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树影和房间被十字木架分割成四块的玻璃窗洒在被褥上。艰难睁开眼睛,今井莉莎看见别墅尚且陌生的天花板。
头顶撕裂般的疼痛提醒自己尚且处在醉酒的状态中。房间中没有异味,今井莉莎在熟悉的位置上找到手机,锁屏顶上的数字昭示已经过了中午。
被人照顾了。不算特别好的结果,今井莉莎向来最后一个醉倒,没人看过她不省人事的模样,但愿没有在众人,在……纱夜面前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止痛药和玻璃杯装的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身物品也和它们一齐摆放在床头柜上。混合药片吞入腹中的水温度不低,没有令人反胃的凉意。
身体很沉,肩胛骨隐隐作疼。厕所很干净,这可是帮了大忙。今井莉莎在心里默默感谢每个照顾醉酒者的人,完全没有印象什么时候卸了妆,镜子里剩下一张张浮肿的脸。强撑着洗漱完,今井莉莎又一次缩回还有点体温残余的被窝中。今天还要去镇上的祭典,叹了口气,昨夜里尚未断片前的记忆像是刚打开的铝罐碳酸水的气泡接连不断冒出。
简直像个没谈过恋爱的高中生。环抱着枕头,将脑袋埋入其中,今井莉莎为自己开脱,某种程度上确实没错,我也是第一次,情有可原,原谅自己这任性的幼稚,它让今井莉莎至少确定一件事情。
事实岂止是显而易见。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井莉莎又像个初恋般的小孩,寻找难以决定的时间节点。从她把自己从前男友的身边带走?从她因为习以为常所以预料之外的怀抱?同居的邀请?代替的(今井莉莎现在不确定了)亲吻、在那之后不再提起的默契?她没法到场的演唱会?一部老电影(那次也很接近打破距离)?还是现在,又一次远离熟悉的地方所以爬上心头的痒意?今井莉莎无法确定任何事情,想起最早的冰川纱夜,被友希那的乐队连接的两人,她覆满坚冰的外壳,那么多年前的纱夜,今井莉莎没有注意过她,她也没有注意过今井莉莎,当音乐掺杂越来越多非音乐的元素,纱夜便变成旧手机里不会打开的通讯录里的其中一个名字。可是偏偏又有命运的玩笑,世界上有那么多坐末班车下班的人,日本都有那么多的,世界上的那么多的街角,纱夜却偏偏遇到我身陷纠纷的那一个……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错觉。没有上锁,木门被推开,熟悉的足音踏至床前停下。今井莉莎听见她挪动水杯。
“今井小姐。”
偏偏是这个时候。混乱的源头片刻不肯放过逃避的自己——脑海中压根停止不了的思绪,今井莉莎本来已经放弃对抗,任由自由的它们把身体的各个部分拉扯去到无数复杂感受掌管的地方。现在,欲望的实体站在这层棉布的外面,那声音,今井莉莎听过它冷漠的,它坚定的,痛苦的,温柔的,它迷茫的,兴奋的;熟悉中夹杂陌生变化的,根植于皮肤的底下,蛰伏多年,不似从前的迷恋的张狂,在太阳的背后,黑曜石做的海浪微微扩张的律动中,她的足音也是这样响起。
“睡着了吗……”
若不是屏住呼吸,今井莉莎也听不见对方几乎不出声的呢喃。缺乏湿润的鼻翼不自然的翕动,拉扯面部肌肉去到不熟悉的位置。今井莉莎偷偷扒开被沿空隙,比昨夜的醉酒中清晰的青色的影子比门框还笔直。纱夜把新的玻璃杯放在床头,捡走附近的垃圾,衣角即将消失在今井莉莎有限的视野中,将胃里不知道是源于酒精还是其他原因的痉挛和加速的心跳置之不顾,今井莉莎伸出手,不管抓住什么——
“……今井小姐?醒着的吗?”
带着点惊讶,那声音的主人停在原地。宽松的长裤布料被紧紧拽进手心。
“纱夜、”
“今井小姐,中午好。原来你已经醒了。”
“刚刚而已。”
“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吃了药应该会好一点。”
“……嗯。”
“那起来吃饭吗?今井小姐昨天……现在肯定饿了吧。”
“嗯。”
“那现在起来?楼下有做好的粥,今井小姐需要的话,热牛奶和味增汤也很快就能好。”
“……不要。”
“今井小姐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可以去帮你买。”
“我不要起来。”
“诶?”
