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来，黑鹫学级的级长，帝国的皇女艾黛尔贾特是个大忙人，每天从早到晚的每个小时都排满了日程，或许连每天休息多久、吃饭多久、睡觉多久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如果是数节之前的艾黛尔贾特，或许会深以为然并欣然接受这样的评价，但在当下这个时候，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或许不止一点点。
今天的功课完成得很顺利，一早就上交给了导师批阅，因此比计划中提前了许多完成论文的艾黛尔贾特多出了几个小时的闲暇时间。往日的她或许会趁机前往训练场，或者在藏书室打发时间，但今天她给自己布置了一个特殊的课题。
眼下她就坐在黑鹫学级的教室中属于她的那个第一排的位置上，一手撑着侧脸，另一手把玩着手中崭新的黑色羽毛笔，目光落在导师身上，丝毫不担心被她发现——因为导师此刻正在专注地埋头批阅黑鹫学生的家庭作业。
今天虽然不是周末，却是个难得的休息日。学生们抓紧时间度过来之不易的假期，所以黑鹫学级的教室中就只有导师和自己两个人而已。四周一片宁静，能听到导师的羽毛笔尖在羊皮纸上轻轻划过的痕迹。
艾黛尔贾特给自己布置的特殊课题，就是“观察贝雷丝”。这几乎是她经常在做的工作，但更多时候她只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很少有机会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在这么近的距离盯着导师看。
这种行为对于师生关系的两人而言并不得体，更不妥当。但对一个想要拉拢优秀人才为自己所用的未来皇帝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毕竟贝雷丝在她想要拉拢的人的名单中，无可争议地位列榜首。甚至可以说，如果导师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话，艾黛尔贾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名单上的其他对象。更微妙的是，在艾黛尔贾特想要除掉的人的名单中，导师贝雷丝也赫然在榜——这取决于导师最终是否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出于这种矛盾的心情，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贝雷丝都会是艾黛尔贾特心中最在意的人，或许没有之一。
艾黛尔贾特心情复杂地轻轻叹了口气，她确定自己的声音很轻，但导师却在此时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莫名有些心慌，毕竟她所考虑的心事，是决不能对导师泄露半点的。然而她还没想好解释的说辞，贝雷丝就又低下头去，重新在羊皮纸上写了起来。
艾黛尔贾特突然觉得在意得要命，她犹豫了几秒钟，果断站了起来，向坐在讲台后面的导师靠了过去。
她在导师面前停下脚步，隔着讲台观察了她一会儿，但贝雷丝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于是艾黛尔贾特低头去看导师正在批改的论文，从羊皮纸上乱七八糟的自己来看，这份论文的主人应该是自己那位大大咧咧擅武不擅文的蓝发同窗……艾黛尔贾特心中突然涌起了少许同情的情绪。
作为教师也挺不容易的……呢。
她想开口问导师是否需要协助，毕竟身为级长原本就有辅助导师的义务。但贝雷丝正蹙着眉在纸上快速写着什么，她生怕打断导师的思绪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份凌乱的论文中找到原本的思路，于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从羊皮纸上转开，落在了讲台一侧的金色杯子上。那是导师用来喝水的杯子，现在杯子里已经空了。或许导师需要一杯提神的可口饮料？
她刚伸出手，贝雷丝就抬手轻轻碰了一下杯子。艾黛尔贾特惊讶地看到杯子上空出现了一小块冰晶，并且在不断扩大。接着冰晶落入杯中，导师手心燃起火焰，握住杯身，当她将杯子凑到唇边时，杯中的冰恰好融化并因为加热而冒出缕缕蒸汽。
原来冰魔法和火魔法还有这么简单又实在的用法？艾黛尔贾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导师，直到她喝完杯子里的水，抬眼和自己的目光交汇。
“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那份论文吗？”导师理所当然地提出请求，似乎丝毫不惊讶学生为什么一直站在讲台那头盯着自己。
艾黛尔贾特取过导师说的那份论文，接着微微睁大了眼睛——熟悉的封面与熟悉的字迹，毫无疑问，这正是自己的论文。
导师为什么要把她的论文单独放在角落？
“很在意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贝雷丝慢悠悠地开口了。
“唔、稍微……”艾黛尔贾特顺着导师的话喃喃开口，接着清醒过来，对着疑似在捉弄自己的导师似笑非笑地道：“只是有些在意您对这篇论文的评价。”
“我的确想和你讨论一下这篇论文，里边有些内容我很感兴趣。”没等艾黛尔贾特松一口气，贝雷丝又补充道：“但也有些地方值得商榷。”
艾黛尔贾特没有因此感到沮丧又或者难过，反而兴味十足地道：“那么我就洗耳恭听了。”
导师的观点总能给她耳目一新的启发，这是因循守旧的贵族和按照老掉牙的课表授课的教师们做不到的事。正因如此，艾黛尔贾特才愈发重视贝雷丝的想法……而且不仅仅是在这些方面。就像那杯由冰魔法与火魔法简单构成的解渴热水一样，在知识的领域和了解贝雷丝的领域，艾黛尔贾特都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现在不行，稍等我一下。”贝雷丝让她看讲台上剩余的论文：“大概还要两个，嗯……一个小时。”
“我今天有得是时间，”艾黛尔贾特安抚道：“请按照您的安排来吧，老师。”
