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中的最后一个同窗起身离开时，艾黛尔贾特拿起羽毛笔，装模作样地在羊皮纸上写划了几下，等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去，才抬起眼睛偷偷瞄了站在讲台后面低头批阅论文的导师。
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的冬日祭就要到了，为了给自家导师送出一份有别于她生日时以黑鹫级长身份赠予的礼物，艾黛尔贾特为此已经筹备多日，花费了许多心思。礼物在数日前已经筹备完毕，然而直到今日都还没有机会送出。
不……并不是没有机会，事实上作为级长，她无疑是所有学生中，和导师相处时间最多的，更遑论她周末的时间也总是和导师一起度过……在这期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导师送出礼物，但不知为什么，在关键时候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以至于那份礼物存放于自己的口袋中已有数日，却始终没能送出。
今天必须要把礼物送出去，她这样告诫自己，再不送出去的话，冬日祭的日子就要到了。
今天只有半天的课，下午是自修，黑鹫的学生们都已离开教室前往食堂觅食，教室里只有她和贝雷丝两个人，这是绝佳的机会。
艾黛尔贾特摸了摸口袋里的礼物，刚抬起头，就和导师的目光对上了。
“有什么事吗，艾黛尔贾特？”导师的音量不高，但恰好可以让坐在第一排的级长清晰地听见。
“唔、没什么，老师。”刚冒头的勇气一下子被打了回去，艾黛尔贾特慌乱地低下头，掩饰般地翻起了书。
她感到导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移开，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自己产生了诸多埋怨——她自问是个一旦认定了就一往无前的人，这样的性格促使她披荆斩棘地走到了今天，但唯独对贝雷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赠送礼物这种很常见的行为踟蹰不前，就连先前代表黑鹫学级送给导师的生日礼物，也是趁贝雷丝不在的时候偷偷放在她的宿舍桌上的。
明明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礼物……
她这边还在苦恼不已，另一头贝雷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似乎发出了询问，但低头蹙眉思索的级长并没有予以回应。
导师的高跟靴在她身旁停留了一会儿，继续走向教室门口。等贝雷丝的身影消失时，艾黛尔贾特才回过神来。眼见导师就要走远，她无暇思索，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啊，贝雷丝老师，打扰一会儿。”
随着帝弥托利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是那道笔挺的蓝色身影，艾黛尔贾特看到他把一个长长的包裹递给导师。
“之前青狮子学级得到贝雷丝老师不少照顾，我一直想向你表达谢意。”青狮子的级长彬彬有礼地说道：“正好冬日祭就要到了，请务必收下这份代表青狮子学级感激之情的礼物。”
糟糕，被那家伙抢先了——艾黛尔贾特懊恼地想。
她早该想到冬日祭时至今日早已不是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独有的节日，而是传向了本就源自于帝国的其他两个国家。在她犹豫不决的这些天，或许已经有其他学生甚至是教师给导师送过礼物了也说不定……说到底都是她不好。
“艾黛尔贾特，原来你也在。”帝弥托利和贝雷丝说完话，才看向艾黛尔贾特，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艾黛尔贾特蹙了蹙眉，觉得帝弥托利有些装腔作势——明明他刚才就已经看到了自己，却假装才发现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这么看不起她吗？
“我站在这里很久了。有什么事吗，帝弥托利？”
帝弥托利伸手到口袋里摸索着，迟疑地似乎想说什么。
“谢谢你的礼物，帝弥托利。”贝雷丝伸手握住了自家级长的手腕。
“……老师？”
“跟我过来一下，艾黛尔贾特。”
艾黛尔贾特被导师轻轻拉了一下，就顺势跟着她离开了，回头的时候，还能看到帝弥托利站在青狮子学级教室门口一动不动的身影。
艾黛尔贾特的目光瞥向导师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礼物盒，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异样情绪又冒了出来。
“老师不看看帝弥托利送了您什么礼物吗？”
“艾黛尔贾特很在意帝弥托利的礼物吗？”
“毕竟是人家的‘心意’……呢。”
“是‘谢意’。”贝雷丝纠正道，随即松开了一直握着学生手腕的手，在她面前撕开了礼物盒。
“……剑？”艾黛尔贾特心情复杂地看着贝雷丝拔出礼物盒中包裹的剑，熟稔地挥舞了两下。毫无疑问，这是一柄制造工艺高超的好剑：“看起来是王国独有的锻钢技术锻造的剑呢。”剑是除了钓鱼外，贝雷丝少有的喜欢的实物，帝弥托利的礼物可以算是投其所好了：“不过老师已经有了天帝之剑……”
“虽然被托付了天帝之剑，但并不代表我一定要用它。”贝雷丝摇了摇头：“过度依赖强大的武器，会让身体变得迟钝。”
“应该说……不愧是您吗？真希望那些过分仰仗着遗产武器与神圣武器的贵族们也来听一听这番话呢。”艾黛尔贾特不无讥讽地笑了笑，不过话说话来，她的确很少看到导师使用天帝之剑：“这样的话，恭喜您得到新的武器了，老师。”