“不要,没有化妆,我现在好丑。”
“怎么可能,今井小姐没化妆的时候我见过很多次了。啊,如果是担心你的朋友们,她们先去镇上找吃的,等今井小姐休息好了、祭典开始前再见面也没关系。”
“全部走了?”
“是的,今井小姐,请不要担心,你不化妆也很好看。”
“……不要。”
“今井小姐,我很认真的这样觉得。”
“……就是因为纱夜在。”
“如果是我的问题,今井小姐,请直接告诉我。”
“总之我现在很丑,算了……不跟你说了。”
“那今井小姐要吃点什么吗?”
“……给我黑咖啡。”
“咖啡会刺激胃部的,特别是宿醉之后,今井小姐,其他呢?”
“我的脸很肿……”今井莉莎放弃说服认定某件事情的对方,“那就汤吧。”
“我这就去拿。”
“……”
“今井小姐,你不放开我的裤子的话,我就没法动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好吗?”
“现在不想喝了。”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不想喝了。”
“……今井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和我说的。”
“……纱夜,不要走。”
“今井小姐,我没有准备要走。刚刚也只是要去给你拿吃的而已。”
“那你坐下来。”
她听从指令,于是床上不止自己的重量:“今井小姐,在里面一直闷着会呼吸不畅。”
“都说了没有化妆。纱夜欺负人。”
“今井小姐在家里不也经常素颜吗。”
“纱夜见到的时候都化了底妆。”
“这些步骤我还是能分辨出来。我可以不看,今井小姐,我一直背对着你就好了。”她的叹气是在不耐烦吗?“今井小姐只是在找理由吧。”
“……很丢脸嘛。”潮湿而温暖的二氧化碳散在房间中,取而代之是勾起遥远的梦中的回忆的青色的味道,纱夜的端正的背脊在轻飘飘的阳光的后面,因不被允许所以只能露出的背影令今井莉莎的心绪在欣喜和未满足的贪恋中徘徊。
“?”
“自己把自己喝醉什么的……我说纱夜,我昨天有干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那倒没有。”
“真的吗?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今井小姐喝醉了不讨人厌。虽然一直有在拉着人说话,但是大家都醉醺醺的,就算去问也肯定不记得了。不过……”她停顿片刻,今井莉莎又一次害怕呼吸声过于突兀:“今井小姐,你在外面喝酒,很少会醉成这样吧?”
“我酒量姑且还算可以?虽然比不上纱夜。”
“我很担心你,”今井莉莎只能猜测她的眼神,“昨天好几次,你都差点撞上桌子椅子什么的东西,朋友们去拉你也被挣脱了,说自己根本没有醉——”
“啊啊啊啊——好丢脸,纱夜、不要再说了。”
“和我喝酒的时候,今井小姐明明就很……”这个形容词让她思考了好一会,今井莉莎更加觉得无地自容。“正常,怎么说,今井小姐应该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我知道啦,所以纱夜现在是要给我开反省会吗。”
“我说了,我很担心你,今井小姐。”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醉那么快,纱夜,你仔细想想,我其实也没有喝多少吧?肯定是因为外卖的那家披萨不好吃,没怎么吃东西我才醉得那么快、我不要写他们家的好话了,本来拍出来的照片还那么好看……”
“只要你开心的话,今井小姐。现在想去吃东西吗?你昨天没怎么吃的话,肯定很饿了吧?”
“……纱夜呢。”
“我也还没吃,一起去吧。”
“……那你要等我收拾好,要很久哦。”
“没关系。”
“真的很久哦,我要化妆、换衣服、准备拍摄的器材,说不定还要发布一下昨天的照片,因为醉酒了根本没空管,那也没关系吗?”
