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伊丽莎白忘了关窗,于是今日的窗纱被雨打得湿漉漉。睡梦中罗德里赫翻个身,手臂不自觉搭在伊丽莎白腰际,大脑随触觉一同苏醒,迷糊睁开眼,木地板上早已布满水渍。窗户大开,白色的纱帘随着风雨飘摇。
他一下清醒了,顾不上穿鞋,翻身下床,三两步来到窗边。雨洒在地板上蔓延成池。三月多雨,初春的风依旧带点冬季未消去的凉,地上的水凉飕飕,接触到肌肤似要凝结成冰。他已顾不上脚底的湿冷,惟恐水将地板浸得更多。一手牵住飞舞的窗纱,另一只手拉扯微微发锈的窗框。窗门与风恋恋不舍地纠缠一阵,他使了劲,窗户关闭的同时发出一声闷响。伊丽莎白打个哈欠,爬下床,慢悠悠走到他的身后,她拥抱他。
短暂的沉默。他问你穿鞋了吗?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感。没有。她的嗓音里带点慵懒的哑。缓缓扭头,她大开的衣领下锁骨处未消的咬痕泛层浅红,埋在里面的却是绵绵密密的针,扎得他眼睛痛。生理本能作祟的产物,湮没理智的欲望所化作啃咬。先前的罪魁祸首试图逃避那片红,又垂眼,两双赤裸的足踩在湿答答的木地板,雨水落在地上沾满脚底,自脚心传来一丝让颤栗的凉。他说句我去拿毛巾,顺势扒开环绕在他腰际的两条手臂。
眼疾手快,她扯住他的衣袖。欲望与渴求化为食欲。她拽着他的领子,吻他。困惑不解被堵在口腔咽回咽喉,他的嘴唇沾满她的唾液,变成湿软的。事发突然,他失去平衡,刚扯过湿纱帘与湿玻璃窗的那双手不自觉搂住她的腰,收紧的双手将伊丽莎白的睡衣掐得皱巴巴,指头的水渍被印染在布料上。全身血液在脸颊处集中;她不顾他赤红的双颊,只如进食般啃咬他的嘴唇,唇与齿在一片暖湿中纠缠不休。他没能推开她,实际上也不想推。欲拒还迎的姿态导致这个吻结束时他们都气喘吁吁。伊丽莎白只抬手,若无其事般擦去嘴角的津液。
他得是个正人君子,却还是被女人的吻勾得乱了神智。他深知自己扮不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逃离现场便成他保持体面的最后手段。“那我去拿毛巾,现在你的衣服也湿了,换下来洗了吧。”撇开视线,他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伊丽莎白没有继续拉扯他的意思,自顾自扯开胸前的纽扣,窸窸窣窣,入目便是一片柔软的白,圆润的肩头上滑落一抹浅色的绿,隆起的乳柔润细腻,饱满得像光亮的珠。他愣住,湿答答的脚如灌满铅,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走。她意味深长地笑,棕色发丝散了满背。
伊丽莎白凑上前,裸露的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彩。身材饱满,胸膛与腰臀间的弯曲像一汪汩汩的泉,那副面容如天神般(他常用这个词来形容她)。永远年轻且漂亮的女性身体——近在咫尺,秋日硕果般饱满肥硕。他忍下啃咬的欲望,胃液将食道侵蚀如灼烧般痛。想抚摸,想吻。她是在勾引他吗?暗示?渴望?欲求不满?毕竟她来这也只是为了同他上床,而他们也确实一直这样做不是吗?!
