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番外 No.6 风筝咽 杜若×阿煦番外 No.6 风筝咽 杜若×阿煦

番外 No.6 风筝咽 杜若×阿煦

Fan Fiction 同人 Nola Tokgo 16845 Jun 04,2024
杜若不喜欢东洲,她是天生没有线的风筝
许是她听不得学塾先生的那句“你记住就是了”,许是祖上死谏的叛逆遗传下来显性在了她身上,总之她这辈子就准备和金乌神话磕上了,兴许哪天福至心灵就能把这处自家文明的祖坟刨个底朝天
至少她刚回来那会儿还是这样打算的
“所以您的观点是,因为去年冬季东洲遭受了一场由金乌引发的较大规模的天灾,所以东洲城邦联盟需要加大在祭祀一事上的投入,是这样的么?”
年纪轻轻的青衣学者边听边轻呷了几口茶,等身边的掌声渐渐稀疏了,才站起身来向台上的老学究发难。明明是面生的后辈却特意选在逆风局冒头,但凡来稷下学宫看过几次热闹的都知道她有多大胆
“不错。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师出何门,对老夫这一番论述有何高见?”
“晚辈杜若,神话学专精,无师无门。听闻稷下学宫广纳贤士,言路大开百无禁忌,意欲登台一试,难称高见,望先生与诸位海涵。”
台上那位的眉头从杜若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没舒展过,听着这个陌生后生在礼数上挑不出毛病的自报家门更是愈发紧锁。只是读书人到底好面子,纵使内心千般不愿也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于是侧过身去,将将摆出个“请”的姿势
杜若倒也不怨,欠身回礼后便大方登台,她要的是发言的机会,并不在意走走这套繁文缛节的过场
“先生的观点及论述,恕杜某难以苟同。依杜某之见,与民生息,削减祭礼用度,疏通同狄斯大邦的经贸往来才是东洲当前应当采取的策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入夜以来东洲对灾厄的预判都靠人力,尤其是巫祭这种高灵感的存在,而祭礼恰恰是巫祭们沟通天地的必要仪式,在大灾过后的节骨眼上呼吁减少祭礼支出,这几乎是在挑战所有东洲人的共识
“杜若小友,虽说稷下学宫是百家争鸣之地,却也不似深闺那等闭目塞听之处,可随您心意信口雌黄。”
又是“一介女流”那套么?就算在外游历一遭回来,东洲学界也还是那副老样子。杜若腹诽着,可惜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哪怕曾经介意得不行也早就锻炼出抗性了。何况论出身她也不比一般,入夜25年边境协议的签订在东洲引发的政变恰恰源自她本家的一位女性言官,杜家虽然因此受到牵连,被数代巫祭或统治集团冠以“噬主”的名头淡出政坛偏安学界,但留下的政治遗产依旧是让迄今为止东洲潜在的独裁者敢怒不敢言的存在
“先生莫怪,诸位莫急,杜某既出此言,自然有据有理。自入夜89年以来,东洲城邦联盟用于祭礼的经费逐年攀升,截至去年已逼至入夜后的极值。这一极值出现在入夜25年,当时的巫祭拥有多大的权力,想必在座心中有数…”
“杜若小友是要数落前代巫祭的不是么?前代巫祭既已效仿尧舜禅位,她对权力的态度便不该被这般揣度。至于经费有增无减…小友是否闭门钻研太久,忘记如今东洲的生产力不可同日而语了?”
“‘东洲的生产力不可同日而语’,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晚辈才疏学浅,敢问先生,东洲生产力缘何‘不可同日而语’?”
“自是那场自上而下的革新和狄斯大邦的异方晶输送。”
杜若微微一笑,她等的就是台上这位照本宣科却又自视甚高的劲儿
“那先生应该支持晚辈的观点才是。既然东洲当今的成果与历代巫祭的通灵能力无甚关系,财政和人力方面一再倾斜自然也没有道理。使农者耕其田,工者从其业,同时疏通商道,让东洲有更多的物资和更多的门路同狄斯大邦进行贸易往来,方为正途。”
杜若的一套论述下来一转攻势,台下已然响起不输此前的掌声,几位同样年轻气盛的学者甚至站起身来为她鼓掌
与之相对的则是台上和台下正中遗老遗少们铁青的脸色
“呃…我说杜若小友,我泱泱东洲同狄斯往来频繁,是否有屈尊降贵之嫌呀?”
“最近饭都要吃不上了,屈哪门子尊,降哪门子贵啊?”
不难看出老先生祭出那番言论时的捉襟见肘,不成想台下真有看戏的回怼,一时间几乎所有旁观者都有了憋笑的倾向
杜若倒是宠辱不惊,此时落井下石多少有些胜之不武了
“以物易物,互通有无,古已有之。至于国格,先生不必操心。且不论狄斯与包括东洲在内的城邦之间尚有边境协议,狄斯除异方晶外物产贫瘠,就算要坐地起价也是双方的事。”
“哎呀,杜若姑娘,好一个‘双方的事’啊。按您这种讲法,东洲治灾大可以摆脱对异方晶的依赖,可您偏偏这么支持异方晶贸易,这里是否有些屁股决定脑袋的因素在呢?您祖上做过什么事情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您自己几周前才从狄斯大邦游学归来,我说的…没错吧?”
