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贝雷丝熟练地一抖手，把天帝之剑从鞭刃变回剑的形状，不着痕迹地后撤半步，切换成一个不容易失去重心的姿态。
眼前有几秒钟是完全发黑的，好在贝雷丝习惯于情绪内敛，一贯波澜不兴的脸在此刻也没有太多变化。在一起出击的学生们看来，导师只是切换到了一个攻守兼备的姿态，这甚至提醒了因为激烈的战斗而变得激进莽撞的部分学生，让他们好战的热血稍稍沸腾，学着导师转攻为守，开始观察起战场上的态势来。
彼时黑鹫学级正在导师的带领下完成一次出击任务，目标是协助王国的戈迪耶公爵剿灭滋扰边境村落的盗匪——正忙于应付斯灵人进犯的戈迪耶公爵实在腾不出手来解决领地的内部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这并非是一伙乌合之众，而是由曾经颇有名声的佣兵团堕落而成的盗贼团体。尽管事先从修伯特处得到情报的级长再三提醒，有些轻敌的学生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在导师和级长的指挥下，稳住了阵脚的未来帝国精英们慢慢将劣势转变为优势，导师半年来的教导在此刻融会贯通，帮助他们踏上通往胜利的道路。
然而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困扰贝雷丝已经好几天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如果她像上次一样倒下的话，一定会让军心大乱，毁掉来之不易的优势，甚至可能会出现让她追悔莫及的局面。所以贝雷丝选择坚持下去，至少在彻底胜利前，绝不能让学生发现她的异状。
好在一直以来勤修不辍的身体回应了她的期待，让她得以镇定地指挥学生重新组成阵型阻击盗贼。虽然这一次耗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是一个都没有少地带领学生完成了任务。
学生们在艾黛尔贾特的带领下熟练地打扫战场、搜寻据点，寻找苟活的盗贼余孽和有用的情报。贝雷丝站在所有人身后，让自己稍微靠着满是尘土的墙壁，偷偷舒了口气。眩晕的感觉再次涌上来，而这一回，她放任自己闭上眼睛，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中。
她的意识在黑暗与梦中熟悉的青玉王座之间徘徊，依稀间，似乎能看到苏谛斯歪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趴靠在扶手上，显然和她处于同样不妙的状态中。
到底是为什么……她想开口询问苏谛斯，却像是和这片混沌融为了一体，无法区分出自己究竟是谁。
然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中撕裂出来，她睁开眼睛，目光那双熟悉的紫罗兰色双眸交汇了。
“没事吗？”
“嗯？”
“老师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对劲了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关系，或许是最近有点疲惫了。”唯独被眼前的学生发现了异样，贝雷丝没有什么自信能继续隐瞒下去。
“别太勉强了哦，老师。”艾黛尔贾特细长的眉微蹙了起来，目光在导师的身体上巡视着：“您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吗？”
最近贝雷丝频繁地带领学生出击，有闲暇的时候也会将时间耗费在训练场上——这些都被艾黛尔贾特看在眼里，所以就算贝雷丝否认也没有用。
“我会好好休息的，回去之后。”贝雷丝微微点头，不打算任由不利于自己的局势继续发展下去。
“作为级长，我会好好监督您的。”察觉到导师有一些敷衍的意味，艾黛尔贾特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请不要小看我的情报能力哦，无论您在哪里，有没有好好休息，我都有办法知道。”
贝雷丝心中涌起无奈的情绪，但她并不讨厌学生在这方面的“咄咄逼人”。
“我和艾黛尔贾特不一样，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什么时候……”艾黛尔贾特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刚出口却停顿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翻出了几个画面，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继续说下去：“……请不要将话题扯到我身上，现在应该遵守约定好好休息的是您哦。”
在和艾黛尔贾特斗嘴的间隙，贝雷丝的眩晕感似乎慢慢消散了，她直起身来，伸指在学生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战场打扫得差不多了，准备返回大修道院吧。”
贝雷丝快步走向远处的学生们，但在艾黛尔贾特看来，导师略显匆忙的背影多少有些“逃避”的意味。她抱着胳膊思索了一会儿，微垂下眼，在修伯特来到自己身边前，掩盖住了一切情绪。