艾黛尔贾特的战靴在砂石地上狠狠一蹬，高高跃起，钢斧带着惊人的破空声砸在魔兽头顶的魔石上，随着一声哀嚎，巨大的躯体重重倒地，很快消失不见。艾黛尔贾特轻巧地落地，顺势挥动了几下斧头，舒缓自己用力过度的手臂肌肉。
刚才她独自打败了一头魔兽——这就是贝雷丝给她附加的课后作业，以实践两人针对她那篇如何对付魔兽的论文讨论的结果。
自己居然能独立战胜魔兽，换做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就算勉强能成功，恐怕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战术经过贝雷丝的指导后，却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她的导师的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她还不知道的惊喜？
她看向一直按着剑柄在远处观战的导师，笑容不自觉地带上了少许自豪的情绪：“我做到了呢，老师。”
直到此时，贝雷丝才缓缓松开剑柄。她靠近艾黛尔贾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确定学生没有受伤后，才点了点头：“你做得很棒。”
“毕竟我可是您的级长。”
少女骄傲地略抬起下巴，然后被导师顺势摸了摸因为剧烈的战况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她瞪了导师一眼，后退一步离开了导师掌控的范围，解开发带开始整理起头发来。
贝雷丝默默看着她用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小巧的白象牙梳子梳理头发，嘴角浅浅地上扬了一下，随即把目光转到了地面上。魔兽的躯体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只余下醒目的脚印和一些魔石的碎片。等艾黛尔贾特整理好仪容时，贝雷丝已经把四周较大的碎片收集起来，装进了一个小小的皮口袋里。四目交投时，贝雷丝平静地道：“委托人希望我将魔兽残留的部分作为战利品上交。”
“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委托吗？”艾黛尔贾特又好气又好笑：“居然利用堂堂帝国皇女帮自己干活，老师还真是胆大包天呢。”
“多一些训练的机会，我认为不是什么坏事。”贝雷丝的表情看起来理所当然：“这件事也只有艾黛尔贾特能做到，没有你的话，我就打算自己出手了。”
“就算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哦，老师。”
贝雷丝把小皮口袋收好，郑重其事地冲学生点了点头：“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我的级长的原谅呢？”
导师一副笃定了自己不会真的生气，所以丝毫不担心自己着恼的样子让艾黛尔贾特颇感无奈。但她的确不至于计较这种事：“老师待会要去交付委托吗？”见对方点了点头，她顺势道：“老师带上我吧，毕竟我也是委托的完成者之一。”
贝雷丝当然不会拒绝，但保险起见，她还是提醒了一句：“佣兵的任务一点都不有趣。”
“没关系。”艾黛尔贾特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就当做是被老师‘利用’之后的补偿吧。”
正如贝雷丝所说，佣兵的任务一点都不有趣。委托人浑身笼罩在灰扑扑的斗篷里，在酒馆角落阴暗的光线下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面容。虽说他操着古怪的异邦口音，但艾黛尔贾特总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熟悉。
“佣兵的委托者都这样的吗？”离开酒馆的时候，艾黛尔贾特忍不住问道。
“不全是，也有一些普通人发布的普通委托。”贝雷丝回头向角落看了一眼，那人已经完全隐没到黑暗中去了：“但像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艾黛尔贾特想起自己也经常以炎帝的身份委托佣兵办事，不由一时无言以对。
“老师就不好奇给你任务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
“只要肯痛快给钱的委托人就是好主雇，”贝雷丝说道：“至于他们是人还是幽灵，都和我无关。”
听到贝雷丝这么说，艾黛尔贾特心念一动：如果炎帝出面雇佣贝雷丝的话，会不会有可能……
但她随即摇了摇头，把荒谬而冒险的念头甩出脑子——她要做的事必须万分谨慎才有可能达成目标，任何豪赌带来的风险她都难以承受。
念头飞快闪过，艾黛尔贾特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刚才酒馆老板给了老师什么？”
“艾黛尔贾特会喜欢的东西。”
“唔、桌面游戏之类的？”
“再猜。”
“帝王学的书籍？”
“继续。”
“难道说……”
“就是那个难道说。”
“……老师，我可不是莉丝缇亚那样的小孩子哦。”
“但每一次艾黛尔贾特都会收下熊熊玩偶。”
“因为……毕竟是老师送的嘛。”
学生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贝雷丝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她撇开了目光，耳尖却有些发红，嘴角不由得再次扬了扬。她没有忘记学生每次收下时，眼中浮现的纯粹的笑意，就好像不管她送多少次同样的礼物，都能唤起她发自内心的快乐。或许正因如此，贝雷丝才养成了每周送她礼物的习惯吧。
贝雷丝的声音不由自主放缓了一些，她扬起手蹭了蹭学生梳理之后重新变得整齐漂亮的银发，决定不再捉弄艾黛尔贾特——毕竟她最优秀的学生刚刚在她布置的额外家庭作业中拿了个优秀。
“是香柠檬茶的改良配方。这里的老板很擅长调制茶饮，他答应如果我帮忙解决魔兽的问题，就把配方告诉我。”
艾黛尔贾特停下脚步，转头注视着导师。而贝雷丝迎着她复杂的目光，露出了今天的第三个笑容。
“稍后，有时间和我一起开个茶会吗，艾黛尔贾特？”
－END－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