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雷丝小心地翻过一页书,在满目让她分不清彼此的贵族名字与头衔中,忍着叹气的冲动揉了揉发涨的额角。
一如既往的休息日,原本她只是想在藏书室中随便找一本书看一会儿,然后就将剩余的时间都交给蓄水池的码头。一大早去温室照顾她养得半死不活的康乃馨时,蓄水池的管理员大老远就兴奋地向她打了招呼,并告诉她这几天正是大鱼繁殖的时节,如果想要收获令人兴奋的战利品,就要趁早了,毕竟大修道院中喜欢钓鱼的,可不止她贝雷丝一个人。
结果在路过存放着和帝国相关的文献书籍的高大书架前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莫名有些在意地掠过那一排排的书脊,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抱着好几本厚重的书籍,在角落的书桌旁落座了。
书的内容类似于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的近代史,尤其是近五十年内发生的事件,书中作了详细的记载。书的作者是教会派遣到帝国的一名司教,所以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参考价值的。
书的行文颇为有趣,看得出作者为了让这些枯燥的内容变得通俗易懂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即便如此,贝雷丝依旧需要耗费很多精力才能顺利阅读下去,毕竟她一向对这种题材的书籍不感兴趣,更是自问没有什么学史与从政的天赋,和她那在这一方面天赋异禀的学生艾黛尔贾特截然不同。
想到艾黛尔贾特,贝雷丝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她抬手拭去眼角因为接连不断的哈欠而挂上的泪珠,继续去看关于“七贵族之变”的记载——实际上这正是她翻阅这套书的目的,自从她机缘巧合知道了学生过去的少许经历之后,她就兴起了想要了解相关事件的念头。
她想要了解艾黛尔贾特所在的弗雷斯贝尔古家族,想要了解目前在位的皇帝,暨艾黛尔贾特父亲的一些生平,也想知道这个统治帝国长达千年的家族何以没落至今,学生又背负了什么样的重担,她的理想究竟有多沉重……
贝雷丝也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莫名地在意起和艾黛尔贾特有关的事,这种在意也会延伸到她的家族和她的国家。她会更加关注红色,在意帝国的料理,阅读和帝国有关的书籍,留心来自帝国的人们……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但还远不到需要烦恼的地步。所以,就当做是导师想要更加了解级长,加深和级长的关系所必须做的工作吧。
她把玩着还没沾上墨水的羽毛笔,逼着自己继续“穿越”到将近十年前的历史事件中去,关注着记载中有关学生的点点滴滴。遗憾的是,这段文字中,只是简单地提到当时作为拥有赛罗司纹章的公认皇位继承人的第四皇女被带离安巴尔,前往王国避难。之后的视角就转到了以菲尔迪南特的父亲艾吉尔宰相为首的大贵族们那里。再一次提到她,已经是三年后她从王国归来的时候了。
第四皇女。
贝雷丝摩挲着冰冷冷的文字,仿佛这样就能剥开这短短几个字的遮掩,看到后面藏着的无助的女孩。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贝雷丝明确地感受到了内心升起的怒意。但激烈的情绪很快消退下去,她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但艾黛尔贾特并不希望自己过多关注她的过去,如果不是她总是在最恰好的时间出现在对方面前,或许她永远也无法获得进一步了解学生的机会。
尽管她和学生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节时间,她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是一个永远注视着前方的人。过去的那些时光,无论是苦难还是快乐,都仅存于她内心深处小小的角落,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才能让人窥知一二。
贝雷丝很庆幸自己就是那个人。
“老师?”
她所在意的那个声音带着少许惊讶从身后传了过来,贝雷丝忽然有些失措,她合上书本想要掩盖自己正在试图了解艾黛尔贾特的过去这件事,至于原因,她则一时间说不上来。或许她只是不希望自己一向封闭得很好的内心被他人窥探到,尤其那个人是艾黛尔贾特。
但艾黛尔贾特的动作比她更快,学生的目光越过导师的肩膀,只是轻巧地在封皮上一扫,就认了出来。于是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惊讶起来:“老师什么时候对帝国的历史感兴趣了?”
