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雷丝将剑送进敌人的胸膛中,拔出来的时候热血浸透了对方暗红色的法师长袍。这已经是她在这个黑暗中的蠢动者的据点中杀的第十一个人了,但她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取走敌人的姓名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有人偷袭了她。
或许是敌人蓄谋已久,又或者是持久战斗的疲惫让她的警觉有所放松,当后脑勺响起微弱的风声时,敌人的攻击已经近在咫尺。
作为武者的条件反射比她的思想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往前踏出了半步,接着听到身后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她反应极快,回身出剑,和伊艾里扎的剑一起刺入了偷袭者的要害。
偷袭者倒下时将带血的剑刃从伊艾里扎肩膀上拔了出去,他闷哼一声,反手按住了往外冒血的伤口。
贝雷丝看了他一眼,确定附近没有活着的敌人后,才掏出一瓶伤药向他丢去。趁他给自己治疗的时候,贝雷丝慢慢走近,盯着他给自己熟练地止血圣疗包扎。
“要帮忙吗?”
“不必。”
贝雷丝点了点头不说话了,两人都是寡言少语的性格,一起行动的时候经常只有简单的交流,这次也不例外。但沉默一会儿之后,贝雷丝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毕竟伊艾里扎是为了救援自己才受了伤。
“为什么救我?”
伊艾里扎抬眼瞥了她一下,淡淡地道:“我们一起行动。”
“你一直想杀我。”
贝雷丝知道伊艾里扎一直致力于和自己决斗,就算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如果不是因为艾黛尔贾特的强制命令,伊艾里扎或许早就对她出手了。
“这些人,不配杀你。”
贝雷丝点了点头。
“而且皇帝要求我在战场上支援你。”
“这次出来,是瞒着艾黛尔贾特的。”
这一次非比寻常的任务,他们两人受修伯特的嘱托,隐藏行踪,秘密查探并捣毁一些“黑暗中的蠢动者”的重要基地。艾黛尔贾特一向不喜欢让贝雷丝接触这些阴暗的事物,为此还曾严厉训斥过修伯特,但贝雷丝依旧欣然接下修伯特的暗中委托,只要能在各种意义上帮助艾黛尔贾特,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随着芙朵拉统一进程的加速,类似的委托也越来越频繁。贝雷丝怀疑要不是艾黛尔贾特的工作与日俱增,这种背着她的行动,很快就会曝光。
“她从前下过命令。”伊艾里扎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五年前。”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就在贝雷丝想着艾黛尔贾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死神骑士下这样的命令时,对方已经把伤口利落地包扎好了。在这方面,伊艾里扎格外像一个佣兵。或许他本身就算是个独来独往的佣兵,只不过雇佣者是皇帝本人。
如果她也是皇帝的雇佣兵,也许很多事就会变得简单多了。但假设只是假设,她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很满意。正因为她是艾黛尔贾特的导师,她才能不着痕迹地靠近她,见到许多别人从未窥见过的面目。导师与学生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将两人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该走了。”回过神的时候,伊艾里扎已经重新提起了剑,向远方走去,像是笃定了贝雷丝会跟上来。在贝雷丝的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他低声说道“谢谢。“
“嗯?为什么?”贝雷丝想了想,确定自己最近没做什么值得伊艾里扎道谢的事。
“因为梅尔赛德司。”
贝雷丝依旧不解,她知道梅尔赛德司是伊艾里扎的姐姐——这是某次闲聊提到死神骑士时,艾黛尔贾特告诉她的。但她也不记得她对梅尔赛德司做过什么需要让她弟弟专门道谢的事。
伊艾里扎看向远方,自顾自地道:“如果你没有邀请梅尔赛德司转到黑鹫学级的话,或许现在我们只能在战场上相见。”
“梅尔赛德司如果站在王国那边,你会怎么做?”
是倒戈追随姐姐,还是两不相帮?
