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
1
年底罗德里赫辞去他在首都维也纳的工作,登上火车,目的地是南方的施蒂利亚,他将进行一段时间的疗养——他们说他病得严重,长期的偏头痛令他难以正常工作。临行前照例同上方打招呼,我年老体弱,身体欠佳,天气太冷,想到南边休息一段时间,相关许可都批好了,请您盖章。负责这项事务的工作人员瞥他一眼,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背诵回答(在这之前他已经回答了太多遍),盖章。
他说您走吧,埋头继续干手上的活。这个时代的人不再将他们这群人当作神衹或是恶鬼。他们没有实权,同时也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做着外交方面的工作,也有人与他同样选择隐没在人群之中。出境的许可随着那个印章一同落下。罗德里赫颤抖着接过那张纸,神情藏匿于睫毛下的阴影。还是同他行礼,转身,消失在人海之中。
他是从乡野间诞生的,他们这群人里没有谁是天生的贵族。土地是他们唯一的母亲。更早的时候他尚未被统治者的军队领走,脚下的那片土地便是他对国家这一概念的唯一理解。起初他模仿着普通人的样子活——但他活得实在是太久,农夫们将他五花大绑,推上审判席,辩驳与反抗被当作魔鬼的花言巧语,罗德里赫很快由一个普通孩童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妖魔。他们试图用各种方式杀死他,但他实在死不了。持续半个月的行刑里他们对他的情感渐渐由由憎恶转变为恐惧。最初将他推上行刑台上的人腆着脸,语气里满是讨好。首都来了人,使者一脸讨好地笑。他们喊他祖国,脸上的肉堆在一起;他奄奄一息,不知所措。恍惚间他被架上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
2
正如此刻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登上一辆火车,方向与那驾马车截然相反。他找到座位,落座,摘下手套,将行李箱放在脚边,掏出一本未看完小说,翻开,只是将它摆在腿上。近来他难以集中注意力,每每进入状态,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千年前罗德里赫被人群簇拥着进了维也纳,离开时孤身一人。作为奥地利意识体,他人生故事的开篇与结局产生强烈对比。这绝对足够编造出一本好的小说。只可惜它被带离至现实。翻开一页,扑面而来的是无尽的孤寂。
他巴不得自己真的处于一部小说。形容他生命的贬义词太多,多得他忍不住同它们一起冷笑。汽笛嘶哑地吼叫着。罗德里赫摘下眼镜,揉捏酸痛的鼻梁。疲惫不堪——尽管他什么也没做。那本书静静地躺在他的腿间,推搡着词句试图向他诉说;他凝视它。几百年来罗德里赫似乎从未接受他由一个普通人变换成国家意识体的这个事实。换句话说作为奥地利意识体的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不务正业。早些时候他痴迷宗教,解读教义与清理异教徒成了他最初的几百年里最为热衷的事业;再后来他又沉迷于音乐和女人,或说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他人生故事后半段的唯一女主角隆重登场。十八世纪的伊丽莎白随着马扎尔人的军队来,一头棕色长发披散在深绿色的骑装。她从一匹枣红马上翻身跃下,棕色长卷发在阳光下镀上一层耀眼的金。
一个女人、绝妙的东方女人——除去外界因素,他已然对这个女人充满好感。恍惚间罗德里赫走上前,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只点头,绿眼睛眯成两道细细的缝。
她称他为大公国先生。清清嗓子,头颅高高仰起,两瓣唇一张一合。伊丽莎白说一口带着东方口音的德语,骄傲又自信:“是玛利亚·特蕾莎大公请我们来。”她加重“请”这个字,神情里满是轻蔑与不耐。“舟车劳顿,请奥地利先生让我们先去休息吧。”她忽视他伸出的手,同他擦肩而过。
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他在爆炸声中惊醒。伊丽莎白得意洋洋,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挑衅。美丽的壳被尽数剥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狂妄又自大。冷静下来!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你不该招惹她,这个骄傲的女人是大公搬来的救兵,她前来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忍耐,只需忍耐!!