“那也没关系,今井小姐,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的。”
纱夜有过意识吗?每当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每当那些足以称为承诺的句子的建构中,今井莉莎当然知道她的指向仅限于现在,仅限于她不加掩饰的坦诚。但是纱夜知道吗?知道那些可能的歧义是如何在别人心中掀起波涛?脱离了语境的高低,纱夜只是说着纱夜会说的话,那种横亘在话语与情感间的鸿沟与她无关——真的无关吗?纱夜真的不知道吗?这难道不只是今井莉莎所觉得的、想象的她不知道?如果她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所知道的纱夜,是否是刻意展露的模样?反之亦然,我何不是在她的面前露出我想要让她看见的模样呢?往日的记忆已然模糊,至少现在这种本能无法被抑制,它令今井莉莎臆想更多纱夜话中的能指——永远当然是世间最大的谎言,是恋爱开始时苍白的修饰,是无法继续时候拙劣的借口,可是纱夜只是说,她会等着我一起去吃午饭,像我们在家里吃过的,稀疏平常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不知为何,今井莉莎怀念起学生时代的那些开始前的练习室和路过的咖啡厅。
*
作为起先便是由外国人发现且宣传的度假胜地,轻井泽不单拥有众多的教堂与偏西洋风格的建筑楼,就连祭典也充满着异域的风情。在挂满横骨灯笼的商店街两边,店家们支出来的小吃摊也多出好些来自异国的食物,当然,夏日传统的造景一样不少,只是相较东京那些历史悠久的神社更加随意。淋过八月骤雨的石板路面沾湿水滴的光泽,反射游人们摇晃的影子。
纯论功能,木屐比不上任何现代式的鞋履,就连重要的节日中,也鲜有人拿它作为装扮的一部分。半小时的步行后,今井莉莎的脚底被硬质木板被磨得生疼,不由得羡慕起从前看过的花魁道中时的景象,那比高跟还夸张的屐齿在她们颇具特色的行步中每次都摇摇欲坠,却总能安稳落地。不似自己这般走走停停,还时有摔倒的风险。纱夜在一旁害怕自己摔倒,试图搀扶但未开口所以无法帮忙的,一路踌躇只好借给自己肩膀倒使得她真像是跟随游街的下男。
“今井小姐,你还好吗?实在不好走路的话,旁边肯定能找到卖鞋的店铺。”
“那穿这么久就白费啦。纱夜等下还要帮我拍照哦。”
“我们一路上也拍了不少,倒是今井小姐,什么时候我也得一起帮你拍照了?”
“诶诶,纱夜这个语气,很不乐意?”
“那倒没有,今井小姐。如果我不想的话会直接拒绝,毕竟我的技术有限,肯定比不上你或者你的朋友们。”
“虽然我很想说纱夜拍得很好——不过,纱夜,我发在SNS上的照片很大程度依靠的是截图和后期啦~请专业摄影师的话,是另外的情况呢。”
“今井小姐的朋友里面不就有吗?昨天我有看见放着很多专业设备的行李。”
“本来是这样的算的啦,不过现在觉得好像没有那个必要。”
“……好吧。但是不联系他们真的可以吗?”
“我打过电话了。纱夜,这么着急和他们见面吗?”
“我只是觉得不联络的话会不会不好,今井小姐姑且也算是组织人什么的。”
“都在镇子上,说是大家也零零散散的没聚齐,等着放烟火的时候再集合。纱夜,很想跟他们一起玩吗?”
“我不想给今井小姐的朋友们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这样说,纱夜是为了我吗?”
“我不能否认有这样的因素。”
“那就不要去管他们,为了我的话,纱夜,就像现在这样陪着我吧。”
“……今井小姐希望的话。”
为自己准备的肩膀没有随着她移开的视线动摇分毫,纱夜依旧配合着自己的步伐往前迈步。她穿着一如既往的很难出错的休闲衬衫,浆得笔挺的领口上看不见褶皱的痕迹,不是这次,今井莉莎也曾有幸为她熨过贴身的衣物。纱夜偏好颇为正式的衣装,在生活中也不会尝试超出既定色系的选择。和张扬打扮的自己一同走在街上时,总有些不太相衬,那种刚下班的会社员和结束夜店狂欢的人群在非夜晚的街道上并肩前行的违和,始终盘旋在头顶,换成合适夏祭的和服也不能幸免。
纱夜只带了小得可怜的行李箱来到轻井泽。十八寸的行李箱装下她换洗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后便不剩下多余的空间,填满汽车后备箱的全都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它们到最后都没派上用途,今井莉莎还是没法割舍在自驾时仿佛要把家都搬空的冲动。纱夜在一边则不发表任何意见,专心在有限的空间内塞下自己无限的随身物品。