贝雷丝把剑插回剑鞘：“我没有说过我要用它。”
“……诶？”
“我现在用的钢剑是我亲手打造的，非常用心保养着，至今依旧很锋利。”贝雷丝歪头看着学生，神色平静如昔：“我有什么理由要换掉它吗？”
“老师……真的很与众不同呢。”艾黛尔贾特笑着轻叹了一声：“帝弥托利赠送的武器是很多武者梦寐以求的宝剑，更不用说名震大陆的天帝之剑。但您却能克制内心的渴望，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艾黛尔贾特很清楚贝雷丝实际上对剑术和剑的本身都很感兴趣，正因如此，贝雷丝的清醒与节制才难能可贵。
“我只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我更喜欢自己相处日久的事务。”
贝雷丝若有所思地瞥了艾黛尔贾特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导师的目光却让级长莫名地紧张起来。她赶忙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老师想要对我说什么？”
贝雷丝愣了几秒钟，才“啊”了一声。
艾黛尔贾特又好气又好笑：“该不会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把我拉走了吧。”
贝雷丝浑然不在意地伸手拂掉级长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一起去吃午饭，好吗？”
结果在没有课程的这个下午，贝雷丝就像休息日那样，拉着艾黛尔贾特吃过午饭，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漫步于在冬季显得有些萧瑟的大修道院中，之后是悠闲的下午茶……
艾黛尔贾特在香柠檬茶氤氲的茶香气息中，一如既往地被导师塞了满怀的礼物。因为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放松了心情的艾黛尔贾特直到夜幕降临和导师分开，回到宿舍时，才想起自己今天的真正目的还没有达成。
一边懊恼着自己的粗心，一边拿着想要送给导师的礼物，艾黛尔贾特快步离开了宿舍。打开门时，却和修伯特打了个照面。对方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了。
“有什么事吗，修伯特？”艾黛尔贾特耐着性子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来向您道谢，关于您送我的冬日祭礼物这件事。”修伯特的目光掠过艾黛尔贾特手中的礼物盒，了然地低声笑了起来：“看来我来得并不是时候，不过我想要提醒您一件事。”
因为随从的笑容过于不怀好意，艾黛尔贾特有些警惕地瞪了他一眼：“说吧。”
“就在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了那位阁下的宿舍。呵呵呵呵呵……您猜得没错，就是金鹿学级的级长。”
目送主君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修伯特愉悦且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接下来，该去向谁道谢好呢？”在士官学校的半年时间里，他似乎收获了不少“意外的友谊”，因此需要他道谢并回礼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是好事吗？修伯特不确定，但至少不算什么坏事。
修伯特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缓步走向了菲尔迪南特的宿舍。
修伯特的情报一向准确无误，艾黛尔贾特在导师的宿舍前捕获了穿着奇装异服、探头探脑形迹可疑的金鹿学级级长库罗德。
“你在做什么？！”
“嚯，这不是皇女殿下吗？这么晚了还过来找贝雷丝老师吗？”库罗德调整了一下背后鼓囊囊的大口袋的位置，笑眯眯地道：“呀，黑鹫级长和导师这么恩恩爱爱，还真是让人羡慕。”
“什、哪有恩恩爱爱！”艾黛尔贾特暗暗咬了咬牙，心想险些被这家伙蒙混过去了：“不要转移话题，你在老师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库罗德整了整自己头上的鹿角装饰，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可是来办正事的。”
“是吗？有什么事需要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在老师的门口办？”艾黛尔贾特狐疑地紧盯着他：“我听大修道院的守卫说，最近夜晚总是有人徘徊在女生宿舍门口，该不是你……”
“喂喂，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做那种事吧！”库罗德摸了摸下巴：“听起来倒是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
“……也是呢，还是那家伙比较可疑一点。”
“所以，”艾黛尔贾特抱着胳膊，冷淡地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呀嘞呀嘞，还真是不好糊弄啊，皇女殿下。”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库罗德苦笑一声：“其实我是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贝雷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宿舍门口，大概是两人争执的声音惊动了她。