形势再次逆转,台下响起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几位上了年纪的学者就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忙不迭地向身边人普及杜若的家世
杜若望向台下有意针对她的男人,不出所料,那位脸上覆着青铜面具,正是封印师的装扮。她暗自哂笑,看来祖上余威尚在,某些人闻着味就来了。尽管早就为眼下的情况准备万全,但她今天来只是想在东洲学界辩出些名气,从学阀手上分一杯话语权的羹,至于庙堂的浑水,以她目前的声望地位怕是沾上一点都会引火烧身
“这位先生所言非虚,杜某确有在狄斯游学的经历。只是杜家可以马上公示杜某在狄斯游学前后及期间的进账出账,保证每一笔都经得起追根溯源,先生您有这样的底气么?没有的话,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杜若故意顿了一顿,台阶当然是要给的,但这不妨碍她趁着信息量还没被在场的行家消化完全时欣赏对方僵在脸上的笑容。自家的账本能这么干净,还不是因为这些政敌数十年如一日的穷追不舍,如今倒是孽力回馈,想泼个脏水都难了
“…异方晶对东洲而言的确不是刚需,却能在灾厄发生时实实在在地保全巫祭与封印师的性命。在开放异方晶贸易前,东洲需要搭上多少人命才能平定天灾,诸位多少都有所耳闻,而如今异方晶在对抗灾厄中作用几何,想必在场没人清楚得过先生,您才是…莫要让屁股决定了脑袋啊。”
“…好。既然杜若姑娘提到了人力,那我就谈谈人力。削减祭礼用度,巫祭和封印师的待遇势必会受影响,若届时东洲无人为抗击灾厄出力又当如何?”
“您能如此假设怕是辱没了东洲黎庶的风骨,或者我就着您的假设提问,过于优渥的待遇真的不会养闲人,引小人么?先不论目前东洲财政是否存在分配不合理的问题,东洲入夜以来有记载的两次大灾,分别发生在89年和刚刚过去的104年,时任巫祭均未能成功预警,为了预防这种难以预测发生后却影响重大的事件,在祭礼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真的值得么?若想事半功倍,与其渲染恐慌,要求财政一味倾斜,不如在事件尚未发生时做上一纸灾后预案,把损失降到最低。”
杜若有心讨论问题,奈何台上沉默许久的那位早就沉不住气了
“岂有此理!东洲对灾厄尚且避之不及,哪里有资本供你这种黄口小儿纸上谈兵?来人,轰出去!”
台上双方拉扯间,台下远远地传来了一个颇为青涩的女声
“等一下!我要听听这预案是怎么做的,要是没有道理,到时先生再把她轰下去不迟。”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满脸煤灰的小叫花子正颠颠地要往台上跑
于是两个人被一起请出去了
杜若和就近的人家打了招呼,带着小叫花来到庭院的水缸前,看着小叫花安安静静地清理着脸上的煤灰,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面容姣好的同龄人。她隐隐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怎么这会儿不提预案的事了?刚刚只是想帮我解围么?”
她双手抱胸倚在墙边,还是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对方抬头时的表情极为生动,仿佛要问“你管这叫‘解围’?”,只是很快像是从斜前方的门洞里看到了什么不该来的人,眉头微蹙,连连摇头
杜若好事探过头去,不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巫祭姑娘,这种情况已经是您这个月遇到的第三次了,您看您…哦。”
看来有人微服私访露馅了。都说新任巫祭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
杜若转过头来,向着眼前的巫祭投去玩味的目光,期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啊…刚才你就当没看见好啦,不然我还要给你准备驱逐出境的文书,走流程超麻烦的。”
“但我怎么记得这种事老早前就是巫祭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
“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嘛。再说了,你们这些游学的能回来,不就是奔着本姑娘广开言路么?”
“…自恋。”
杜若确定对面是听懂了的,但她愣是没在对方脸上看出一丝恼意,明明私下里该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嗯嗯,你说的都对。不过先打声招呼,等到再遇见千万别当面拆穿我的说辞,毕竟我都这么支持你的主张了,这个人…”巫祭边说边把方才道破天机的人拉过来,杜若认出这人就是在她占据辩论优势时掀对手场子的“路人”,想必能讲出来那句话不是经人授意也至少是经过许可的,“…就是证明,否则我很难办的。”
堂堂巫祭前脚刚说完话,后脚就拽着随行人员跑远了
亟需从学界和民间培植自身势力,否则无法在庙堂站稳脚跟的巫祭么?眼光倒是毒辣得很,可惜东洲还是那个东洲,想干点什么就得在人情这个大染缸里蘸上一蘸,至于结果嘛…可这些又和一个学者有什么关系呢?
杜若望着巫祭的背影这样想着,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否认,本应漂泊的风筝终于感知到了来自故乡的风
“‘欲觅神种,若木扶桑’,这次能把妖猿赶跑多亏了老祖宗的智慧。”
“且不论这歪脖树是若木还是扶桑,这东西做成的棒子在你打在妖猿身上的第一下时就折了呀。”
“这女孩不是什么扫把星,‘召魂受命,必有徽祥’,她抽搐那是得见神君了呀!你们可不能再不待见她了。”
“把营养不良讲得这么浪漫,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
“殒神坠地的故事就是一百年前,三眼真神从玄天坠落凡尘,本想度化众生,却一个没看准,脑袋着地把自己撞晕过去。”
“我说最近东洲的神话怎么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的,都要跟不上版本了,你要不努努力把奇兰也编进去?”
“我刚刚帮你算了一卦,此地东南一千五百里,有金猊乡,风调雨顺,四季分明。你趁天灾未至,带着家人邻居赶紧走吧。”
“你们真的信她能给人占出安身之所么?她知道这些是因为…”
“那个叫杜若的什么毛病啊?但凡巫祭娘娘来田间地头排忧解难总能跑过来刷一波脸,巫祭娘娘也是,这人都这么针对她了也从来没回怼过。要不是乡亲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次次帮着巫祭娘娘说话,这不得委屈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情趣’。别看这俩人表面上水火不容的,谁知道私底下是什么关系,这几天那人没跟过来,你没看到巫祭姑娘脸上那表情么?就像心里空了一块似的。”
“得了吧你,少把狄斯那什么磕cp的风气带过来,还磕到巫祭娘娘头上去了。要我说巫祭娘娘就是人美心善,要不是她礼贤下士,我看你们这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去喝什么西北风。”
“好好,不开玩笑了。不过这杜若真是,巫祭姑娘上山下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是不领情呢?总跟在巫祭姑娘后面折腾也是个劲儿,你说她图啥呢?”
“聊什么呢?”
八卦的主角之一突然在此时冒出头
“啊,是巫祭姑娘啊,没…没什么。”
“那正好,其他人都没空,你俩快帮我看看,我这次怎么做才能把水龙引上岸。”
“巫祭姑娘是…不会水么?”