他恨想象力的不合时宜,本想顺带恨上伊丽莎白,转念一想他又不该恨。对,唯有他没资格恨。强压下内心的酸楚,他看她用秀指挑开胸前的钮扣,一粒粒,由上至下,松垮的布料附在肩头,依稀勾勒出几道弧。腰腹与臀部,不带攻击的软绵,覆层薄布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若隐若现反倒更是勾人心弦,不自觉回忆起它们的触感,愈发口干舌燥起来……接着她说你不是要去拿毛巾吗?顺带帮我把衣服送了去。她的嘴唇和眼睛都在笑,只是那嘴上的笑愈看愈像在掩盖眼底的嘲弄。他倏地泄了气,欲伸出的手也悻悻收回。
他起初不住在这里。战后的他先在维也纳定居,后来又辞了职。事实上这些年来他终于达成了远离政治的最大目标,坐在书桌,关上房门,拉上帘子却点一盏小灯。他什么都读,从哲学思辨到农产百科,诗词亦或爱情小说,他如饥似渴般填补着私人生活的空白,天不遂人愿,生活越平静,他反而愈发恐慌。抬眼是一望无际的空。战争时他只想着活,和平年代却又考虑起死。平静将心底的恐惧放大几十几百倍,憋闷着要人窒息。他写了几年稿,又上中学教几年书,有时和佩特拉见面,有时同伊丽莎白上床,极少时参加西欧人的聚会。比起“一眼望不到头”倒不如说他已经死去一阵了。毕竟活人总是有希望的。这会儿他顶多算个肉壳。
究竟是血肉之躯,悲哀虚无缥缈如云烟,实打实的只有伤与病痛。最后几年他的头部时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离了止痛药像丢了魂。他没法继续上课,能想到的只有带着全部身家往南。伊丽莎白在他搬家的第二天就同他上了床,铁制单人床与微硬的床垫承担着属于它们的不能承受之重,摇摇晃晃呻吟一夜。预留的客房形同虚设。索性到家居市场买来一张木制的双人床。床垫和枕头都挑软的,因为伊丽莎白总念叨着旧床垫太硬硌得腰痛。褥子则挑了更为舒适软和的羊毛褥,结帐。晚上罗德里赫照旧吻她的脖子和下巴,手指自脖颈滑落到胸膛,一切就要水到渠成,那层布料即将褪下时她在他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吐出的话臊得他几近窒息。她说你买下这张新床时有没有想过在上面同我……的感觉。一语道破。他在悲愤与羞恼中咬上她的嘴唇。
伊丽莎白躺在那张为了她而买的双人床,衣衫不整,脚心和嘴唇都湿乎乎。罗德里赫去拿毛巾,她想不能让床也湿了,只得将腿直直伸着,碰不着地板也碰不着床。后来她累了,索性躺下,软床垫里陷下个暧昧的影,被单与肌肤纠缠不休。回来时他的手中多了两条毛巾,推门只看到一双腿,不自觉咽口唾沫。她没起身,似已与他的床合而为一。“我不想动,你替我擦擦吧。”
他捧起她的足,用毛巾拭去上面的水。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掌心是一片湿冷。他为女人擦脚——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女人,热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最关键是能和他做爱的女人。情爱在他亘古不变的生命里嬗变为低劣的欲求,排去杂乱无章的字母他只剩下个伊丽莎白。他曾经的妻子此时此刻正赤裸地躺在他欲的温床,裸露的皮肤似一地粉雪。床幔下他的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腿,却又不自觉忆起那个吻,那两瓣唇倒是暖热的。
光是回想,好像愈陷愈深,再开口时声音也高上几个调:“你快把衣服穿上!别冷着身体!”他的话里藏有近乎绝望的癫狂。伊丽莎白依旧无动于衷,手臂的白与被单的雪白混为一体。眼神里像是沾了丝,缠缠绵绵暧昧不清。她只说句我想要你抱我。声音绵软地浸入他的耳道,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投了降。她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向他发号施令:“你不做些什么让我暖起来吗?”他顺从般低下头。想要暖,那就抱她,吻她的嘴唇,不知怎的布料越来越少;继续拥抱,继续吻,找更暖的东西;拥抱,接吻,褪下所有衣物,抚摸她的身体,啃咬那对肿胀的乳房,他们性交。
