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道院礼堂二楼的枢机卿之间在教会掌权期间总是大门紧闭,据说这里是大司教蕾雅与枢机卿们商议教务的场所。但在帝国军控制了大修道院后,这里的大门便时常打开,既作为黑鹫游击军日常会议的场所,也常常被他们用作日常工作的地点。
虽然皇帝艾黛尔贾特将谒见之间划作皇帝专属的办公室,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在枢机卿之间处理政务与军务,这里宽大的会议桌非常适合多人协作,也方便将成山的文件四处堆积而不至于缚手缚脚。
这两天修伯特有事回了一趟帝都,所以今天在枢机卿之间和艾黛尔贾特一起处理公务的人是莉丝缇亚。至于本该在这里陪伴皇帝的皇帝导师,则带着一部分学生们前往远方进行为期一周的特训。
也不知道特训进行得是否顺利,老师他们的小队会不会遭遇到不怀好意的敌军,如果需要救援的话,直接带着飞龙骑兵过去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还真是像老师说的那样。”
“嗯?老师怎么了?”虽然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艾黛尔贾特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
“哼~”莉丝缇亚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皇帝。
“……想说什么就直说。”
“之前开茶会的时候,老师提到过关于你的事。”莉丝缇亚端起对旁人来说或许太甜,对她而言却刚刚好的水果茶,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这才在皇帝好奇紧张又极力掩饰的目光下慢悠悠地道:“她说,艾黛尔贾特脸上的表情有时候会很有趣。”
“老师又在胡言乱语了。”艾黛尔贾特低头喝了一口香柠檬茶,或许是真的有点担心自己脸上的表情被看破,所以一向直面挑战的皇帝选择了暂时回避。
“我倒是觉得老师说得没错。”
艾黛尔贾特瞪了她一眼,表情倒是有几分皇帝的威严在,只可惜眼前的白发少女是少数几个不买账的人之一。
“老师怎么会向你说起这些事?”
少女喝茶的动作停滞了几秒钟,神情有些微妙:“这是秘密。”
“一个月无限量供应的安巴尔传统点心。”
“成交。”话一脱口莉丝缇亚就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悻悻地说起先前的事。
……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导师居然主动邀请她开茶会了。当时手头没什么事正打算去藏书室度过这个美好的下午,难得导师提出邀请,莉丝缇亚自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但一向喜欢作追根究底思考的她习惯性地开始思索这件事背后的动机: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既不是自己的生日也不是什么转学纪念日之类的——就算有这种无聊的纪念日她也不认为导师会特意去庆祝。
等她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导师拉到了中庭,茶水和点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导师一边喝着冒有柠檬味香气的茶水,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莉丝缇亚和艾黛尔贾特有点像,」说完这句话,导师像是怕她误解一样补充道:「走神的时候。」
「走神?那个艾黛尔贾特吗?」
一直以来皇帝给所有人留下的都是严肃、认真、威严的形象,就算接触过学生时代的她的昔日同窗们,也一致认为她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秀级长。走神、发呆这种事,好像怎么都和艾黛尔贾特扯不上关系。
「嗯,艾黛尔贾特走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会变得很丰富。」
「那还真是少见啊……另外,我才没有像你说得那样呢!」
导师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驳,喝了一口茶之后,语气平缓地道:「露出这些表情,并不是什么坏事。」
「唔……」
「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导师这句话可谓是结结实实踩中了自忖成熟的少女的尾巴,她重重放下茶杯,瓷质的杯底在杯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老师。」
「但你永远是我的学生。」
莉丝缇亚怀疑要不是隔着一张桌子,导师已经伸手过来摸自己的脑袋了,就像艾黛尔贾特那家伙一样。
艾黛尔贾特啊……
「难不成,在老师眼里,艾黛尔贾特也是个小孩子吗?」
「不全是。」她看到淡淡的笑容在导师脸上昙花一现:「虽然她是皇帝,但在我心中,依旧是那个需要我伸出手的学生。」
「老师这种想法,她知道的话,未必会感到开心哦。」见导师疑惑地歪了歪头,莉丝缇亚叹了口气:「艾黛尔贾特的话,一定会希望老师能更‘平等’地看待她。」
「平等?」
「不管是从皇帝的角度,还是从学生的角度,应该都是这样。」
导师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莉丝缇亚确定她会好好思考这件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悄悄松一口气,就好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在意导师和艾黛尔贾特之间的关系一样。
一定是因为这两个家伙隔三差五就联袂出现在藏书室,恩恩爱爱的样子让人觉得格外碍眼的缘故。
嗯!一定是。
……
回忆到此为止,虽然两人之间说了很多话题,但莉丝缇亚并不希望艾黛尔贾特知道后面的部分,所以只是简单地说了导师提起艾黛尔贾特表情的事。
“……真是的。”
艾黛尔贾特意义不明地嗔了一句,看似恼怒,目光却微妙地有些愉悦。莉丝缇亚不太分辨得清,也懒得深究,反正追究到最后难受的肯定是自己。不是有一句谚语吗——“恩恩爱爱的家伙连狗都嫌”。
“还真是……一提起老师,你就停不下来了。”
“是你的错觉。”艾黛尔贾特镇定自若地道:“休息够了吗,该继续工作了。”
“就算你想转移话题也没用,整个大修道院都知道你对老师特别在意这件事了。”
皇帝恼怒地瞪着同窗。
“想要否认吗,你现在不是正在写老师的名字吗?”