关于导师的事……或许应该和那个人好好谈一谈了。
“早上好，老师。”
刚迈出大修道院的前庭，级长的声音就从耳边传了过来。贝雷丝转过头，看向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艾黛尔贾特。
“早上好，艾黛尔贾特。”
不对劲，很不对劲。按照自家级长周末的惯常日程，现在她应该正在训练场进行斧术训练才对，毕竟她一向是将“一日之计在于晨”贯彻到底的那种人。就算偶尔休息，也会把时间都耗费在藏书室的书山书海中……至少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修道院前庭悠闲地待着，简直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样。
所以……
“你在等人吗？”
“您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呢，”艾黛尔贾特扬了扬嘴角，眼睛里却明显没有笑意：“如您所见，我在等候我的导师。”
“……你应该没有第二个导师？”
艾黛尔贾特挑了挑眉。
“有什么事吗？”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艾黛尔贾特应该会直接到宿舍来找她才对。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只是想看看我的导师有没有遵守和我的约定。”艾黛尔贾特的目光盯着导师随意地放在口袋里甚至还露出一角的羊皮纸委托书：“降魔日的委托，对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贝雷丝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她坦然将委托书拿出来，塞进了学生的怀里：“附近的村庄受到了魔兽的滋扰，因为有教会的赞助，委托报酬比以往更加丰厚。”
艾黛尔贾特展开委托书一目十行地阅读完：“真是的，教会还真是喜欢使唤人。”
“你抱怨的语气简直和杰拉尔特一模一样。”
导师的眉间似乎带着少许愉悦，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但艾黛尔贾特瞪了她一眼：“所以您是打算单枪匹马去剿灭魔兽吗？”
“最近的课比较辛苦，学生们需要好好休息。”如若不然，贝雷丝会把这样的委托当成是学生的课外训练。
艾黛尔贾特轻轻叹了口气：“最需要休息的人应该是你哦，老师。”
“最近几天，我都有好好休息。”贝雷丝没有说谎，这一周里，她为了兑现诺言，每天都有合理安排自己的作息，早睡早起，三餐定时，不超负荷训练与工作。
“我不认为周末时间还要外出完成委托，是好好休息的表现哦。”艾黛尔贾特将委托书重新卷好，轻轻在导师肩膀上敲了敲，贝雷丝仔细分辨，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仿佛志在必得：“如果非去不可的话，就带上我吧。”
贝雷丝很少拒绝级长的要求，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按照委托书中提供的情报，前往加尔古·玛库西北方向的村落。这座村庄毗邻矿山，采矿业发达。然而近来在矿山中出没的魔兽严重干扰了村民的生计，幸而暂时还没有出现伤亡。
贝雷丝拒绝了村长派出的自警队，在她看来，战斗并不是人越多越好。特殊的敌人，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对付才不容易出现意外。
“所以老师认为，我们已经算是对付魔兽的‘专业人士’了吗？”和导师并肩走在通往矿山的山道上时，艾黛尔贾特饶有兴致地问道。
“至少教会的骑士团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这个任务才会被交托给自己。
“您有察觉到吗，”空气中魔兽特有的腥臭味随着两人的深入愈发浓烈，艾黛尔贾特眺望着道路尽头隐约可见的巨大黑影，意味深长地道：“最近这样的事件越来越多了。”
贝雷丝脑中瞬间闪过许多思绪，但魔兽震耳欲聋的嘶吼响起，地面微微颤动，由远及近……现在不是浪费时间思考的时候。
贝雷丝按住了腰间的天帝之剑，但下一秒，一柄钢剑被艾黛尔贾特扔了过来。
“可以试着暂时不用天帝之剑吗，老师。”艾黛尔贾特像是笃定贝雷丝不会反对，目光转向魔兽，握紧钢斧，向魔兽迎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两人的确是“专业人士”也说不定。
艾黛尔贾特拄着斧柄微微喘气，看着贝雷丝上前给垂死的魔兽补上贯穿心脏的一剑，然后砍下魔兽的爪子，用一个麻布口袋装了起来。
“是战利品吗？”
“嗯，空口无凭，有战利品，才能证明你真的完成了委托。”
“不愧是专业的佣兵呢。”
贝雷丝却摇了摇头：“我是在模仿杰拉尔特。”
艾黛尔贾特不解地挑了挑眉。
“佣兵团的委托通常是杰拉尔特出面接取和交付，我只需要负责完成。”贝雷丝似乎并不想就着这个话题探讨下去：“走吧，我们最好能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子。”
艾黛尔贾特跟上了导师回程的脚步，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山道上一丝风也感受不到，四周一片寂静，因此能听到两人节奏一致的脚步声。