所以她穿成这样情有可原——不是不好,这衬衫和熨出清晰裤线的休闲西裤与纱夜再合衬不过,今井莉莎很喜欢这样打扮的她,看多少次都不会生出厌倦,更甚,今井莉莎期待看见纱夜工作日重复的套装,期待她夏季单薄的棉质衬衫和西装外套,在冬季则加上羊毛开衫和风衣;期待看见那变动很小,几乎能猜到那是在隔年中买不到和之前相同的款式的妥协;更期待她打得歪歪斜斜的四手结,在自己的帮助下变得规整的日课。期待她现在如果和自己一样,穿着浴衣就好了。在乐队尚且运作的日子里,每逢新年,怎么也能看见她穿着传统服饰。今井莉莎就连和服也不偏好素雅的冷色,所以想象织成她穿着的衣物的藏青色结城绉稠的细线,在温水脱浆后隆起细小的皱纹,给指尖带去鲜明的粗糙触感。想象夹缬印染的百合花轮廓简洁,与绸面近似的墨色勾勒的暗纹,仿佛夜晚缓慢波动的水面。想象向神社参拜的她合拢掌心,白色的雾霭从她冰凉湿润的的鼻尖处升起,在清晨或夜晚,在初诣拥挤的人潮中,想象自己明明在场的场景,用两天前的回忆,用现在的她填补多年前缺失的影像。
今井小姐,那个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很有人气的店铺吧。纱夜的声音总在适时响起,今井莉莎忘记跟随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提到过的想去的地方,今井莉莎都忘记了自己和她说起过,是的,就是这样,今井莉莎想,纱夜会在意,就算她不在意我,她会记得我说的事情。
排了好长的队,今井莉莎问,真的要去吗。纱夜也转过头来,没有关系,如果今井小姐想的话,我去排队就好了。对面有提供给游客休息的长椅,今井小姐可以坐在那边等我。好吧,今井莉莎欣喜这好意,且用在享受的实践中。颇具骑士精神的友人护送自己坐在木条齐整排列的座椅上后才离开,青色的背影没入攒动的人群当中。晚风吹起街角卖冰店铺的水蓝色旗帜,生活中任何能与在意的人产生联系的事物都变成想念她的注脚,哪怕她就在眼前,想念还是泛滥起来。
不可避免的,今井莉莎对比恋爱中令人气馁的空气:开始,他们投入极大的热情,把你说的所有事情用一种很夸张的,几乎是炫耀的方式做出来,然后急切追求产出的占比;中途,已经得到所以开始理所当然,恨不得发明出什么数学公式来计较得失,今天我洗了碗,所以这个月所有的家务由你承担非常公平。游戏,玩具,网络论坛,音乐,柏青哥,哪怕是一只圆珠笔,按一下咔哒两声的原理都要比女友来得有趣,因为司空见惯,今井莉莎也被劝告有个这种爱好总比出去鬼混来得更加可爱;后来,应声附和都没有了,明明他就在你的面前,距离甚至不到一米,但眼睛看不见端上桌的饭菜,耳朵听不见自己的名字或是任何恋人间的爱称,提到的事情永远困在像是被水泥封住了听觉器官的‘啊你在和我说话吗’和干脆不回答的反应当中。他们总是那样,无一例外。而纱夜呢?作为朋友,她当然不会给出随时随刻反应的仿佛预期中恋人的行为,但是她永远会听自己在说什么。今井莉莎从来识趣地在对方处理工作时默不作声,除非当下非常要紧的日常生活的细节,纱夜总是会像她有预定安排的早晨的闹钟响起时立刻清醒那样响应自己的呼声,更别提其他时候,叫她的名字她会抬头,话语从来不会石沉大海——就像现在走在街上,纱夜若不提起,自己可能就会忘记确实有在旅行攻略中浏览过这样一家店铺,可能在经过时突然想起,也有可能随着人流或其他在意的事情把随口说的话语抛之脑后。
但是纱夜在这里,为什么纱夜,为什么总会是纱夜看见的呢?难道在她眼中今井莉莎没有缺席?像她从前看透自己的软弱,给予信赖的认可?难以置信的想法在脑海中一旦成型便不可抑制,为它供血的心脏也加快动作,膨胀期望的可能。远处传来尺八和太鼓的乐音,隐约夹杂管弦乐的音色。颇具日本特色的音乐适用于传统的祭典,悠扬地飘在更多西洋特色建筑的长街的顶空,今井莉莎突然觉得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或许不那么重要。
今井小姐。她递过来苹果派和玻璃瓶装的汽水,烤出不均匀的金黄色泽的酥皮表面腾起热气,玻璃瓶身上附着白雾状的水蒸气。可能会有点凉,她说。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长裤遮掩的大腿碰到自己的膝盖后很快又移开。今井莉莎紧张她是否注意到自己频繁扫向她身上任何位置的躲闪的视线,暗自又期待对方也能留意到自觉都反常的举动。打满碳酸的汽水和啤酒一样,打开拉环就能听见气泡上涌的密集响动,和麋集于商店街的游客们杂沓的脚步的节奏错落。
