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大约是生命的十四分之一。
五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漫长的时光，但对贝雷丝而言，却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
当她在大修道院山脚的村落中醒来，听村人说起已经过去五年时光时，她还没有什么真实感。那时候她满心都是和学生的五年之约，所以急匆匆地赶回了大修道院。
然而当她看到她的级长当年略有些稚嫩的面容已经被岁月雕琢成熟，眉目间又因为时光而沉淀了属于帝王的威严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不仅是艾黛尔贾特，修伯特，菲尔迪南特，卡斯帕尔，佩托拉，多洛缇雅，贝尔娜缇塔……她所有的学生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们的成长并不仅限于外表，还有能力与气质。尽管他们都在表达着对导师失而复归的喜悦，但贝雷丝依旧有一种似有似无的距离感。
“好了，差不多就到这里吧，老师刚回来，更需要的应该是休息。”皇帝的发言适时地往黑鹫们的头上浇了点冷水，阻止他们继续表达自己的思念：“大家都去忙自己的工作吧。”
“什么啊，艾黛尔贾特该不会是想自己独占老师吧？”
“唉，我劝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说多余的话。”
“啊啦，卡斯帕尔君难得说了有道理的话呢。”
“艾黛尔贾特、大人、最、思念老师，所以，我们应该、让出。”
“真是的，老师就暂时交托给你吧，艾黛尔贾特。要是你不好好照顾她的话，我菲尔迪南特·冯·艾吉尔一定会把老师抢过来。”
学生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不少人临走前还向皇帝挤眉弄眼，不知道在怂恿些什么。
“嗯哼……”等同窗们全都离开，会议室中只剩下她和贝雷丝两人的时候，艾黛尔贾特清了清嗓子，尴尬地开口了：“抱歉呢老师，他们只是……太兴奋了，毕竟大家都很高兴老师能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没关系。”贝雷丝忽然想起刚才自家学生被卡斯帕尔戳破心事的场景，心中的愉悦情绪涌动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大家都很高兴我回来，那你呢？”
“大家也包括了我哦。”艾黛尔贾特微笑着回答道。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大家是大家，艾黛尔贾特是艾黛尔贾特。”贝雷丝紧盯着那双她喜爱不已的浅紫色眼眸：“我想知道，艾黛尔贾特高兴我回到她身边吗？”
“唉……真是拿您没办法呢。”艾黛尔贾特轻轻叹了口气，回应了导师的目光：“老师能好好地活下来，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只有这一点，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你说得好像我不会回来一样。”
“就算您选择不再回来，我对您安然无恙的这份喜悦心情也是一样的哦。”
贝雷丝想起两人相拥在女神之塔的朝阳中时，艾黛尔贾特再一次郑重地确认了自己的选择的样子。时至今日，她依旧尊重着她的选择。
但这未必会让贝雷丝感到高兴。
见贝雷丝默然注视着自己，艾黛尔贾特涩然一笑，体贴地道：“老师累了吗，毕竟刚从沉睡中醒来，就一路赶到了女神之塔呢。您的房间应该已经打扫好了，我带您回去休息吧。”
就算隔了五年，贝雷丝也不至于会忘记从这里到自己宿舍的路，但谁也没有戳破这一点。当她和艾黛尔贾特漫步在阔别已久的小路上时，贝雷丝终于找回了一点过去的感觉。
她转头看向和她并肩而行的学生，她的银发一丝不苟地盘着，头上戴着金色的角冠。黄金质的尖角顶端看起来有点锐利，给人一种不敢轻易冒犯的感觉。
贝雷丝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她努力回想着，却一时间找不到头绪。
“老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呢？”察觉到她的注目，艾黛尔贾特疑惑地询问。
贝雷丝摇了摇头，于是艾黛尔贾特没有再说什么。
从会议室到宿舍的路程并不长，就算两人默契地绕了一会路，也终究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贝雷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想要推开门，却迟迟没有行动。
“老师，怎么了吗？”艾黛尔贾特敏锐察觉到了导师异样的情绪，于是温和地道：“您的房间还和五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吗？
贝雷丝侧过头，平静地注视着学生：“艾黛尔贾特真的这么认为吗？”
艾黛尔贾特慢慢伸出手，隔着冰冷的赤色手甲握住了导师的手。她柔声道：“老师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在想，五年的时光，除了外表，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这一次，轮到艾黛尔贾特沉默了。就像贝雷丝说的那样……不改变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整整五年，压抑的、血腥的、麻木的、痛苦的……五年。
“无法否认呢，时光的确会改变很多东西。外表，或许还有内心。但总有些东西，无论经历了多少岁月，都不改初衷。”艾黛尔贾特微笑着，不同于经常出现在她脸上的，出于礼貌但不达眼底的笑容，此刻她浅浅的笑容中充满了真挚与安抚：“可以再陪我走走吗，老师？”
……
贝雷丝和艾黛尔贾特漫步在大修道院整齐的石板路上，就像她们五年前经常做的那样。
沐浴在午后清爽的风里，贝雷丝终于缓缓开口了。
“我缺席了五年，作为导师，是毫无疑问的失职。”
“但老师的教导在这五年中一直在指引着我们前行哦。”
“可你们已经走得太久太远了，一直在原地停步不前整整五年的我，真的能追得上吗？”
艾黛尔贾特诧异地看向导师，虽然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却波光微漾，少见地让她窥见了一丝苦恼。
“原来老师也会烦恼这种事吗？”
“会不会很幼稚？”
艾黛尔贾特摇了摇头：“会有这种情绪的老师让我觉得……很可爱。”
最后那几个词被艾黛尔贾特压得很低，贝雷丝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但艾黛尔贾特没有解释自己的话，只是笑着看向前方。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了温室门前，温室的大门紧闭着，因为岁月与战争的缘故，建筑上多了一些破损的痕迹，但大体上是完整的。