“只是恰好拿到这本书,就随便看看。”贝雷丝努力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毕竟是我教授的学生们所属的国家,我想多了解一些,以便更好地制定教学方针。”
艾黛尔贾特有注意到贝雷丝的语速比平常稍快了一些,并且破天荒地解释了很多。她将疑惑藏在心底,微笑道:“不愧是老师呢,我很期待哦,您的新教学方针。”
停顿了几秒钟,她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不过文献书籍上的记载并不全面,也带了许多作者本人的立场和观点。如果老师对帝国的方方面面感兴趣的话,可以来问我哦。”
“你说得对,”贝雷丝顺势点了点头:“谢谢你,艾黛尔贾特。”
“只是小事,老师没必要道谢。”艾黛尔贾特在导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取过贝雷丝堆放在手边的那叠书山的其中一本,随意地翻了翻:“所以,有什么是让老师特别在意的吗?”
“艾黛尔贾特。”
“嗯?”
“我在意的是你,”见学生少见地愣住了,贝雷丝从容地道:“我想知道,你在这本书中所扮演的角色。”
“大概只是一个顺带提及的皇位继承人吧,我并没有为帝国做出过什么贡献。我只是父亲大人的五个女儿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但你将来一定会是帝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相信。”
艾黛尔贾特冲导师露出动容的笑,但表情随即变得复杂难明:“又或者……是将帝国带进无底深渊的一笔也说不定……”
艾黛尔贾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贝雷丝没有听清后面的话语,但她依旧隔着桌子伸出手,在学生头顶上轻抚了几下。
“我会支撑着你的,我会尽我所能教授能让你飞得更高更远的能力。”
艾黛尔贾特注视着导师,目光有一瞬间让贝雷丝胸口狠狠地揪了一下。但她很快重新露出了笑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贝雷丝的幻觉:“这么说,老师打算成为我的双翼吗?”
“听起来会是很厉害的称号。”
想到贝雷丝将来可能会被贯上“xx之翼”之类的名号,艾黛尔贾特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角。
“这取决于将来我会拥有什么样的称号哦。”
“那么艾黛尔贾特就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贝雷丝轻轻拍了拍手中的书本:“历史,一定会公正地做出评价的。”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在与导师一次又一次的交流中,艾黛尔贾特才一步一步沿着她认为正确的道路不断前行,而没有被黑暗或偏执所吞噬。
导师相信着自己——只要想到这一点,艾黛尔贾特就忍不住想要做得再好一些,再完美无缺一些……这样才不会辜负导师的殷切希望。
艾黛尔贾特叹息着将一束新鲜的鹿子草放在艾斯纳夫妇的墓碑前——偶然有一次机会,她曾了解到这是贝雷丝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那时她正好走下宿舍的楼梯,就被在温室附近的导师拜托了一起帮忙寻找鹿子草。之后两人一起将这束不起眼的黄色小花交给了贝雷丝母亲的故人,看着他郑重而怀念地将花束放在了墓碑前。
两人沉默着听他对着墓碑喃喃自语,说着和墓中人有关的往事,直到黄昏的钟声响起,他才在晚霞中向两人、向自己的过去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修道院。
在那之后,她就定期摘下一束鹿子草放在艾斯纳夫人的墓碑前,感谢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将她的导师带来了人世。即便是导师销声匿迹的这五年也从未间断过。
这些年来,她从方方面面打听到了关于过去那个贝雷丝的事。那位被称为“灰色恶魔”的传奇佣兵,在芙朵拉留下了许多令人敬畏的事迹,但那些人所知道的贝雷丝,并不是她的真面目。
真正的贝雷丝,是一个温柔而贴心的人,她是她最敬重的导师,也是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光,更是让她可以飞得更高更远的双翼。
但她已经独自走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记有导师并肩而行的感觉了。但她唯独没有忘记的,是对导师许下的诺言,和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理想。
如果贝雷丝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依旧会坚定地走下去,哪怕作为孤高的皇帝,哪怕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和她并肩而立。
艾黛尔贾特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与落叶,静静注视了“艾斯纳”一会儿,转过身,缓慢而坚定地踏上了离开墓园的台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