他是清楚这一点的。缩回手,他在沉重的羞恼中将嘴唇咬得发白。
3
摇晃的列车上他却难得安眠。没有止痛药或是镇定剂的蒙蔽,罗德里赫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他将这归为异乡的魔力。工作的最后几年里他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无形的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身体每况愈下,偏头痛常伴随着夜幕一同降临。他去医院,医生从医多年,鬓角悄然生出的几根白发或成经验的证明。他将这一切都归为心理作用:“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压力很正常,我劝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他不作声,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到底老得有多可怕。某个午后他同佩特拉提起这件事,她说你有没有养过鹦鹉。
他跟不上她的思路,鹦鹉与压力导致的偏头痛有什么联系?他问她鹦鹉也会得偏头痛吗。佩特拉翻了个白眼,细长的手指几乎要戳穿他的额头:“我是说剪羽!……有些饲养鹦鹉的人为了避免鹦鹉飞走会剪去它的几根飞羽,这样鸟就飞不高了。”喝口茶,她说你现在就特别像那种被剪了羽毛的鸟,你太久没飞了。
若有所思。他的羽毛是由他亲手剪掉的。手起刀落。战争结束后罗德里赫被遣返回国,回归维也纳的生活后他先后找了两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撰稿人。在柏林的那几年里他写了好些东西,他试着向报社投稿,很快获得了几笔不菲的收入。后来他发现他的灵感随着战争的结束而彻底耗尽,一切归于安逸,他再度提笔,灵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长久的僵持。他凝视那沓稿纸,大脑同它一样空白,最终他还是选择放弃。第二份工作是在中学里担任历史教师,当年的负责员听到这话时扬了扬眉,这份工作听起来对他们这类人来讲相当合适。然而事与愿违,他只是活得久而已,记忆如流沙——这意味着他并不记得所有的事。为了获取教学资格,他花了几年的时间同记忆力争斗。翻开一本历史教材,指尖自纸面滑过,中世纪的风混杂着十六十七世纪的血与泪在他眼前一同糊成霾雾。他忘得太多。有时他试图将脑海中那些模糊的人影与教材上的画像对应,于事无补,最后出现在他大脑中的只有一串串字母。
4
他处于一辆列车之中,由列车他联想到一个经典的比喻:人生是一场旅途。他的旅途则采用铁路——生与死对应起点站与终点站,人生的道路则化为车轮下的铁轨。罗德里赫的人生由无数条交织的轨道组成,俯瞰像是一张巨网,曲折结合的道路密密麻麻;他的列车置于巨网之中。他被包裹。
“恶心。”
这是伊丽莎白对这张网的评价,他扭头,女人披散着头发,双腿跪在皱巴巴的被单上,她探出大半个身子看他的绘画。他移开视线,试图让目光从她的身体离开。
“恶心。”她再次重复这个词,眉头紧锁,“你在画什么,蜘蛛网?”
“这是我的人生。”他本该如实回答的。“交织的不是蛛网,而是我人生的轨迹。”他实在说不出口。恍恍惚惚,有个声音对他说这种说法对于罗德里赫的人生来说貌似有些过于装腔作势——毕竟奥地利意识体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不务正业,他人生的前半段沉迷宗教后半段又痴迷女人。后半段的女人叫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昨夜他们在维也纳相会,女人喝了酒,揪着他的领子赏赐给他一个吻。唇齿相连带出一条暧昧的银丝,她眼神迷离,缠绕着他脖颈的手臂像藤蔓。她问:“你喜欢吗?”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他低声说喜欢。喜欢这个吻还是我?他不说话,只是低头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她的脖子和脸颊。
现在他抽离了,所以罗德里赫试图扮演一个哲学家。结局令人失望,他的人生比起轨道确实更像蛛网。与此同时后半段的伊丽莎白红唇微启,吐出一句“恶心”。
他们接了太多次吻,酒精通过唾液蔓延至他的大脑;品尝带着酒意的嘴唇,他大醉。醉鬼丧失理智,醉鬼无法思考。他用最后的意识回答一句没什么。嗓音嘶哑,标准的埃德尔斯坦式回答。伊丽莎白抿了抿唇,沉默,她向后,倒在皱巴巴的被单上。罗德里赫站起身,视线由她的额头滑到嘴唇——还是那两瓣唇
——他是真的想吻她。
最后他拉开那扇门。早点休息吧,我去隔壁睡。
5
当远离成了唯一正解,逃避便化为了一种美德。这句话依旧来自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所扮演的那个哲学家。只可惜作为奥地利意识体的罗德里赫优柔寡断,他与伊丽莎白海德薇莉的关系由最开始就如一团乱麻,“死不了的奥地利男人与死不了的匈牙利女人”的关键点不在于“死不了”或“男人女人”。它在“奥地利”和“匈牙利”。再说一遍,关键点在于立场,而不在他们本身。这样说类似于为罗德里赫之后做的蠢事作推脱,但追溯到问题之源,最为基本的——那确实是立场(而且那蠢事简直太聪明了)。
他们如飞虫般渺小,现在他们被同一片蛛网粘住了:伊丽莎白浑身上下都被蛛网包裹,黏糊糊的网缠绕着她的手脚,一动也不能动;罗德里赫虽没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他还剩下一双能够活动的手;而现在唯一破局的办法只有将这面乱七八糟的网毁灭。伊丽莎白看他的手的表情如同看到最后一根稻草,她求他,真诚又恳切。“我请求您,为了我们的自由。”她几乎要哭出来——怎样都行,快将这面网扯开!!!