“感觉怎么样？”
虽然问题很突兀，但贝雷丝却意外地理解了学生的意思：“状态很好。”
短途旅行与剧烈的战斗并没有让贝雷丝感到疲惫与不适，更没有再出现头晕的情况。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好好休息了，又或者是……？
贝雷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提在手中的钢剑。
“老师也察觉到了吗？”
“你认为我身体的异状和天帝之剑有关？”
艾黛尔贾特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道：“还记得之前您帮我从阿比斯的地下书库弄来的那一批资料吗？其中有一份是许多年前某个教士写下的遗产武器的研究笔记，笔记中提到，将纹章石从遗产武器中取下后，遗产武器就会停止颤动，，就像‘死去’了一样。虽然十杰留下的遗产武器形态各不相同，但武器中一定镶嵌着纹章石，所以我认为，纹章石对武器而言十分重要，简直就像是——”
“心脏。”脱口而出的答案像是无形的手，紧紧的攥住了贝雷丝胸腔深处的某样东西，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帝之剑的剑身上，并没有镶嵌着纹章石，但它却能够继续被使用。”
艾黛尔贾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决定给贝雷丝一些时间来消化自己的观点。太阳已经沉到了西边的山峦后，空气中已经开始泛起了凉意。
“说不定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就镶嵌着纹章石。”
“的确呢，天帝之剑虽然没有纹章石，却能在您的手中发挥比普通遗产武器更强大的威力。”艾黛尔贾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以免让导师察觉到异样的情绪：“但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天帝之剑，或许在过度地消耗您的力量。”
四周再一次陷入了沉寂，贝雷丝思索着，消化着，甚至与脑海中的苏谛斯讨论着。但她暂时无法得到任何确切的结论。
“抱歉呢，老师。”
“嗯？”贝雷丝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道歉所打断：“为什么要道歉。“
“擅自对蕾雅大人赠予的恩赐做出评价，天帝之剑好坏与否，应该让您自行判断才对。”
“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出乎她的意料，贝雷丝摇了摇头：“再厉害的武器，也只是武器而已。而且艾黛尔贾特是在关心我，不是吗？”
贝雷丝诚挚的话反而让艾黛尔贾特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的老师呢……您看待事物的角度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代表着女神与教会最神圣的武器，在导师看来，和其他武器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否意味着，导师看待女神与教会的方式，也会与普罗大众有所不同呢？
或许……她一直在犹豫的那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不可及……如果冒险一搏，向导师敞开心扉，说不定……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暂时避免使用天帝之剑。”
贝雷丝的话让艾黛尔贾特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还不是时候，艾黛尔贾特，现在还不是向导师诉说一切的时候。她正走在一条狭窄而黑暗的荆棘之路上，任何鲁莽与感性的决定，都可能会让她万劫不复。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狂乱的心跳与复杂的思绪，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这样没问题吗？”
“武器只是武器。”
只是简单的话语，就让艾黛尔贾特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导师总是冷静而睿智地看穿事物的本质，虽然只是一个佣兵与教师，在艾黛尔贾特看来，却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了不起。
她一直引导着自己前进。
“也是呢，就算让卡斯帕尔那样的人来用天帝之剑，也不会比老师更强大。”
“看来卡斯帕尔最近的表现又让我的级长感到烦恼了，给他多安排一点家庭作业怎么样。”
回答贝雷丝的，是一阵愉快的笑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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