“瞎说什么,巫祭娘娘怎么能不会水呢?她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咱们帮着计划就是了。”
白雨跳珠,黑云翻墨,杜若撑着与东洲制式不同的伞,一边神情凝重地望向远处冒着暴雨往来搬运沙袋,搭建子堤的人们,一边通过通讯终端和不知道什么人通着话
“你就这么在边上杵着和我闲聊,好意思吗?”
“好意思啊,毕竟那些地质水文数据要么是我托关系给你拿到的,要么是我带着你漫山遍野确认的,东洲这边的话费很贵的。”
“别装了,像我不知道你能搭上专线似的…我就奇了怪了,您家那位祖上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手眼通天到现在。”
“那你回来啊,回来我就讲给你听。”
“少惦记着空手套白狼,咱们可是有赌约的。不过你也真的是,之前还说就回去看看的,这才几天啊,就开始勾搭别人上贼船了。”
正说话间,上游方向远远地跑来一个人
“…我先挂了,这边好像有情况。”
“嗯哼,等你消息。”
刚挂断终端,就传来了由远及近颇具地方特色的口音——
“巫祭娘娘,巫祭娘娘,俺那边儿决堤了,那个水啊,流滴到处都是啊。还有那个山洪,哗啦啦滴就下来了啊。好在娘娘身旁有能人,提前好久告诉俺们那个地方适合做什么天然滴‘蓄滞洪区’,就是可惜喽那田地呀。”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被淹?”巫祭直起腰来,在还算干净的胳膊上蹭掉些溅在脸上的泥巴点,在得到确认的答复后,她顾不上思考更多,又接着问了下去,“那水龙呢?”
“没人扛得住那种冲击,妖灵也一样。”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青衣学者不知何时牵着两匹马从她身后走出来,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巫祭总算弄清杜若几天来不见踪影的原因了
“不是自称神话学者么?研究水利是业余爱好?”
“许你有幕僚,不许我有外援?”
巫祭嘴上不饶人,手却自然而然地接过杜若递过来的缰绳;杜若也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可这些都不耽误二人翻身上马直奔决口的河段
“巫祭娘娘,那领头的水龙狡猾得很,一直待在水里不出来。破坏沿途防汛工事事小,关键是这雨不能再下了呀。”
听闻先遣队的人从前线回来,原本和巫祭围在一起商议对策的人们自动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还没等巫祭发话,一个不速之客便万分焦急地贴着巫祭挤了进来
“山洪的规模比预想中的大…把地形图给我看看,不行的话就要在水里解决了。”
尽管不情不愿,但还是有人把材料递了过去
因为人们惊讶地发现,巫祭消失了一阵子,回来后不仅带了一件干爽的蓑衣,还要亲手给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学者换上
“这么干…有用么?”杜若边根据眼前的地形地势思考着可行的方案,边用只有她和巫祭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将信将疑地询问着,配上还没喘匀的气息,弄得巫祭有些哭笑不得。大学者平时牙尖嘴利的,怎么一对上平头百姓就这么狼狈
“也不知道是谁在马上说要分工合作,要置换资源,否则就把我不会水这点抖落出去…信不过我你就自求多福吧。最新的防汛方案呢?”
“有个锦囊,在湿透的蓑衣里。”
巫祭伸手掏了一下杜若换下来的蓑衣,果不其然
“不错,放心大胆地讲吧,我已经和那几个同你私交不错的幕僚打好招呼了,必要时ta们会帮你讲话的。”
杜若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巫祭似乎有些特殊的才能在身上,总能把广义上的政治操弄出一种古灵精怪的气质。而她也不知怎么忽然有了张口的底气
“给熟悉或是不熟悉我的各位正式介绍一下自己,鄙人杜若,受巫祭姑娘邀约为本次的剿龙行动提供方案。根据此前几次先遣队对水龙动向的观察记录,水龙往往会在流速较低的水域现身,那它下一个去处大概率是下游的这处湖泊。我们可以先用船只在入口处布置围网…”
瓢泼大雨中,位于高处的观测台传来了消息
“大学者,水龙到最后一道弯了!”
杜若抬手用手势向观察员示意她听到了,便转向身后众人
“还是那句话,这次计划风险很高,在船没开出去前打退堂鼓都来得及…”说到这里,杜若有意停顿,给人留出反悔的时间,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人表现出动摇的意图,“…好,那一组登船等待收网时机,二组登船在一组船只外围待命,三组通知之前被安排在附近水系的人手过来帮忙…剩下的跟我来,没接触过术式也没关系,巫祭说以你们的资质现学现卖够用。”
人群就这样按照杜若的指挥依次分散并去往指定位置,等待水龙自投罗网
似乎是天公作美,漂在水面上的浮子在风雨稍歇时有了动静,看幅度和频率不像是体型较小的水龙眷属。由于水深较深,光线不充足,一时间无法进一步确认深水处的情况,杜若便在岸边招了招手,示意一组适当收网,自己则结印在手,准备随时催动用于限制水龙行动的大型术式。青绿色的光纹在妖灵露出水面的一瞬便顺着妖灵的背部延展开来,将妖灵牢牢制住,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只是下一秒杜若和很多水上作业的人们都觉察到了不对——没有水龙动不了,围网的振动还一点停不下来的道理
“一组放网,水上的都往湖心撤,围网里的不是水龙!”
“往后去,*文明东洲*,这畜生故意组织小的给当它炮灰!”
可还是晚了,没等那句咒骂落下,水龙便从水下腾身蹿出,再往下扎时尾鳍直接拍在一组没来得及拉开距离的小船船体上,将其中几艘掀翻。水下的冲击力更是不遑多让,大批眷属被狠狠卷起,接着被装有倒钩的围网钩开鳞甲。湖面一时间血雨腥风
“二组负责救援的下水,人命要紧!”
