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总有下不完的雨，汪曼春提着行李到吴淞口码头的时候也是滴滴答答地下着春雨。她还是穿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外面罩一件浅灰呢子大衣，接过吴管家递来的伞和行李。她把头发剪短了许多，堪堪过肩，白弈秋让何妈给她将头发松松盘起，出落个宜室宜家的模样。
“张小姐，船还有些时间才开，要不到附近咖啡厅等等？”
“不用了吴叔，我去等候室等就行。弈秋那边还等着用车，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送走吴管家，汪曼春在等候室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杯咖啡，也不着急喝。
没完没了的雨让汪曼春没由来的烦躁，路上行人行色匆匆，时值乱世，上海的表面和平不会太长，她知道日本人的心思，外界战乱依旧，这里的人多半都是要离开这个残破不堪、苟延残喘的国家。
周围的人三五成群，拖家带口的不少，也有送别的情侣、家人，更显得她孑然一身，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她所赖以生存的爱情也早已灰飞烟灭。汪曼春甚至没有找到活下去的意义，生存更像是本能——人，终归是求生的。
窗外天色灰暗，室内开了灯，亮堂的厅堂倒映在玻璃上，不用刻意回避视线，也能观察到等候室内形形色色的人。
水吧前调笑的一男一女，拿了酒便从汪曼春身边走过，坐到汪曼春左后方位置上。汪曼春向来恣意惯了，军校毕业就跟着南田筹划76号的事情，年纪轻轻得了少校衔，就算在情报处做事也依旧霸道风火。按理，她这性子不适合当情报，当初也都越过梁仲春干了不少行动处的事儿，可偏她这性子，最是反感那些鬼祟做派，这些努力低调的潜伏者，总容易触动她的神经。
后方压低声音说着日语，汪曼春就下意识留心，听去了七八分。
“他会来吗？”
“会的，只要抓住他，一定可以揪出麻雀。”
麻雀？
汪曼春暗自思量，这个代号陌生，不知道跟王天风有没有关联。正想着，错眼看见那日救自己的男子从远处走来，径直进了等候室。汪曼春见他扫了一圈，估摸着他是潜伏身份的可能性，鉴于那日的救命之恩，便换了副轻松模样看着他。
感觉到注视的目光，陈山回头看见汪曼春，他有些惊喜的样子，正要开口，被汪曼春抢了先。
“瞧你，眼睛干什么使的啦，我就坐这儿你也没有看见呀。”
“我这不是紧赶慢赶地来接你嘛！”
陈山见汪曼春起来，便配合地伸手去接过她行李。汪曼春也不客气，行李箱子一递，挽上陈山胳膊，带着他往后门外隐秘小巷走去。离远了好些，才压低声音说话。
“座位四点钟方向那对男女，是日本人。”
“什么意思？”
“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汪曼春一笑，“帮你解决他们。”
两人隐身在后巷，等待猎物上钩，他们刚才的演绎不算缜密，那两个人一定疑心跟来。
江上轮船离岸，一声鸣笛震耳欲聋，当声音渐远，湿漉的小巷里，雨水混着血腥在地上的水洼中漫开。刚才还谈笑嫣然的娇小女人此时卧倒在墙根，潮湿的发沾满血污，早已气绝。另一边的小个子男子抽搐几下也没了动静，脖子上一道剌开的刀口，血流了满身，就着春雨，染满了白色的衬衫。
汪曼春弯腰将地上女人染血的发簪取下，插入男人鲜血淋漓的脖子。
陈山将手上的砖头丢在男人手边：“痴男怨女，也好。”
“只怕是冤家。”汪曼春拢了拢大衣，“耽搁许久，我也该走了。”
陈山语气平静：“你好像错过了开船。”
汪曼春报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啊，只能另觅出路了。”
陈山伸出手：“陈山。”
汪曼春看了眼他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没握上去，而是拎起行李箱：“后会无期。”
也对，救命之恩已还，事也了了，他心里的谜团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在意，或许，真的无关紧要。
“喂，”陈山盯着汪曼春背影，“再说一句。”
汪曼春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穿这身旗袍真好看。”
“是我，还是张离？”
“都好看，”汪曼春听见他在身后，声音透着久远的伤痛，“只是，我没来得及跟她说。”
陈山没奢望眼前这个女人回头，或者停留，他只是想抓着那么一点影子，然后看见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消失在转角。