艾黛尔贾特闻言低下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下了导师的名字。
贝雷丝。
一定是刚才走神的时候一直在想老师的事,才不知不觉写了上去。艾黛尔贾特有些羞恼地瞪着纸上一笔连出的、泄露了自己心事的漂亮名字,脑子飞速运作之间已经想好了说辞:“我只是……打算给老师写信。”
“是是是。”
“老师已经离开大修道院好几天了,我有点担心她……和大家的安危。”
“对对对。”
“莉丝缇亚难道就不关心老师吗?”
莉丝缇亚懒得跟她在这件事上做无意义的拉扯,早已拿过新的文件看了起来。嘴上冷淡地道:“有艾黛尔贾特替我们关心老师就足够了,那你继续写吧。”
艾黛尔贾特懊恼地看着已经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莉丝缇亚,事到如今,就算不想写这封信也不行了,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的话,一定会被莉丝缇亚这孩子笑话的。
更何况,她也真的有些想念导师了。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拿起导师赠送的漂亮黑色羽毛笔,沾了沾墨水,接着那个让她牵挂不已的名字写了下去。
虽然信是通过修伯特的渡鸦寄了出去,但几天过去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这让艾黛尔贾特更加心神不宁起来。虽然她相信导师和其他伙伴应对各种麻烦的能力,没有坏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但不好的猜测一旦在心里生根,就会不断疯涨,直到彻底摧毁她的冷静。
虽然离艾黛尔贾特失去冷静与耐心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每当她经过大修道院的前门时,都会忍不住驻足片刻,就好像导师随时会带着黑鹫游击军的将领们归来一样。
很快到了周末,因为一些重大的政治决策,帝国的政要们从帝都赶来了大修道院,和皇帝一起闭门开了一场足以让帝都晃一晃的重要会议。
会议进行到半程,门外的走廊上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厚重的大门被狠狠地推开了。
“艾黛尔贾特!”
众人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那是皇帝的导师。她看起来一反平日里冷静稳重的模样,额头上冒着细汗,急促地喘着气,像是一路从哪里直接跑过来的。
诸位大臣看了贝雷丝一会儿,又不约而同转头去看皇帝的反应。
“老师,我们正在开会。”皇帝整理的手中的文件,平静而温和地说道。
“嗯……抱歉。”贝雷丝的目光迅速在会议室中扫了一圈,神色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她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就这么让贝雷丝老师等着,真的没问题吗?”军务卿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说道。
内务卿瞪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镜:“就算让贝雷丝阁下旁听也不要紧吧,毕竟她是陛下所信任的人。”
“呵呵呵呵呵……毕竟是陛下最尊敬的导师。”
“老师一向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好了,”皇帝把文件重重放在桌上,打断了大臣们对自己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面不改色地道:“会议继续。”
……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艾黛尔贾特才放下装模作样地整理了许久的文件,快步走出会议室。她思念依旧的导师正背靠着门边的墙壁,怔怔地望着走廊的天花板出神。
“老师。”开口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向导师露出一个微笑,但微笑很快在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中维持不下去了:“……老师?”
贝雷丝握住——确切地说,是抓紧了她的手:“艾黛尔贾特,没事吗?”
“诶……没事、是指?”
“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之类的。”
导师看起来明显有些紧张,艾黛尔贾特无奈地笑了笑:“如你所见,我现在好好地在你面前哦。”
贝雷丝浅绿色的眼睛肃然紧盯着她,似乎并没有轻信学生的话。她的手缓缓向上移动,捏了几下她的手臂,最终握紧了艾黛尔贾特的肩膀。
“嘶……”
“艾黛尔贾特。”
贝雷丝的唇不悦地抿紧,眼中稍稍流露出的,毫无疑问是指责的神色。
“只是日常训练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肩膀。”
“真的吗?”