不等杜若指挥,二组的几个人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救人,在杜若换好简易装备潜入水下后,剩下的人也跟着进了水
相比水面上的混乱,此时水面下的情况平静得多。待到大团的血污随着水流稍稍散去,杜若透过泳镜,看到了依旧在湖泊入口处徘徊的水龙
“被动防守的未必是我们这边,二组…”杜若从水里冒出头来,刚想做接下来的布置,却没能讲下去,离她最近的那条船上就有被打捞上来的人,倒钩在他的颈侧结结实实地割开了一拃多长的口子,不停有血从伤口深处淌出来,怎么压都止不住
“水上的,还有愿意收第二张网的么?麻烦举下手。”在周围人的帮助下卸掉第一张网后,杜若才回身询问依然逗留在船上的众人,只有寥寥数人有所响应
杜若苦笑,如果人手再多一点是可以有七八成胜算的。她亲眼见证跟随巫祭的队伍是如何一步步壮大起来的,自然清楚真正让这个年轻的团队凝聚起来的是什么,除了对巫祭本人的信任,还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可这些都太容易被现实压垮了,她不能奢求更多,更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去冒险
那就要多多仰仗自己为了在恶劣条件下保命才习得的水性了
“可以了,其他人上岸或驾船到更外围,刚刚举手的人和二组交接,把第二张网的沉子调节一下,让靠近湖心的一侧浮上来。”杜若说罢拿起船上的渔叉,朝岸上接替她负责术式的人招了招手。由自己把水龙引出水面,配合限制水龙行动的术式将其引至网中剿杀,是她一早就交代给信任之人的兜底方案
“您这是要亲自去吗?”
杜若循声望去,发现询问自己的是一个正要调转船头上岸的人,虽说还有关心她的余裕,但脸色实在难看
她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又改主意,想给我搭把手了?”
那人脸色更难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奈何杜若不由分说就扒上了他的船
“那边的船,麻烦过来帮一下忙。把他…”杜若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拿过那人手中的桨,便招呼来同样想向岸边靠的一条船,紧接着伸手一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在她手底下就是一激灵,“…送到岸上去。”
开个玩笑倒是挺能给自己活跃气氛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杜若从湖心这一侧小心地驾船,一边观察上游的流速,一边跟随着水龙的动向,得亏这里的水比布网处浅得多,能让她大致了解到水下情况
雷声阵阵,阴风怒号,愈发浓郁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水面下的能见度也跟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多的河水正从上游奔涌而下,湖面上正重新酝酿起一场暴风雨
杜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带上渔叉,扎进水中
她还是低估了水龙的反应速度,一入水便手起叉落却依旧被水龙闪身躲过,反被回转的龙头冲向面门。情急之下她将叉杆横着送入水龙口中,专业的手套依旧没能隔绝咬合和惯性带来的冲击,震得杜若虎口发麻,好在她顺势脱离了水龙吻部的攻击范围,整个人被扯到水龙腹面
水龙自是不会善罢甘休,上下翻滚试图将杜若甩下。杜若趁机调整过握叉的姿势,骑到水龙背上,待到水龙松口将手中的叉杆猛地向后一拉,水龙吃痛呛水,带着杜若翻出水面
“趁现在!快…唔。”
翻白的水浪间,青绿色的光纹擦着龙头闪过。耳畔的风雨只响了一瞬,便立刻被水龙巨大的身形打过来,淹没在更大更深沉的存在之中
呵…要同归于尽吗?你也没多少气了吧?和鳄鱼一套呼吸系统的能能耐到哪里去?
杜若这样想着,因呛水涣散的神志反倒让她感知到了腹部的疼痛
既然如此,那我一定得拉上你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渔叉插向水龙的身体
周围的湖水被染成了红色,她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至于水上短暂的骚动和再次被催动的术式,那是后话了
待到被安排来照顾自己的人都走了个干净,杜若才从床上起身,点燃屋里的油灯,拿起一卷没看完的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扰乱她心神的并不是那些在她“昏迷”时不太中听的话,她必须要承认,在这次行动中,有人丢了性命,水龙负伤逃走都是事实,要是巫祭能早点来甚至一开始就交由巫祭指挥,或许真的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她把有些事想得太简单了
“真相是烈火,是尖刀,敢于直面的都是人杰”
这话要是再听一次,她绝对不会再以人杰自居
试图在无数次的交锋之中向我说明人性和人心,也是因为现实曾像教训我一样,狠狠教训过你么?
杜若这一想就是几个时辰,若非急促的叩门声还意识不到天已大亮
她赶忙前去开门,甚至来不及吹熄油灯的火焰。该来的总会来,不如拿出点态度来
可让杜若没想到的是,门前的不是别人,而是赤脚免冠,衣着简朴的巫祭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当着院落外那么多百姓的面,巫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这么跪在地上
“虞泉巫祭煦,临阵软弱,治水不力,特来请罪。恳请学者传授水性,以备他日水龙之患。”
杜若连忙上前将巫祭搀起,心中则是五味杂陈,从善如流,知过不讳,谁还能说短短半年间赢得如此民心的巫祭德不配位
“巫祭不必如此,游术杜某自当倾囊相授。只是不该巫祭负起责任的,杜某自然不会推脱。”
只见杜若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大踏步走向院落外
“凡是在此次剿龙行动中伤残的、死亡的,本人或其家属都可以来我这里拿到这份契约,凭此契去往东洲各处票号并出示伤情鉴定,可获抚恤金,具体数额以东洲律法为准。由于杜某并未在朝中有过一官半职,能负责此次行动完全是巫祭抬爱,抚恤金均从杜某个人账上支出。”
“诶,你家真那么有钱么?”
“…倒也不是,再来一次就遭不住了。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水呢?”
杜若笑眯眯地看着早早换好行头却热身了大半天,一直在和她没话找话的巫祭
根据巫祭以往能走陆路就不走水路的习惯,这人怕水的传闻大概率是真的,万事开头难,杜若理解这种心情,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催促。不过既然是巫祭拜托自己在先,她就有把巫祭哄下水的职责,何况留出来的用于心理准备的时长已经很够一说了
对方显然也感知到了这点,悻悻地踱到水中用绳子提前拴好的羊皮筏那里,那边的深度刚好够她把整个脑袋露出来
好像也没那么难
“今天站着泡一个时辰就行了?”