最后那张床还是湿了,罗德里赫拿来的毛巾没派上用场,瘫倒在木地板上一声不吭。他从她体内抽离,带出几滴情与欲的液。伊丽莎白满意地哼哼,攀着他肩膀的手臂软绵绵,开口时声音轻得好像要飘走。她现在看上去可真可口,没忍住,凑上去想要吻她的脸。却被她扭头避开了,食指抵在他的下巴。她的警告是轻柔的,亲密交媾后的疏离却有种神秘暧昧的情调。他心中的那潭水有微微拨起的涟漪,羽毛擦过皮肤留下一丝似有还无的痒。饱食餍足的神情被藏匿于扑扇的眼睫,再近点又能触到她皮肤散发的热浪。她的绿眼睛蒙上一层带水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其中情绪;却又如孩子般蜷缩在他怀抱,任由她的头发穿过他指间。颇有种新婚夫妇耳鬓厮磨的温暖气,接着她开口:
“我得回去了。”
他的手倏地被冻僵在半空,冬的意象太远,又擅自幻化成病。“要去多久……”他开口,声音如染上伤寒般嘶哑。
“不清楚。”张合的是她的嘴唇。
好冷。周身的气温骤降几度,这春日竟无端端生出点秋冬的寂寥,可谓“春寒料峭”。他久久不说话,拥抱的手松了又紧。伊丽莎白环着他的脖颈,挑逗般咬向他的耳垂:“怎么?舍不得了?”
他是真有点舍不得,不知道是舍不得性爱还是舍不得伊丽莎白,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他看来爱与性并不是那样重要的事,但他还是在做。做这事时他感到快乐,于是他吻伊丽莎白;一个又一个吻落在她脸上,她便默认他爱她了。实际上他压根不明白。在伊丽莎白面前他像是失了智力,怎么看都蠢得要命,索性不去想。
他已经不年轻了。年纪越大越胆怯,他曾引以为傲的那种当机立断的果敢到哪去了?现在的罗德里赫完全无法与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自己共情,他势必结束一切的勇气早已随着岁月消弭,甚至做不到划清界限。他的情感已在不知不觉间同肉欲媾和,床榻上他们的躯体与他对伊丽莎白那份似有还无的爱纠缠着辨不仔细。他承认他爱她,或许他爱过她,他也可能是在假装爱她。几百年太久,谁又记得清?现在他打发伊丽莎白去买面包,从皮夹掏出几张纸币递上去。她不乐意,嚷嚷着“上完床给钱像付……这顿算我请你。”他看着她踩着拖鞋噼里啪啦下了楼,却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没由来生出些许恐慌,闲人的通病,药方是加强社交活动以及多出门凑热闹。可惜他做不到,往往找些事情往下压。去清理床铺,收拾被单时捡到几根棕色的发丝,静静躺在那里,长发,带了点卷,近看也是牵牵绊绊;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将它们拾在一起,掐在指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伊丽莎白的一部分……
他不能去想伊丽莎白,现在还没到想她的时候。想工作,想未来,想他看的书,只觉得头又痛起来。将旧床单扔进洗衣机,再在柜子里找一套新的铺上。做完这一切随手拿几件衣服去淋浴,花洒喷头被开到最大,热水浇在头顶滑落至胸口落在地面,又聚在瓷砖上迟迟排不下去。他想是堵塞了,弯腰,挑开地漏的盖子,果然聚了团棕黑,远远地看不清楚,只觉密密麻麻像网,也是交织的。用手去抠。好,又是她的头发。
他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那团头发沾了水,黏糊糊地附在他手心。热水落下来,它在他掌心散开来了。一丝一缕像是有了生命,温柔地裹上他的手指,恋恋不舍般同他缠绵,怎么都冲不走——倒真成了网,棕与黑弯弯绕绕,水同发根一起顺着手臂向下滑落……
他将它握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