“要进去看看吗？”艾黛尔贾特鼓励道：“用您的眼睛亲自看一看，五年的时间究竟带来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学生的声音太过温柔，贝雷丝像是被蛊惑了一样，随着她的引导轻轻、轻轻地推开了温室的门。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四周生长着比五年前更为高大的植物，温室的管理员正在盘点着什么，见两人进来，管理员面露诧异的神色，但很快向贝雷丝微笑点头。
“有什么变化吗？”
“有，又没有。”
艾黛尔贾特巡视着温室，五年前她很少来到这里，但在战争期间，她心烦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学着导师照顾一下花草。
“有什么不同呢？”艾黛尔贾特看不出来。
“我种的康乃馨全都不见了。”贝雷丝不动声色地道：“艾黛尔贾特想要收到花，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真是的，就算不送花也没关系哦。”艾黛尔贾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然后发现温室管理员已经走到里边最角落的地方去了，像是生怕打扰到两人。于是她更觉得羞赧起来。
“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艾黛尔贾特抓住贝雷丝的手，拉着她迅速离开温室。贝雷丝被学生牵引着往蓄水池的码头方向走去，她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嘴角不知不觉地扬了起来。
之后艾黛尔贾特带着她沿着曾经的轨迹走遍了整个大修道院，钓鱼码头、食堂、市场、马厩、中庭、训练场……每一处她活动过的地方，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岁月给它们增添了痕迹，却没有改变它们的本质。
“就像我们一样，”两人并肩返回宿舍楼的时候，银色的月光已经洒落在两人的肩上：“或许我们都有所成长，又或者我们已经互相扶持走了很远。但我们希望老师和我们并肩而行的心愿，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艾黛尔贾特停下脚步，因为夜色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紫眸注视着导师：“没有什么能比您回到我们身边更令人高兴的事了，我……我们一直都思念着您。”她拉起贝雷丝的手，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不必担心被落下，因为我会牵着您的手。”
当贝雷丝止步不前的时候，艾黛尔贾特会拉她一把——她始终遵守着当初的诺言，直到今日依旧如此。
两人重新开始往前走的时候，贝雷丝看着两人一直没有放开的、交握的手，突然意识到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
五年前两人经常一起散步，但那时候，艾黛尔贾特总是落后半步，习惯性地站在她身后一些的位置看着她。但现在，她们并肩而立，手心紧贴，亲密无间。
或许并不是所有改变都会让人感到难过与不安——贝雷丝有所明悟。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贝雷丝的宿舍门前，这一回，贝雷丝主动推开了门。
房间依旧是熟悉的气息，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充满多年没有人居住的尘土味。
“这里一直有人在打扫吗？”
“嗯……这样的话，无论老师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回到这里。这里永远是您的房间。”
艾黛尔贾特加快脚步越过导师来到房间中央，转过身，双手在身后纠结地交握着。夜风穿过敞开的窗户，轻轻拂动着她的银发。她看着导师，眼中满是复杂而喜悦的情愫，就像在女神之塔重逢那时候一样。
“欢迎回来，老师。”
第二天一早，是贝雷丝作为黑鹫游击军的指挥官回归后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当她进入已经改造成会议室的昔日的枢机卿之间时，房间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之前我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呢，生怕一觉醒来，老师回来的事只是一场梦。”多洛缇雅微笑着，抬手悄悄拭了拭眼角。
“老师，艾黛尔贾特昨天有好好照顾你吗？”菲尔迪南特不满地瞪着昔日级长：“我听说昨天大半夜，她还拉着你在大修道院里闲逛。”
“早知道老师这么有精神，我就拉着他去模拟战了。”卡斯帕尔抱着后脑勺道：“真想快点让老师看看我这五年的成长，说不定连老师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
“哈……等你被老师打得满头包的时候，可别来找我抱怨。”
“老师、回来、真好。”
“贝尔，贝尔昨天晚上一直睡不着，想到老师回来了就觉得很开心，嘻嘻~”
修伯特则在长桌的尽头静静地站立着，直到导师看向自己，才低声笑道：“真是令人怀念的喧闹……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有您在，黑鹫游击军才是真正完整的圆。”
“这种时候你就别嘴硬了，修伯特。”菲尔迪南特摊了摊手：“明明经常说什么‘那位阁下在的话，这场仗说不定会更轻松’之类的话。”
“……您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吗，菲尔迪南特大人。”
“真是的……还是这么吵吵闹闹。”坐在长桌尽头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艾黛尔贾特捂了捂额头，有一种当年导师第一次被自己带领着去正式认识黑鹫学级学生时的无奈感。
“不管怎么说，您的归来，是近来最值得庆祝的事。”修伯特轻轻拉开了艾黛尔贾特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按着胸口弯下腰，以自己特有的节奏向导师行了个礼：“这个位置，大家一致为您保留着。”
贝雷丝看着他，接着目光掠过满怀喜悦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们，最终落在艾黛尔贾特脸上。而她的级长微笑着，饱含鼓励地向她点了点头。
贝雷丝走向她身边，在那张椅子上落座，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会议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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