汪曼春拎着箱子顺着刚到港下船的人潮走到出口时，黑色的车子停在门口，车窗开着，白衣袖子的胳膊搭在窗框，骨节分明的手上一枚银元在指间翻转——是白弈秋。
汪曼春走到车前，吴叔已经下车给汪曼春开了门。这日没有阳光，车里的雨水气似乎又凉薄了几分。
“你怎么来了？”
汪曼春并不意外白弈秋知道她没登船，可他来一趟等在这儿，倒让汪曼春不解。他们的关系，还不值得这个洪帮老大跟前的红人那么上心。
白弈秋收回手，银元被握在掌心又翻了出来：“我说了，既然你今天不走，那就走不了了。”
车子缓缓前行，春雨渐小，雨丝纷飞，汪曼春看着路上行人来去，倒也不因白弈秋这话有什么情绪波澜：“行啊，白先生打算怎么处理我这个危险人物？”
白弈秋推了推眼镜，没接她话茬，反而说道：“陈山是新的行动处处长，接的梁仲春。”
汪曼春有些诧异，再一细想，又觉得合理：“那天在中储银行，是76号有行动？不对，新闻上说是军统激进份子暴动……”
“怎么？后悔刚才错过了官复原职的机会？”
汪曼春冷冷一笑：“就算藤田拿我当替罪羊，日本人手上也早有我是地下党卧底的档案，我拿陈山身份去讨好日本人，也不会得到信任。”
死间计划之前，她的背景在日本人眼里过于干净合理，从而获得相对高度的信任，这种关系优点在于她不轻易被怀疑，而劣势在于，一旦信任瓦解，她在日本人眼里的嫌疑程度会与当初的信任成正比，或者说翻倍，根本不可修复。如果她拿陈山的可疑身份去76号，恐怕还没开口，就已经见阎王了。
“所以，倒不如还陈山一个人情。”白弈秋说出汪曼春的心思。
汪曼春瞥一眼白弈秋，难免有些不悦，于是又不言语。
“既然留下来了，现在家好好养伤，这潮湿天气容易落下病根，别以后喊疼。”
汪曼春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含糊地应了声。白弈秋这语气暧昧得不真实，可当她正眼去打量白弈秋的时候，对方是一脸平静，与刚才关怀的语气完全不符。
月底总算放了晴，明镜出院回了明家，也听两个弟弟劝告，及早安排公司的事情，好尽快离开上海。为免明镜劳累，明诚安排好一切事务，明镜在家办公，倒也轻松许多。养伤期间的账务一一过目，偶尔休息一会儿，日子过得也快。
这天如常过着，转眼也到了傍晚，有明堂和明诚双重把关，账务自然不会出现问题，可偏最后一笔进账，让明镜摸不清头脑。金额巨大，这么大的买卖明镜自觉不可能忘记。再看一眼这段时间新增的合同，也对不上。更重要的是这比进账结算并不是用新政府发行的纸币，而是黄金。明镜思索着，打电话问了明堂，明堂竟说以为是之前的买卖收益，这样一来，明镜只能想到是明楼、明诚将资产转移到公司来了，可这怎么也不跟她说一声呢？
明镜正想着，听见楼下阿香和明诚说话的声音，便急匆匆赶了下楼。
“大姐，您慢点。”明诚见明镜下楼，便赶紧过去搀扶着。
“哎呀，我伤口已经好了，不要把我当七老八十的呀！”明镜嘴上说着，也没真拒绝了明诚好意，“你大哥呢？”
“今天新的特高课课长就任晚宴，我回来给大哥拿点东西就过去。”
明镜一听，差点没跳起来：“什么？这好不容易……”话没开始，见明诚一脸紧张，明镜才想起来提防，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藤田政芳死了还没消停两天，怎么又来一个！没完没了了还！”
明诚也无奈，又不好跟明镜说太多：“是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姐您这边还是抓紧点时间，尽早去香港才安全。”
“说起这个，我还想问你呢！你和你大哥是不是往汇丰银行的保险箱里存了一箱黄金，数量还不小？你们不能这样的呀，现在上海那么危险，你们要用钱的地方也多，要留点钱在手上呀。”
明诚听着一脸不解，明楼办事多数经过他手，并没有转账到公司这个事情呀。
“大姐，你说什么钱？”
“我看了这段时间公司和家里的进账，发现新存了一箱子黄金大条，明堂大哥去查实过了，整整70条！不是你们兄弟俩存的？”
明诚听闻，眉头紧促：“大姐，真不是我们存的。您别着急，我立马叫人查实来源。”
“这事要赶紧查清楚，兵荒马乱的，万一是别人存错了的，得赶紧给人还回去。”
“哎，我知道了。”明诚应下，又道，“大姐，我先拿了资料回去找大哥了，今晚宴席不知道什么情况，您别等我们了。”
“你们千万要小心啊。”
“哎，您就放心吧。”
明诚拿了东西，临出门又嘱咐道：“大姐，最近要买什么东西就告诉我们，尽量少出门，今年流感和时疫都很厉害。”
“知道了，你们也要注意些。”
“哎。”
明诚急急忙忙走了，明镜立马火急火燎地进厨房嘱咐阿香：“阿香，赶紧把防时疫的汤药煮了让大家都喝一碗啊！每天都要！”
“哎！知道了大小姐，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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