“是啊,先让水熟悉你,然后你才能熟悉水。”
听上去挺有道理的
“对了,可以适当走动但不要太快,手别离开羊皮筏,人别离开绳子的范围就行。也别害怕,万一了出事还有我。”
水中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流逝得慢,巫祭按照要求,很快便把周围水底的泥沙踩了个遍。说来也是神奇,昨天她冲到风浪边上稳住术式尚且勉强,今天整个人就可以进到水里了
试试憋气,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窒息,失衡,缓缓下坠的身体,永远无法触及的边界
流动的水体变成了她熟悉的那副模样
“醒醒,没胃口也吃点儿。”
巫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和先前仿佛要把她身上所有温度带走的那片水域不同,现在裹着她的是一床温暖过头的被子,不知是谁的手正在额头上反复试探着温度
“…我发烧了?”
“可不是嘛。想喝水么?”
“不了。”
“在河里那会儿喝够了?”
她这才对上那个人的脸,话中带刺的除了杜若还能是谁
“稍微坐起来配合一下,不然我没法往你嘴里送。”
杜若说得温柔,进到巫祭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我自己能吃,不要你喂。”
木勺木碗的碰撞有些发闷
“那挺好的,我省劲儿了。”
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语气
发烧带来的寒战效果拔群,离了杜若的她断断续续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食物,时不时还要紧一紧裹在身上的被子。好在杜若并不是拿起书就对她不闻不问了
“总往我这边看什么呀?杜若花炒鸡蛋吃不惯?”
“…没有,就是有点冷。不介意的话麻烦你了。”
巫祭服软的速度就是很快
杜若收拾好碗筷,回到屋里,发现巫祭把被窝团成个团子,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刚才怎么了?大巫祭学游泳吃了瘪,想找个人发泄情绪,又不方便把气撒到我这个伤员身上?”
团子当即动了动,半晌的沉默后,里面才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这会儿也没少往我伤口上瞟。”
杜若说的一点没错,巫祭只好心虚地把目光从杜若腹部缠着纱布的伤口处移开。那上面重新有了血迹,显然是为了捞她才被挣开的
“…不早提醒我。”
“我那时把话讲出来你也未必能听进去…呛水对新手而言挺家常便饭的,赶上风高浪急老手也得呛上几口。”
“可我不知道水龙什么时候会回来…”
“是啊,所以现在欲速则不达了不是?有些事还是慢慢来的好。”杜若顿了一顿,见对面没有搭话的意思,担心自己真的会打击到对方,又补充道,“不过前代巫祭要是能像你这样为了分内之事为了大家的事着急上火,她在学界的风评就不会这么差了。”
巫祭忽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发言都清晰了不少
“虽然我站东洲的言论自由,但最好别当着我的面这样讲她,踩一捧一也不行。”
听巫祭称不上严肃却也有几分认真的语气,杜若瞪大眼睛表示疑惑,她没料到如今站到旧党对立面的巫祭对一手扶植起旧党的前代是这个态度
“为什么要护着她,你是她养大的么?”
“…算是吧。但你也没说错,她给我的印象的确和她对外的形象差很多,尤其是她上了岁数之后。”
难怪总听旧党的老人念叨这任巫祭是养不熟的狼
“抱歉,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这样的关系。”
“没关系,我刚好需要人来听我讲这些…本来以为你会追问我为什么这么怕水的。”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只管刨根问底别的什么都不顾的人么?杜若突然有点不忿,不过想起以往种种,这种评价倒是不冤
“那你说吧,我边点香边听着,免得你尴尬。”
找香似乎不那么容易,巫祭静静地看着杜若在各处抽屉中搜寻,等到对方把线香翻出来才开了口
“我的故乡不在虞泉镇,但具体在东洲哪里我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有一年家乡那边闹饥荒,家里养不起我,又怕邻里邻居说闲话,就多走了几十里地,准备随便找个小河沿把我淹死。”
是东洲个别地区溺女婴的恶俗么?杜若思忖着,甩灭手中的火柴,坐上床榻的另一边。线香顶端明灭一阵,这才升起一缕青烟
“你那时多大?”杜若重新翻看起先前扣在桌上的书,悠悠地开了口
“几个月大,我记事特别早,比开口说话都早,你信么?”
“我信。”
“能问问为什么吗?”
“凭你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下宣扬过这点。”
也凭她那位争议颇多的祖上同某任后世评价颇高的巫祭的忘年私交,似乎强悍的通灵力总伴随着早慧,但搞清楚通灵力的来龙去脉估计比解释术式原理还要麻烦。说到通灵力,这次巫祭能溺水还是有些蹊跷。毫无预兆地离开羊皮筏往水深处走,是进入状态了么?
杜若的思考很快被巫祭打断
“你就不好奇接下来的事情么?”
“不好奇啊,不就是前任巫祭刚好路过救了差点溺死的你么?”杜若边说边翻了页书,“但你也因为这件事变得一直不太敢下水。不过挺难想象前任巫祭能主动跑到穷乡僻壤体察民情,还顺便救了个女婴的。”
杜若说罢,偷眼看了看巫祭,眼前人并没有表现出预想中的不悦
“看来觉得她变了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她能把位置让给你,对普罗大众来说就足够了…讲讲你对虞泉镇居民,对东洲百姓的看法吧,看你一直都挺拼的,被政客带大的可干不出这种事。”
“别以为你这样讲我就听不出你在拐着弯骂她了,好么?”巫祭故作嗔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先前认真的模样,“我要是她亲生的,那她就是典型的‘管生不管养’,她把我留在虞泉镇,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可她就是一个本不该和我发生交集的人,这样的人救过我两次,这就够了。”
“方便透露下另一次么?”
“也是因为水,十几岁的时候看到有人溺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喝了好几口水,最后还是她把我和那个人捞上来的。”
杜若噗嗤一笑
“我算是知道你的病根是怎么落下的了。”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一介书生,怎么有这么好的水性的?”