艾黛尔贾特点了点头。
“我会去问玛努艾拉。”
“真是的……老师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因为艾黛尔贾特前科累累,让人放心不下。”大概是看到艾黛尔贾特的确气色良好,贝雷丝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她伸手摸了摸学生的脑袋:“真的没事吗?”
“我现在正好好地在你面前哦,老师。”察觉到贝雷丝语气中的不安,艾黛尔贾特的声音不由自主温柔了起来:“老师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信。”
“信……?”
把一切都说清楚时,两人已经并肩漫步在午后的阳光下了。发现贝雷丝终于归来,大家纷纷露出会意的笑容,将空间让给了久别重逢的师生。
“原来老师一直有注意到吗?我对老师的称呼……”见贝雷丝点了点头,艾黛尔贾特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转开脸看向路旁的树篱,心情既有些羞涩,又觉得说不出的喜悦。
无论是当初的论文还是现在信件,她总是会以“师”这个郑重的称谓来称呼她最尊敬的导师。她以为这是自己的一点小私心,没想到贝雷丝一直都知道。
“嗯,所以我才以为这封信不是你的写的,或者说不是你自愿写下的。”
“以我的身份,怎么会有人能胁迫得了我呢?”艾黛尔贾特啼笑皆非。
“关心则乱。”
导师的语气分明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艾黛尔贾特心跳加速。她转头看向贝雷丝,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唔……所、所以老师就这么丢下了大家,自己跑回来了吗?”
“我委托了菲尔迪南特把大家带回来,不会有问题的。”
“的确呢,带队行军这种事他已经能轻松驾驭了。不知不觉,他也成长到这种程度了呢……”
“大家都在成长,艾黛尔贾特也是。”贝雷丝突然有些感慨地看向天空中的飞马:“也许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艾黛尔贾特知道导师在指什么——她一直因为自己沉睡了五年,没能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帮上学生们而感到自责。
但导师已经做得够好了。
“不是这样的哦,老师。”艾黛尔贾特拉起贝雷丝的手,双手轻轻合拢,郑重地握紧:“因为您的教导,我……我们才能一路走到今天。在那五年中,老师所传授的技能与知识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缺席了。”
“的确,您的离去对我而言,是十分遗憾……与痛苦的事。但一切的苦难都在女神之塔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或许是因为真情流露,艾黛尔贾特忍不住握着导师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微凉的脸颊。她专注地注视着她的导师与深藏心中的恋慕对象,轻轻地道:“我遵守了和老师的约定,好好地站在了你的面前。”
“艾黛尔贾特是个乖孩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了哦,不过对象是老师的话……我不并讨厌。”艾黛尔贾特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乖孩子的话,能拿到老师的奖励吗?”
艾黛尔贾特一直是个骄傲的孩子,很少向贝雷丝索取什么。所以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贝雷丝略微睁大了眼睛,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惊喜的神色。
“你想要什么奖励?”
“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我能做到。”
“活下去。”艾黛尔贾特直视着贝雷丝的眼睛:“和我一起,活到最后。老师可以答应我吗?”
有那么一刻,两个人的眼中只倒映着彼此,直到卡斯帕尔的大嗓门从中庭的另一头传来,由远到近。
艾黛尔贾特有些遗憾,但还是迅速放开了贝雷丝的手,以免被整个大修道院口风最不牢靠的同窗看到。否则她已经不敢想象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修道院里会流传着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了。
但贝雷丝反手握紧了她,没有任何松开的打算。
“老师。”她小声提醒道。
贝雷丝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卡斯帕尔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即将越过树篱的遮挡时,她们听到了熟悉而冷淡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想继续走下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莉丝缇亚?”
“打扰别人恩恩爱爱可是会被马踢的。”
“马踢?这里又不是马厩,我也不骑马啊……喂喂,莉丝缇亚,你别拖我啊。”
卡斯帕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艾黛尔贾特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或许自己刚才和导师的对话都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树篱另一头的莉丝缇亚听到了……
而且她刚才还说什么“恩恩爱爱”……
“走吧。”在她心绪不宁的时候,贝雷丝拉着她踏上了通往礼堂建筑的走廊。
“诶……?老师,去哪里?”
“去一趟医务室,让玛努艾拉看看你的扭伤。”
“……并不是什么值得看医生的伤哦。”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活到最后吗,所以不管多小的伤病都应该好好治疗。”
听到这句话,艾黛尔贾特眼睛一亮,小跑几步跟上了贝雷丝的步伐,两人并肩走向礼堂。
“老师这算是答应我了吗?”
“艾黛尔贾特总是不让人放心,所以我必须一直看着你才行。”
“老师这么说的话,我是不会变好的。”
回应她的,是一阵愉快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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