伊艾里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瞬间,贝雷丝仿佛看到他的手中沾满了怎么也冲洗不干净的鲜血。
“我会杀了她。”伊艾里扎的嘴里缓慢地吐出词句,像利刃坚决地划开了某种屏障:“由我,亲自动手。”
贝雷丝沉默着,以她的人生经历,还无法理解这种必须亲手杀死对方的爱。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轻声自问——
如果当初她在圣墓没有选择站在她最在意的学生这边,是否终有一天,她也不得不手持天帝之剑在战场上面对艾黛尔贾特。到那时,她能体会到伊艾里扎的觉悟与心情吗……?
只是这样试着想象下去,贝雷丝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难道不是你的……”
“姐姐。”伊艾里扎轻抚着腰间的剑柄:“但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贝雷丝忽然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会臣服于艾黛尔贾特。”
“臣服?”伊艾里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许自嘲的神色:“只是互相利用。她能为‘死神骑士’提供杀戮的战场,而且……”
“而且?”
伊艾里扎转头看向贝雷丝,少见地多说了几句话:“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她还是年仅14岁的皇女。她派人救下被家族追杀的我,要求我成为她的剑刃。我答应了。”
“死神骑士在哪里都可以杀戮。”
“哼……我不在乎自己的战场在哪里,只要可以肆意杀戮。”伊艾里扎低声道:“但艾黛尔贾特告诉我,就算是杀戮,也可以带来全新的黎明。”
“人们不再以无聊的血脉和扭曲的纹章来看待他人,我深爱的人们都可以平静地生活着……或许在我的心里,对这样的世界也有少许的期盼吧。”
伊艾里扎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将剑稍微抽出又用力送了回去,发出了清脆的金铁摩擦声。
“该回去了。”
回到大修道院的时候,正是第二天的清晨,天还没有亮,四周雾蒙蒙的,空气清新而潮湿。大修道院入口处的市场正在忙碌地做开业前的准备,而在穿梭的人群中,微笑着站着,等待着两人的,正是梅尔赛德司。
贝雷丝适时停下了脚步,而伊艾里扎片刻不停地迎了上去。
“他们说你有事离开了,我想今天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梅尔赛德司先向导师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轻抚着弟弟的面颊,温和地道:“赶了一夜路吗?我做了你喜欢的甜点哦。”
“嗯。”
伊艾里扎简单地应了一声,跟随姐姐的脚步穿过大修道院的大门。贝雷丝目送他们远去,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她摇了摇头,把突如其来的软弱情绪抛到身后,拾阶而上,也走进了大修道院。然后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在长长的台阶尽头,有一道赤红色的身影孑然独立,像是五年前那个天马节时那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贝雷丝心中有一种近乎执着的直觉——艾黛尔贾特一定是在等她。
她空落落的心忽然像是被填满了一样,充满了温暖而充实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像伊艾里扎那样加快脚步,迎上了等待着自己的人。
“艾黛尔贾特。”
“老师。”她的学生脸上,毫无疑问露出了喜悦而真挚的笑容:“我觉得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你知道我离开大修道院了?”
“修伯特说是他发布的委托,”艾黛尔贾特上下打量着贝雷丝,直到确定她安然无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真是的……他该不会又瞒着我让您去做危险的任务了吧。”
“不算危险。”贝雷丝嘴角略扬:“能帮上忙,我很开心。”
“……真是的,又露出这种狡猾的笑容。”艾黛尔贾特略撇开目光,随即又恋恋不舍地移目注视着她:“老师是连夜赶回来的吗,还没有吃早饭吧?”