“还不是被吓的,早几年东洲造船业发展如何你也清楚,云游四方的特别容易折在海上。也就是我出去的时间早点,你找那些三四十岁往上的有过游学经历的东洲人,个顶个都是游泳的好手。好啦,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养伤,下水的事等你烧退了再说。”
“这就不练了?”
“想什么呢,只是不下水了,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练练呼吸练练动作形成肌肉记忆还是可以的。我要吹灯了,要是没别的事你也早点休息,快点好利索才是当务之急。”
“嗯。”
你怎么不是魔鬼了,天知道我每次对上水龙还要想着应付你的时候有多慌
巫祭表面答应着,心里还是按捺不住吐槽
但说来奇怪,不知是把话说开了还是安神香的作用,总之这晚她睡得特别安稳
“好消息,你明天可以去别的水域试试了。我物色到了一段流速还算合适的…写什么呢?头不抬眼不睁的?”
听到杜若回来,巫祭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哦,就是没事练练字。你讲的我都听到了。想来看看么?”
杜若摆弄着手上的玩意儿,凑过去一颗脑袋
“日有异之,威灵降丧;千山焚灭,万物沦亡。恶木毒卉,生毁灵伤;洪波蹈海,龙见祸殃…又在编你的神话故事了?”
“不是‘我的’,你再看看?”
“这是金乌神话?原版和你通灵看到的有出入?”
“嗯…也不是有出入,就是金乌神话本身没头没尾的,拿去止小儿夜啼还差不多。我要用《祀日赋》把起因经过结果都讲清楚,能给出一个妥善解决的方案再好不过。”
“哦~~所以你就开始往里编瞎话了?”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事,怎么能叫编呢?再说了,我自己闷头编哪里能够,得让大家相信才行。”
杜若不禁莞尔
“说了半天不还是编么?”
“可你也不能否认,大家需要这样有确定性的故事。”
“那我祝你成功?”
“不和我杠了?”
“不杠了,因为你再怎么编,也比前代‘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神为乱,乱则妖灾生’的那套强太多。”
“…你讲话是不是横竖得让我不爽一下。”
“那没办法,你现在的政治立场又不是我逼着你选的。”
“真的是,辩不过你还不行嘛…”巫祭说着不满地撅了撅嘴,很快注意力便被杜若手中的研钵和桌上的香炉吸引过去,“…那你这半天在忙什么?学打香篆?”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总讲梦话,我那便宜线香可压不住。虽然听不清讲的是什么,但乍一听还挺瘆人…喏,这是我目前淘到的几味香料,你先闻闻,看看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时间过得飞快,经过了三个月的沉寂,水龙又一次借着天灾现身。最终巫祭亲手杀了水龙,抽了龙筋,剿龙行动大获全胜
“说是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你的动态预测模型真的很准。”
杜若绕开欢庆的人群,跑去和还在进行后续监测的水利工程师交谈
“没有你帮忙收集数据这模型连建都建不起来…”水利工程师边说边低头看了看数据,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之前跟巫祭说怕节外生枝就不过来了呀?怎么,偷偷藏不住?”
杜若长叹了一口气
“好心看看你适不适应现在的工作,你怎么还这么八卦?从外邦的工地上捞你出来也堵不上你的嘴么?”
“没办法,是工科狗也是单身狗啊。上天什么时候也能赐给我一个待人和善,能力又强的漂亮姐姐啊~”
“少说两句吧你,走啦。”
杜若是跟着巫祭的队伍回到虞泉镇的,看着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多少有些感慨,谁能想到巫祭刚出虞泉镇时冷冷清清,随行的只有寥寥数人呢?
“听说为了凑抚恤金,你当掉了唯一一处在虞泉镇的房产。要来我这里住几天么?”
“阿煦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大学者不觉得这话讲得晚了点么?我可是在你租的房子里白吃白喝了三个多月,有些有的没的早就传开了。”
杜若笑了笑
“说的也是,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那这里就是了。”
一处不起眼的普通民宅,非常符合杜若现下对巫祭的想象
屋内的陈设倒是简单,奈何杜若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你就是拿这种弓封印金乌的?在前任巫祭封印失败之后?”
杜若比对着放在桌上的图纸和挂在墙上的实物,本来以为图纸歪歪扭扭很够一说了,看到实物却是没有最丑,只有更丑,这让杜若情不自禁地想起狄斯的子供向动画里角色拿着现攒的物件将皮搋子射向庞然大物的桥段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受过那么好的艺术熏陶嘛,再说了,封印金乌主要靠的又不是弓。”
这话搁在杜若刚回东洲那会儿只有被质疑真实性的份儿,可现在她开始主动替眼前人找补了。东洲天灾频仍,不比狄斯,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而搜刮民脂民膏制成的神弓,任它多么精雕细琢,也掩盖不了主人治下离心离德的事实,这么一看金乌降世倒真有些谶纬应验的味儿了
“你说的对。”
“什么嘛,看你思索那么久还以为你又要发表高见了。”
“怎么?我不发表意见你还不习惯了?”
“…有点。”
“抖M。”
“嗯?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词的意思,不解释我要闹了。”
巫祭边说边凑过去,捏住杜若的肩膀,作势便要摇晃
“诶诶…别闹别闹,要画歪了。”
听到杜若的“抗议”,巫祭又往前贴了贴,俯身环住杜若的脖颈,去看杜若在画些什么
“新的神弓图纸?大学者不是不信传说么?”
“磕碜的弓可配不上这么要面子的巫祭姑娘。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么,‘好马配好鞍’。”
“我发现了,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带点刺都不自…”
话还没说完,她的眉心便是一凉
杜若不知何时转向她,桌上的铜镜也被顺手拨了过来
眉间多了一点朱砂,眼前人温婉的话语伴着轻柔的吐息落在她的耳畔
“…那你该想想,我怎么不总这么对别人。”
她们短暂地凝结在彼此的眼眸中,彼此的欲望却在交错的呼吸间愈发深重。于是温润的唇舌打破了距离,她们仿佛是两尾以沫相濡的鱼,在如水的夜色中索取,给予,缠绵不休,直到那些情与欲和着叹息溢出来,打湿她们的身体
她们不再禁得起对方的丈量,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场擦枪走火,宽衣解带在这种情境下成了必然。那些情与欲也跟着有了别的去处,变成落在肩颈的吻,抚上胸乳的手,深入彼此的指尖
她们就这样游向彼此
于是被翻红浪,一晌贪欢
“巫祭姐姐,之前的《祀日赋》你还没给我讲解完。”
“那烟烟还记得,之前巫祭姐姐讲到哪里了么?”