夕晖在黛青色的山峦一隅投下薄明的光影。在盛夏鸣奏的琴音跟着或明暗的光线响起在不远处。那种植青翠软草的草坪不似昨夜被过量酒精偷走剩下残存的视觉记忆中看见的浸润雨水的污浊泥土,相互交织的草根紧密而结实,肆意彰显生命力的巨网铺满眼帘,单脚踩上去也无脚底塌陷的感觉。屈曲的小径向更深处的杉木林里蜿蜒而去,在路旁不规律的间隔间摆放着黄色灯笼,它们温暖莹亮的光泽在八月停雨后聚拢燠热的黄昏徐徐升起。
只有吉他和手鼓的二重奏乐队符合便捷与当地气息与观光地点的情理。西餐厅与酒吧偶尔有演奏钢琴或管弦乐的独立乐手,今井莉莎有计划过若是待到周末,就把小型演奏会加入行程当中;传统乐器则全然是祭典的做派,踩着游街队伍舞蹈的步点。它们各自遵循定位,不同丰富程度的细节就凭借着不同远近的空间变成此时此刻的套曲。
零星有行人被草坪上的乐队吸引,不过数分钟驻足后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随即淹没在夏日的噪声中。乐手们用快活的曲调回应,看不出在意,连用来接受好意的琴盒里都散有折断的枝梢和失去水分的落叶——在面前的曲调,上远空的曲调,分别存在于各处不同的夏天中,让今井莉莎的思绪由着听觉一会去到实在与梦境交织的往昔,漫无止境的白昼中青梅竹马的重影和她嗓音低沉的呼唤:一会跟着木造吉他不插电的音色,在从公园的沙滩上开始想象的吉他手,听她凝神弹奏的音符,在比自己更熟悉的乐器更狭窄的品格上跳动的手指,那修长的手指的主人拿起冰镇汽水,从她在落日光晕下朦胧的唇边,滑进随她吞咽的动作起伏的线条清癯的颈项,成为瞳孔唯一能聚集的焦点……在这里,今井莉莎屏住呼吸,现在,纱夜和我喝同样味道的汽水,和陌生的城市里受酒精驱使的,默契不再提起的,她现在也是自己能想象到的味道,现在的纱夜,如果……
她走向那位站起身来演奏的乐手,铜铸的货币碰撞海绵网制的琴盒内部,让今井莉莎恍然自己也可以用零钱来支持一下坚持音乐道路的乐手,在今井莉莎还没有完全从对朋友的臆想中走出来时——
那位乐手笑着把吉他递给纱夜,就好像那把琴本身就应该挂在友人肩上。她坐在稍微踮脚就能支撑右手的高脚凳上,吉他手习惯先在不熟悉的琴的五品上调整音调,扭动旋钮的手癖和多年前在练习室看过的如出一辙。今井莉莎又意识到吉他手偏爱她手中的乐器,不热衷于看向舞台的前方。灯光师从来以最有张力最具对比的绚烂的色彩营造舞台,那光亮过于耀眼,在舞台最远端的冰川纱夜更犹如梦憧——好不容易在她体温更低的皮肤上凝结的汗液顺着她令人窒息的下颌线缓缓滑下,被若不是靠得太近就无法确认存在的几近透白的柔软绒毛添上阻力,在未落下时就只剩下干涸的浅淡的水痕。
我都不太适应木吉他的弦了,她笑着说,总觉得有点割手。带点自嘲的声线,不否认她和乐器间彼此信赖的基础,谦虚得有些过分。我的纱夜,我青梅竹马的吉他手。今井莉莎不知为何总觉得现下魂牵梦绕的人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无丝线引导就被迫进入迷宫的忒修斯的所有前辈们总有的迷惘。
今井小姐。
在乐声响起的最后一刻,她叫自己的名字。
——吉他手不常兼任主唱的职责,不负责用人声演绎她的灵魂——纱夜唱歌的声线高于她平日讲话的调子,可能走调了吗,贝斯手不需要担心,只需要看着她和音乐选段碰撞迸发的激情,只需要看着她,余光中的路人甚至这把吉他事实上的主人都在取景框中隐去身形。
D调进,她用今井莉莎不熟悉的就算熟悉也早就忘记了的和弦伴奏,没有层次丰富的演绎,但是,冰川纱夜,不似从前那样看着吉他,因为这不是需要认真的舞台,不过是没有香槟和鱼子酱,没有热意正浓的露天影院,连可乐和爆米花都没有的轻井泽供游客休憩的草坪,不是舞台的而是眼前的地方。多久没看过她弹吉他了?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我也站在她的身边,兴奋和她对上节拍的合音,闻到烤箱中飘出焦化黄油或是咖啡或是所有合适午后的香气,闻到曩昔蔓延于两人间绝不暧昧的甜腻。六级和弦,吉他手不看向吉他反而看着自己。滴下毒药的绿色的眼眸,英格丽褒曼般的瞳孔,纱夜,今井莉莎想起高中最后一年她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和她的瞳色一样,纱夜把自己送给我了吗,富有调笑意味,是当年的今井莉莎热衷挑逗冰川纱夜的玩笑,现在怎么开口呢,怎么能够开口说,怎么看向月神都忍耐不住亲吻少年被微风吹起的浸染了冷艳月光的淡青色发丝摩挲的嘴唇,那叫人着魔的,叫人甘愿把水晶、琥珀、美玉、珍珠……一切珍宝统统抛洒进毗邻山谷的湖泊中的……纱夜,你也这样认为吗?觉得那永远不会出现在银幕上的爱情故事,甚至爱情是可能的——