“嗯,艾黛尔贾特陪我一起吃吧。”
两人并肩向食堂的方向走去,远处传来卡斯帕尔晨练的呼喝声与帝国士兵列队经过的整齐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贝雷丝所经历的许多个早晨没什么区别。但因为艾黛尔贾特在等她这件事,有什么就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如果……”
“嗯?”面对欲言又止的导师,艾黛尔贾特疑惑地偏头看向她。
“艾黛尔贾特当初是怎么想的,我是说在不确定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时候。”
艾黛尔贾特苦笑起来,停下了脚步。两人此刻正站在大修道院的蓄水池边,贝雷丝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远离了那一片水域。
艾黛尔贾特低声道了谢,然后沉吟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好回答的话,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我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艾黛尔贾特叹了口气:“事实上……我从未想过老师会站在我身边这种可能。”
“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了敌人吗?”虽然隐约有所察觉,但听到学生这么说,贝雷丝还是觉得胸口有些发紧。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是这样哦。尽管我一直希望您能和我并肩而立,理解我的理想,和我一起战斗……但是不行呢。”
贝雷丝的身份,一直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无论她有多么心系着那一头的导师……但不行就是不行。在她心中,贝雷丝是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但横跨在一切之上的,是她毕生为之奋斗的理想。
“如果,”仿佛怕艾黛尔贾特误解,贝雷丝重申道:“只是假设,假设在圣墓那时候,我没有选择站在你身边……”
“如果我和您只能在战场交锋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亮出兵器。”艾黛尔贾特紧盯着贝雷丝浅绿色的、源自于女神的眼眸,一字一字地道:“我会亲手杀死您……只有这一点,我绝不会妥协。”
贝雷丝没有说话。
艾黛尔贾特忽然有些不安:“……不过,就像您说的那样,一切都只是假设。老师已经选择了我……不是吗?”
您选择了我,不是吗?
时至今日,她的学生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依旧像五年前离开圣墓时,像五年后在女神之塔重逢时那样小心翼翼,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贝雷丝觉得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因此而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抚摩着学生的头顶,但她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于是她伸手握着她瘦削的肩膀,将她拥进了怀中。
“……老师?”
贝雷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顺着流泻下来的银发一下一下地抚摩着。艾黛尔贾特的气息刚开始有些不稳,心跳透过两人紧贴的胸膛传达着她的紧张,但慢慢地,她的肩膀放松下来,任由自己展示难得一见的脆弱,依靠在导师温暖的怀抱中。
“老师……”她如梦似幻地呼唤道。
“艾黛尔贾特还和那时候一样,这样我就放心了。”保持着无论如何都会走下去的决心,就算像伊艾里扎那样对深爱的人刀刃相向也在所不惜的话……贝雷丝相信,总有一天艾黛尔贾特的理想会实现。
“……老师说得好像随时打算离开一样。”
“我不会离开的,不是说好了吗,我会陪你一起活到最后。”
至少,她们活在了一个不需要对彼此刀剑相对的世界,她从未后悔当初在圣墓向在意的学生跨出的那一步。
艾黛尔贾特在贝雷丝的怀抱中稍微平复了心情,随后才想起她竟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和导师拥抱在一起,好在现在是大清早,大家应该还没起床……吧?
她抬头四下看了一眼,发现太阳已经升起,四周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
也许大家今天都在休息……怎么想也不可能!
“如果你是在找修伯特的话,”贝雷丝冷静地道:“刚才他来过,在那边站了一会儿后就挥手让大家都离开了。”
贝雷丝觉得修伯特有些小题大做,却发现艾黛尔贾特的耳根子都红了。
“艾黛尔贾特?”
“抱歉,老师……我想起还有公文要处理,今天……不,最近恐怕无法和您一起用餐了。”
艾黛尔贾特挣脱导师温暖的怀抱,迅速转身往礼堂走去。但在登上台阶后,她站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贝雷丝。
“老师。”
“嗯?”
“还没对你说——欢迎回来。”
艾黛尔贾特对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了礼堂。贝雷丝轻抚着胸膛,感受自己不会跳动的心脏被什么一点一点地填满。
“我回来了。”她带着喜悦的微笑,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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