他们被困住,伊丽莎白恳求更有能力的他为他们争取自由。相同的处境之下,他们称得上一句“命运共同体”。然而罗德里赫接下来的行为在伊丽莎白眼中称得上匪夷所思。他迟疑了。手僵在半空,他僵硬地扭头,同她对视,眼神呆滞,他像是死了;她急得大喊,泪水随着喊叫滑落到脸颊:“快做出行动啊!不然我们都要完了!!!”
于是他迟疑着,将这面网揉得更乱。
结婚的旨令是从维也纳下达的,婚姻在那个时代比起爱情的结合更像是一种手段。他奉命去布达城向伊丽莎白求婚。他说嫁给我吧,这是上面的意思。伊丽莎白由震惊转换为愤怒,她跑到书桌前,提笔,洋洋洒洒。最后她用乞求的目光看他。您知道的,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是受害者。她垂下头,肩膀颤抖着。算我求您,看在多年的情谊上,请将这封信带到维也纳去吧。
他迟疑着——或说不带迟疑地——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
6
谁记得罗德里赫最后的那份工作,他是个老师,一位历史老师。清晨他服过止痛药和咖啡,步行至学校,穿过人群,同他问好的年轻人叫他“埃德尔斯坦先生”而不是“伟大祖国奥地利”,进入办公室,整理课件与笔记。接着铃声响了,他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
他说今天我们来讲奥匈帝国,站上讲台,他被一群年轻的视线注视着。小子们,姑娘们,老古董要来为你们讲些陈年旧事了。语气里带着点戏谑,台下的青年人哈哈大笑,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他自心底里划过一丝艳羡,那么上课吧,讲民族意识与党派纷争,哈布斯堡王朝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德意志人、马扎尔人与斯拉夫人争论不休。下课,他鞠躬,喝马克杯里的水,收拾教案,有女生悄悄靠近讲桌,他抬头,对上一张怯生生的脸。
“姑娘,”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好姑娘,有什么事吗?”
“埃德尔斯坦先生……”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听说奥地利先生……我是指意识体先生……!是个俊美又端庄的男子……”
我就在这里呢,您看我有俊美又端庄的样子吗。他微微一笑:“如果你是指国家意识体的真实性,那我是相信他们存在的那一派。”
他看到那姑娘眼底闪过一抹欣喜的光,她抬头,声音也高了几分:“那奥匈帝国时期,传闻中奥地利与匈牙利意识体的婚姻……”那姑娘滔滔不绝,罗曼蒂克,极具浪漫色彩……这些词语用于形容他几十年前的那场名存实亡的婚姻。鸳俦凤侣,天伦之乐……他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笑脸摇摇欲坠。
“很抱歉打断您的演讲。”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语调又慢又轻,“我想我得先离开了。”
将沓纸被他掐得皱巴巴。
7
他在列车的软皮沙发中惊醒,大汗淋漓,广播冷漠地播报着即将到站的通告。他弯腰,拾起那本不知何时从腿间滑落至地板的书,大脑中还思考着列车、婚姻与蛛网。他的思维极其混乱,由一串串毫无关联的词句所组成的段落显得那样杂乱无章。它们的共同点只有女人女人和女人,再或在“女人”前加上“后半段的”或替换为“伊丽莎白”。又是伊丽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总是如影随形?!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应该先想什么?先进行他那列车与网的迷思还是先想伊丽莎白。要说伊丽莎白,那是个高傲的,自大的,自以为是的女人。她以戏弄男人为乐,再在对方为她沉醉时将其玩弄于掌股。她阴险、狡诈、令人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不愿与他结婚,却又在多个夜晚爬上他的床榻同他缠绵。好了,伊丽莎白的部分结束了,接下来是列车与网,这部分他最没有眉目,接着想吧。
他不忘翻过手中的那本书,绿色封皮上的烫金字体灼得他浑身一颤。他将食指划过那行金色的花体字,列车与网,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茅塞顿开。
——那是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8
他跟随着人群下了车,喜悦与恐惧并存:喜悦是他终于找到了脑海中无由来困扰的来源,恐惧是他仍自心底感到自己在进行无意义的过活。他有些后悔翻过那本书——本来他还可以靠思考“列车与网”来解闷,现在他寂寞又空虚。
唯一的好处是他到了南边,罗德里赫将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季,远离寒冷与奥地利——接下来的几个月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将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到达旅馆,他刚踏入房间,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
“我来维也纳找你,你不在……”听筒那边传来一道带着鼻音的女声。他愣住了,举起听筒的手握得更紧。——伊丽莎白正站在维也纳的冰天雪地。沉默片刻,她接着开口,“我休了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愿意!”他未思考,声音擅自作了回答,音调高得他自己都惊愕万分。他意识到失态,忙压低嗓音向听筒那头解释,
“……我是说,我没有故意躲你的意思……”
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会这样失去理智?他不顾一切地冲电话那头喊叫,伊丽莎白会不会察觉到了他对她的……想法?他不自觉搅动起听筒的连接线,她怎么还没有回应?正当他准备查看电话是否被挂断,伊丽莎白终于开了口。
她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