉莎闭上了眼睛。有糖饮料中百分之两百不含酒精,未成年也可以尽情享受。没有喝酒,现在比喝了酒还要令人晕眩。亲下去,今井莉莎不是可以随便发生关系的人——我还以为她是安全的选择——冰川纱夜要制止这种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都蔓延的暧昧的危险,她开口——
“今井小姐,和男友的交往最近如何了?”
她既没否认也没附和自己这恶劣的戏码,她沉默良久,开口说,纱夜,给我唱歌吧,我看过,吉他的谱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就是你听过的和电影同名的那首歌,纱夜,唱给我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