周围再次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
如果赶不上的话,远远看着也是好的,今井小姐,冰川纱夜这样说。今井小姐,印刷布料的绀底单衣和她的鞋履一样不适合赶路。本来规规矩矩穿好的适合夏祭的在日落后略显单薄的浴衣的肩头竟因为她急于赶路的幅度变化并没有那么大的步伐变得松垮起来,让往日熟悉的那个今井莉莎的风格又回到冰川纱夜的视线范围内。
浇筑混凝土的林道路面铺上定是出于造景需求的碎石,策划夏祭的人一定提前研究了不少资料,好让连日降雨的轻井泽都为活动空出大半天的时间放晴。木齿踩踏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发出清晰的脚步声,友人比下午刚穿上木屐踩在平坦的非烧结砖砌的路面上适应了许多。这被密林包裹着的声响仿佛佛堂不改变节奏的钟声,回荡于褪去湿气的错落林立的冷杉的针叶间分割成小块的澄澈远空的边角。
“——虽然纱夜这样说,但我还是想赶上。纱夜难道就没有一点想去看烟火的冲动吗?大老远跑来却错过最后这个环节,怎么想都有些可惜。”她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在没有风的傍晚很容易听清。冰川纱夜分出一点注意力,让脚步保持紧跟着前人不拉开一个身位但又不能太过贴近以免干扰到友人好不容易熟悉的步伐,
“今井小姐,请小心一些。关于你说的,我的确没有特别的欲望。”冰川纱夜回答道,要是不小心摔倒可就不好了,这个距离给自己留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今井莉莎没这么问倒也还好。仔细想来,驱使自己来到度假胜地的理由的确模糊不清。诚然久违地在工作上遇到短时间难解决的挑战,但摆放好基于从不被赋有纯粹自由的普通人的立场,就能庆幸时代更迭的过程中女人也能拥有一定的选择权,无论如何,可以选择就是最大的……况且摆放在眼前的诱惑又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散放出它最大的能量。至于玩乐的项目,再次来到这里的冰川纱夜倘若只说实话,除了旅程天然附带的悠闲的节奏,还取决于人是否能彻底放松还取决于其主体能多大程度抛开焦虑,抛去体验能够带来的灵感,此地的景色俨然没有大作家们笔下的那般令人浮想联翩。是担心室友会损坏父亲的汽车吗?光是冒出想法就可笑至极,在八月傍晚,被不容易冒出头的热烈的阳光烘烤过的炙热空气也随着暮色缓缓下沉来到无风的林间——
远处响起烟花的啸声。
今井小姐。
我早就说了这很危险。
单衣更松松垮垮。
直接摔倒在地上的摩擦力没那么强,痛觉也没那么及时,尽管凸起的碎石对人过分。
无论和谁看见夏天的烟火,都会被它的瞬间的光亮震撼心神。六根中所有夏天的尘,所有绚烂的色彩映着她的侧脸,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注视着烟花,语气是熟悉的,神情是预料中的,另一个人的重量似曾相识,注意力在梦呓般晕开在森林边缘线条的迷离火光上,裸露的皮肤在隔着衬衫的肌肤上描摹体温和触觉。
啸声再次响起,烟火不为摔倒而暂停赶路的人们停止绽放,夜幕也不因为少见的无雨的日子暂缓降临。眩晕定是拜跌倒所赐,能挪动的手肘迟来的痛觉唤回神智,冰川纱夜问,今井小姐,你还好吗,有没有摔倒哪里。许久不见回音,目光才从被分割的天空移至身前,才发现太近了,近得让冰川纱夜不适时回忆起依附陌生地方和作祟酒精的庆幸因为是今井莉莎所以不需要过多解释的——