“记得,‘英雄挽神弓,仰天射九日’。”
“英雄挽神弓,仰天射九日,直到天上的太阳只剩金乌一个。它又怒又怕,只能嗷嗷叫着逃跑:‘短命种!等你死了我还会回来的!’而大英雄则大笑着回应:‘来!在我之后还会有下一个英雄,下一把神弓!传说已经诞生,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你都不再是神明,是注定被射落的笨鸟!哈哈哈!’”
“这就完啦?”
“完啦。烟烟乖,先去找那个学水利的姐姐玩,你杜若姐姐往这里瞄好半天了。”
待到巫祭哄走了烟烟,杜若才走上前去
“把旧党咒你短命种的事编到故事里,你也不嫌晦气。”
“下次不说了就是了嘛~”
“听烟烟说你们要吵架,我看好像也没什么事。”
“那杜若姐姐怎么在旁边冷着个脸?”
“你不知道你杜若姐姐么?白天赢晚上输。”
“不是,我怎么会给你这种印象?还有,你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些?”
杜若此时的表情堪称精彩,一旁的巫祭一下子没憋住笑出声来,见惯了大学者在官场、政坛和辩论中的纵横捭阖,在平常日子里看她笨嘴拙舌地回应传闻倒是分外可爱
如果可以,她想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天上升起无数个太阳,极端高温所到之处大地龟裂,河道干涸
金乌带来的天灾迅猛而突然,连巫祭都未能提前觉察
但巫祭却在天灾到来后直接受到了波及。先是高企的体温,再是难以安睡,最后连入眠都困难,为此杜若尝试了许多香粉的配方,都没有效果,至于巫祭早年间采用过却都失败了的方法,估计更派不上用场
然而这些是天灾之下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狄斯出于未知原因切断了同东洲的商贸,东洲失去异方晶来源,现有的储备对于目前天灾的规模而言是杯水车薪;没能应验的神话,无济于事的术式也极大地动摇了封印师们的信念,影响到了东洲本就难以为继的抗灾能力。在天灾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东洲只好效仿友邦,弃城去往别处避难
只是如何面对民众才是最难的功课
“这边有病人,路上可以多照顾点么?”
“说走就走,我那几亩良田你们给我陪吗?”
“家里老人前几天因为高温走了,你们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来?”
起初是些琐碎却真实的诉求和抱怨
“什么劳什子神话,恶木、洪水和妖灵,哪一个应验了?”
“天灾会发展成现在的样子,还不是你们决策失误吗?”
“连家都保不住,你配当巫祭嘛你?”
到后来人群中便爆发出这样的声音,连杜若都坐不住了
“大家冷静一下,有什么不满都可以提,只是目前东洲资源有限,光是应付一路上的高温就很困难了,希望各位多少能体谅下这边的情况。”
“体谅个屁!要我们体谅巫祭,谁来体谅我们啊?”
“但您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不是巫祭一个人能决定的,天灾更不是人力能左右的。”
“我不管那些,你们*文明东洲*的一路货色,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我骂一双!”
杜若的心在滴血,却无法反驳
巫祭的难处她都看在眼里,可那些不该拿出来让本就惶恐不安的民众分担
到头来最体恤民心的,一直在最前线安排疏散和安抚工作的反倒担下了最多的骂名
最后连她自己的心绪也乱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曾经为ta们做了那么多,如今爱莫能助就活该被戳脊梁骨,当ta们无能狂怒的撒气筒么?”
“阿若不是最讲实事求是么?ta们说得对,我不怪ta们,所以也没什么要说的。”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
“因为你不欠ta们的,你有埋怨ta们的自由…可我还是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迁怒于ta们。你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下水对付水龙的,你忘了么?”
“你是在道德绑架我么?阿煦,你清醒一点,就算ta们曾经有恩于你,你也早就还清了!”
“你有你的公义,我有我的百姓,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透过彼此望向的一直都是…别的存在。你先冷静冷静,现在的进度太慢了,我去东边看看还有没有需要疏散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金乌神话成真了,我希望那个挽弓的人会是你。”
“别的…存在么?”
已经有至少三天没看见巫祭的人影了,杜若这边忙得不可开交,不说去找巫祭本人,连打听巫祭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她也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脑海中就都是那天的对话
“一样了,都一样了!”
“什么都一样了?”
杜若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向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又不知在感叹些什么的人发问
人群也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目光一处处地汇集过来
“时有建木,草木凋亡,恶龙出涛,金乌天罡啊!”
“…这不是金乌神话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些都应验了。现在那边在造神弓,等着人来射箭呢!”
话音刚落,死气沉沉了数日的人群便有了生气,窸窸窣窣地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讨论,偏偏是有关巫祭的往事跑进了杜若的耳朵
“诶?你说谁能上去射箭啊?”
“那肯定得是咱们巫祭啊!”
“可拉倒吧,她这次干啥啥不行。”
“你可别小瞧她,能被前代巫祭一下子相中那通灵能力可是很强悍的。”
“强悍在哪里?”
“104年她封印金乌的事就不提了,这大家都知道。据说她呀,十几岁的时候因为通灵能力太强差点自寻短见。好像是自己走到水里了之类的,不声不响的,要不是有路过的人注意到估计这届巫祭得是别人。”
“你确定救她的不是巫祭?”
见到参与讨论的是大学者,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
“我印象里…上代只救过巫祭一次啊。”“对,第二次是她一个人悄默声儿走进去的,听说是年纪太小,通到邪祟了。”“我记得在这之后当时的巫祭就开始重点培养她了。”
杜若愣在原地,她听不进去更多声音了。就算巫祭有意在这件事上扯谎,她一直以来也都忽略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细节——巫祭通的是金乌的灵,不是水龙的,不可能直接受到通灵的影响走到水里去。结合巫祭的浅眠还有那些无数个夜里支离破碎的有关高温和灾厄的梦话,一个让杜若不愿意面对的推论呼之欲出
“快来看,巫祭给的术式生效了!”