“呀，贝雷丝老师，”库罗德往贝雷丝那边挪了几步：“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大概会被你的级长当成可疑人士扭送到骑士团去了。”
“或者倒吊在树上？”
“哈？别开玩笑了，贝雷丝老师。”库罗德再次把头上的鹿角扶正，从背后的大口袋里一阵摸索，丢了个东西给贝雷丝：“喏，礼物啊礼物。”库罗德说完，像是害怕什么一样一溜烟地离开了，没给另外两人留下说话的时间。
艾黛尔贾特和导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握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收到礼物了呢，老师……不看看是什么吗？”
贝雷丝抛了抛手中的物件——那是一个玻璃瓶，里边装着颜色可疑的液体，瓶口被木塞塞得严严实实，瓶颈处敷衍地扎了一条红色的蝴蝶结。
“大概是我之前委托他帮忙配置的药水？”
“药水？”艾黛尔贾特眉头紧蹙：“有哪里不舒服吗，老师？”
“不是我。”贝雷丝把木塞拔开，凑到鼻端闻了一下，确认无误后重新密封好，将瓶子递给了艾黛尔贾特。
“诶……？”导师的每一个反应都超出了她的预料，艾黛尔贾特愣了一下，才接了过来：“这是？”
“好梦药剂，也就是可以让人睡得更安稳的药水。”贝雷丝顺势摸了摸学生的脑袋：“最近总是失眠吧，又做噩梦了吗？”
“老师怎么会……”
“因为我很关注艾黛尔贾特。”
贝雷丝的直言不讳让艾黛尔贾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真是的，就算我是您的级长，也不必给予什么特殊的关注哦。”
“就算艾黛尔贾特不是级长也一样，”贝雷丝歪了歪头：“不可以吗？”
“……这让我该怎么回答呢？”
贝雷丝轻轻吐了口气，在夜色下，艾黛尔贾特不确定导师是不是笑了一下。
“或者，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事情。”贝雷丝向艾黛尔贾特一直握在手里的礼物盒瞥了一眼：“比如我的级长半夜找我有什么事？”
艾黛尔贾特犹豫了几秒钟，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随便找个理由掩盖过去的，但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不可以再逃避了。
“我准备了冬日祭的礼物，希望您能收下。”艾黛尔贾特深吸一口气，把礼物盒递了过去。
贝雷丝接过礼物，随后拉着对方的手腕让她跟自己走回宿舍：“外面太冷了，先进来吧。”
贝雷丝合上门，把冬季夜晚的冷风关在宿舍外。然后搓了搓手，回头看向因为在不合适的时间地点和导师独处而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学生：“我还以为艾黛尔贾特会像上次一样，偷偷放进我的宿舍。”
“真是的……不要再笑话我了，老师。”艾黛尔贾特不自在地道：“要打开看看吗？万一不喜欢的话……”
“艾黛尔贾特送给我的礼物，我没有理由会不喜欢。”贝雷丝安抚地拍了拍学生的头顶，当着她的面拆开了礼物。礼物盒中躺着一双白色的手套，不知道是什么珍贵的布料缝制的，摸起来十分舒适。手腕的部分还有一圈白色的动物毛皮，只要看着就会觉得很暖和。
贝雷丝直接把手套戴了上去，发现手套保暖性很强，却十分轻薄，完全不影响活动，甚至握剑也没问题。
“我很喜欢，谢谢你，艾黛尔贾特。”
艾黛尔贾特松了一口气。她早就发现导师完全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又经常握着冰冷的武器。但导师似乎并不擅长照顾自己，有时候手冻得通红也丝毫不在意。艾黛尔贾特认为自己身为级长，有责任把老师纳入自己关照的范围内——当然仅限于黑鹫学级的导师。
“说起来，最近收到了不少学生送的礼物。”贝雷丝若有所思：“是因为那个……冬日祭？”
“是呢，这原本是帝国的传统节日，后来传到了整个芙朵拉大陆。冬日祭有互相赠送礼物的习惯，所以……”
“抱歉，我之前没有庆祝过这种节日。”贝雷丝告诉学生自己作为佣兵四处奔波的那段时光里，基本上和这些喜庆的节日无缘：“看来和生日不一样，我也应该给大家准备回礼才对。”
“老师真的很关心大家呢。”艾黛尔贾特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更多是一种导师也成长了的欣慰感——毕竟一直以来，她也在以级长的身份引导着没有教学经验的贝雷丝。看到她不止在教学方面一日千里，连人际相处的能力也突飞猛进，艾黛尔贾特与有荣焉。
“但是，应该送些什么呢？”贝雷丝少见地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那就作为一次课题吧。”艾黛尔贾特心情愉悦地开口道。
“课题？”
“是只有老师需要完成的课题哦，您必须弄清楚学生们喜欢的是什么，再送出让对方满意的礼物。”艾黛尔贾特似笑非笑地道：“这对经常开茶会的您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不过冬日祭的礼物和平常不一样，不能赠送那些常见的礼物。”
贝雷丝挠了挠脸颊，欲言又止。
“感到为难了吗，老师？别担心，我会帮助您的。”艾黛尔贾特注视着导师，语气轻快地道：“毕竟我是您的级长嘛。”
“其他学生的礼物，我会想办法的。”贝雷丝伸手放在对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一下，似乎在“报复”她坏心眼的课题：“我在烦恼的是，该送给艾黛尔贾特什么样的冬日祭礼物才好。”
“是吗？”艾黛尔贾特微笑了一下，掩饰着自己复杂的情愫。但毫无疑问，内心渐渐涌上来的，是喜悦而期待的心情：“我会期待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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