因为是今井莉莎,是冰川纱夜为数不多认可过的同伴,和时间没有关系,冰川纱夜幸运地在尚未成熟的年纪就建立起不会动摇的认知,直到现在也不会在这方面否认自己;因为是今井莉莎,冰川纱夜不需要说太多东西,两人间的空气足以替代眼神和动作,极富效率的沟通几乎不存在成本,尽管冰川纱夜从未期望或期待得到什么回应,对方亦然;因为是今井莉莎,冰川纱夜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因为冰川纱夜本身就不具备让今井莉莎苦难的因素,也因为她的行为颇具合理性,表现太有说服力,让冰川纱夜结合回忆的可能性和对今井莉莎的有端揣测,才觉得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错的对象,因为今井莉莎到现在也和她的男人们纠缠不清,那恰恰让冰川纱夜错觉侥幸;我是今井莉莎过去的朋友,对偶遇的旧友提出合租的请求情有可原,是不可能被发现的投机取巧,因为今井莉莎是了解我的家庭情况的朋友,我的……向着困难的朋友伸出援手再寻常不过,熟悉后彼此礼尚往来也是做人的基本素养,恰逢今井小姐不厌恶的我也沉溺其中的酒精;因为是今井莉莎,冰川纱夜不需要解释一切,也不会过问今井小姐的一切;因为是今井莉莎,轻井泽千篇一律的景色才有让人前往的动力,也因为一切本来就应该停在这里。今井莉莎,被意外弄得衣衫不整,偏灰的橄榄石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
——因为是今井莉莎,所以这个眼神太过危险了。
是谁都可以,不能是这个狡猾的冰川纱夜,有罪的冰川纱夜,不能是她,不能是被认为安全的所在。不能是她看过来的流转的眼波,不能是冰川纱夜不知如何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只好僵直身体迎接的她柔软的嘴唇的触感。她甚至闭上眼睛,远空响起第三声烟花绽放的响动。不应该是这样的,今井莉莎明明没有喝酒,吻上来的动作却比任何醉鬼都要虔诚。离开一点,交接的喘息真挚且沉重,她吻过来,再次贴近的心跳冲破盛夏会觉得单薄的凌乱的衣物的束缚,那犹如阵雨的亲吻啊,不会在意车站中的人们会否担忧交去别人手中的雨伞,她开口。
“纱夜。”
她叫自己的名字,那种冰川纱夜熟悉不过的发展,吞咽津液的颈项蠢动着。冰川纱夜没能回话,摔倒不可能伤到声带。
“我想了很久,到最近才觉得、”
不要。
还是说不出来,窒息的触觉还停留在嘴唇上,冰川纱夜无论如何也没能出声来。
“我说不定……喜欢上、”
不是,不要。为什么今井小姐不能注意到自己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臂呢。
“我觉得我——”
只有那个字不要就这样轻易出口。
“爱上纱夜了也说不定——”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能察觉到冰川纱夜无法回应的模样呢?吻和爱和酒精又为何都拥有让人无法动弹的魔力呢?喜欢下雨的人总是把汽车开过的声响误认为是雨声,因为喜欢下雨,所以这样期望,因为期望总是不符合一切——冰川纱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今井小姐,你真的爱上我了吗——忘记你从前的那些男友们,忘掉可能出现在未来的那些你真的会庆幸遇到的更好的男人们——爱上一个女人?当然,夏天的祭典,放着绚烂的烟火,情人们坐在河岸堤坝,看不同于往日的约会的风景,看那些隔岸的火光刹那映在对方的瞳孔中,那肯定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但是,今井小姐,你真的确定吗?确定你爱上的不是夏天的祭典,不是被建构的情感?今井小姐,你怎么确定,你的爱不过是对这场必然属于夏天的、被描写成适合恋爱发生的景色的刻奇?你怎么确定你来到夏天,和任何人一起,就连心跳都被烟花震耳的啸声掩盖撒了谎,让你用这种被渲染的感情自媚,欺骗自己只要在这里,就可以爱上任何人——今井小姐,如果你说不是的,那就是你真实的感受,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概念,那今井小姐,请你告诉我吧,你如果意识到了的话,怎么可能只是和我的这个夏天才意识到的呢?你明明经历过那么多个与众不同的,比和我一起更重要的更富有意义的夏天,今井小姐,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一次怀疑过,发现那些永无止境的夏天里面,你早就爱上——你是多么深爱着凑友希那?