谁也不知道杜若为什么要在此时冲出人群,不管不顾地往东边去
头顶上无数个太阳在消失、融合,变成九个太阳,再加上金乌,整整十个,一切异象都在和传说对应。杜若的脚步一刻不停,即便她早就失去了跑步的力气,豆大的汗珠不停自额头滴落,喉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腥甜。她顾不上这些
战场附近,一开始发现杜若到来的是慌张的烟烟
“杜若姐姐,ta们要我找巫祭姐姐过来射日,你知道巫祭姐姐去哪了么?”
风尘仆仆的杜若看了看烟烟身边的封印师,随后便蹲在烟烟面前
“…不用烟烟找了,你巫祭姐姐早就跑到战场了,杜若姐姐急着过来就是被叫来帮忙的。烟烟别急,杜若姐姐和巫祭姐姐一起干成过那么多事,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事到如今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最能体现成年人之间的默契的,往往是善意的谎言
“巫祭有留下什么话么?”
有了之前的缓冲,进到战场的杜若心情平复了许多
“她要我们找一个能用信念驱使神弓的挽弓人,挽弓人要相信这一箭必能平定灾祸。”
“这样么…倒是像她。”
杜若说罢望向金乌的方向,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中,依稀能辨别出一个不成人形的身影。她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把弓给我,我来。我比谁都相信那个骗子。”
接触到神弓的那一刻,弓身自带的金乌邪火便立刻缠了上来
华贵的祭祀服被火舌攀上化为灰烬,双眼被白日灼得生疼,耳边净是些刺耳的尖啸,在高温和狂厄的侵蚀下,浑身上下的皮肤仿佛要绽开
偏执、护短、为情所困,杜若自知不是个合格的挽弓人,能看到如此幻象是情理之中,但就像巫祭曾无数次向她证明的那样,凡人的选择也一样有力量,何况对于巫祭她是最特别的那个
于是画面来到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的东洲大地,所剩无几的人们依旧没能在灾难面前团结起来,为了一己私利相互攻讦,大打出手,而那些萦绕在耳边的絮语同杜若近些天听闻的抱怨和指责如出一辙
让我来结束你的痛苦,也让我把你的谎言变成真的…谁让你是天生的巫祭,成天搜肠刮肚地编织些神话,绞尽脑汁地把希望带给更多人,又没心没肺地把大家的希望当成是自己的
…但我也知道你想要我们活下去,笑出来
她的脑海突然变得无比清静。箭镞一颤,一股不属于金乌的火焰便被引导出来,经由弓身和弓弦流淌进她的身体。她的体内也有新生的力量跟着应和,弓身变得轻盈,弓弦也不再勒手
她就这样屏息凝神,挽弓向日
“伏诛吧…如你所愿。”
关于那位青衣学者,东洲大地上有不少传言,和106年十日天灾刚结束那会儿相关的尤其多。有人说她因封印金乌觉醒了起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有人说她呕心沥血地完善了目前广为流传的《祀日赋》;还有人说她轻伤不下火线,顶着持续数日的高烧舌战群儒,保住了前代巫祭亦是其挚友留给东洲的政治遗产…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手刃挚友的悲痛中振作起来组建逐日会的
或许她压根就没有那么一段一蹶不振的日子,就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金乌神话最初的模样,也遗忘了平定天灾的前代巫祭在初出茅庐时多么笨拙,直到狄斯的十日天灾结束
“杜若姐姐,杜若姐姐!找到巫祭姐姐啦,就在那边的树林里。我们能把她带回东洲吗?”
这本来是件好事的。可在场不少东洲使节都面露难色,甚至不乏曾和巫祭本人并肩作战过的人
杜若当然知道这些人在为难些什么,106年的十日天灾带给东洲大地的苦难太过持久也太过真实,哪怕东洲入夜以来最得民心的巫祭也无法将这种伤痛抵消,这无关乎个人恩怨,这是客观事实。而面对一个充满各种预设的环境,就算她能帮助那个人对抗所有恶意,也无法代替那个人承担所有期待,甚至她自己的期待就是最能压垮那个人的一个——毕竟没人比她更懂阿煦的好
“…烟烟,去联系MBCC局长,就说曜已经找到了。”
“不叫她阿煦了么?”
杜若蹲下身去,望着烟烟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某种久违的真挚
“不叫了,这个名字会保佑你的巫祭姐姐在狄斯的土地上一生无虞…我算过很多遍了。”
传闻中还说,狄斯一役,杜若手上的香炉碎过两次,两次都是因为当年的巫祭
杜若不喜欢东洲,她是天生没有线的风筝
只是弄人的造化偏把那根曾牢牢牵住她的线,一股又一股地吹散在东洲的风中
Author's Words:
标题取自《菩萨蛮·梨花满院飘香雪》,全词和人意料之外地搭。无期“狂厄能实现愿望”的设定真的很方便,完全把这篇文章里杜若悟到阿煦自我牺牲的动机这件事变成必然了,尽管阿煦本人不在场,但她依旧对杜若拆穿了自己所有的无意或是有意的谎言,好让杜若安心封印自己,除了第二次落水不是前任巫祭救的,还有她刚刚撒下的,她不爱杜若本人这个谎。或许本文会有种“106年的杜若怎么想的关114年的杜若什么事”的感觉,但我想替原作说句话,在祀日赋本体中弱化若煦的私人情感除了迎合一些玩家喜好的考量外,可能真像原文里说的那样,“那是一个渺小人类的身影,亦或是永远无法湮灭的朴素祈愿”。另外原作里的杜若变得爱骗人了,但在我的文章里杜若好像更沉稳了,我的理解是这可能是杜若她不愿意展露真心的一体两面,毕竟那个值得她展露真心的人已经不在了

Bookmarks

Gift

Readers reviews
Please login first and then comm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