我们总是被试图说服去相信爱情的永恒,爱的永恒,可是从小的说起吧,今井小姐,你那么多朋友,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吧,朋友无疑是阶段性的,十年前最好的友谊拥有一个十年前的定语,注定了它的不可持续,这是事物运转的规律,所以大家心甘情愿接受,接受永恒的只有变化这一件事情的事实。可是当你把这些作为筹码,去衡量你的选择的时候呢?你还能接受变化吗?譬如说戒酒,戒断酒精的反应远不是最痛苦的那件事情,因为我们最终都会走到因为戒酒所以戒掉朋友的地步。今井小姐,如果你爱我不是我说的所说的那种错觉,那么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违背普遍的认知,去抛弃你曾经拥有的所有的生活——是啊,今井小姐,你首先会面临一个困境,你的圈子会改变,你的朋友或许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于是离你而去,那没关系,因为我们在变化中,选择不过是加快这个进程。然后,今井小姐,你的亲人开始质疑你,诘问你本可以不经受这些苦难的任性的选择,那也没关系——如果在意周遭的环境对你的怀疑,那么就换一个新的地方生活,全日本快四十万平方公里,容下一个人岂止是绰绰有余?我们活着,最终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们从始至终都只属于自己,哪怕我们终归逃不脱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天性,终归要回到社会中去,可物质上的需求始终没有改变,维持生命迹象和身体机能不过一千多卡路里和必要的元素,一个庇护所,就能满足活下去的条件。更甚者,今井小姐,我都不认为肉体的存在有那么重要,如果不能有肉体上的逃离,我们怎么能自由呢?
今井小姐,我可能不太认同你过去和男友们交往过程中的做法,甚至对你为此纠结的感情嗤之以鼻,尽管我没有立场,尽管那也和我无关,但是我始终不觉得那种模式是对你好的,这句话由我来说出未免有些可笑,只是我想,作为生活的一部分,那样太不稳定,太不可控。我也很迷茫,不清楚其中的意义,但是最大的谎言不就是生活本身吗?它让你进入循环往复的无意义中,就算有人说这循环本身就是意义,但无止境的时间怎么可能不消耗人的意志?有些时候,今井小姐,我无比羡慕你这种不惧爱人的勇气,羡慕你可以一直热爱爱情本身的坚定。可是今井小姐,你的勇气足以支撑你爱上一个女人吗?
当你爱上她,今井小姐,当你爱上那个女人,世界就会在没有改变的表面底下天翻地覆,今井小姐,你会在长久的交往中,疑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埋怨我是否耽误了你正常的生活的进程,在这些怨气不断累积的过程中,怀疑女人爱上女人是否从根本上就是错误,因为你本可以选择其他的,不被困扰的道路。渐渐,不好的东西一点点累加,今井小姐,你肯定深有体会,可怕的并非外界的一切而是你的失望,是那个临界点,当你发现生活中爱她的时刻还不及感到厌倦的多——是的,不是那么戏剧的有别人的出现,只是过了你所能承受的临界点,最开始汹涌的爱意根本无处寻觅。今井小姐,当你在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是啊,今井小姐,爱上一个女人,当支撑起你面对一切困难的爱开始消失的时候,她告诉你那爱情不复存在。今井小姐,你怎么去面对你为这段关系建筑起的一切的一切?今井小姐啊,求求你告诉我吧,你怎么说服自己去爱——去相信,去爱着这无望的爱——徒劳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