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非常、非常意识流,有着交错的时间和空间
*轻微self-harm行为,如有不适请立刻跳过or退出!
屋顶很高,房间里没有窗户,路德维希在一个眨眼间就把这间空旷的禁闭室丈量完毕。阒然中,他越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狂乱的鼓点捶打着胸腔,每一下都将他的惶恐毫无保留地展露。
雪白的门严丝合缝嵌入墙壁,像一张静默而讥诮的脸,面含嘲讽地看他徒劳挣扎。
发现嘶吼与哀求都毫无用处后,路德维希甚至还爆了粗口。
伊万在门外吗?他会听到屋内的动静吗?
没人知道答案。
他浑身都疼,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在哀鸣。五脏六腑痉挛着绞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是内脏本身的疼痛还是外部猛击的余波。
已经什么都喊不出、说不出了。
凭什么?他先是愤恨不平地想。
……为什么?而后那愤怒逐渐发酵成了悲哀。
路德维希蜷缩在门口。那扇门仿佛已经完全把自身隐匿进白墙,只有一丝细窄的缝隙隐隐约约显现出轮廓。他伸出手,试图将指尖塞进那道缝隙,指甲边缘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
疼痛总是会延迟到来,就像先前伊万落在他身上的那几下重击,先是麻木的震感,过了几秒钟才是剧烈而尖锐的疼痛,疯狂撕扯着他的身体。
那扇门是严丝合缝扣紧的,在里侧没有任何把手或门锁。
或许伊万早就料到了。他有些麻木地想着,无知无觉中发狠地抠着门框边缘。
想出去……
亮如白昼的室内保持着永恒而刺眼的光亮。没有开关,也没有任何可以打碎灯泡的设施。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嗯,还有他的‘叛逆,以及过于放肆的自我’。
指缝里忽然充斥起温热湿粘的触感。他后知后觉低头去看,发现指甲边缘的皮肤早已被门框粗粝的材质划破,正汩汩渗血。
“伊万……”
他尝试着张了张嘴,干涩的声带发不出任何音节,喉结的每一次滑动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时间的流动在这座雪白的孤岛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禁闭将持续到何时,甚至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既无法入眠,也很难保持清醒,大脑混混沌沌,双眼因为强烈的光线刺激不时泌出泪水。
好难受。
一切都太刺眼了。
只有在此时,在这样空寂无比的房间里,路德维希才开始意识到,如果有一个人能来拯救苦陷于巨大痛苦中的他,那只会是伊万,也只能是他。
救我……快来救救我……
伊万……
花园内,在团团盛放的月季丛旁边,有人在拉小提琴。
来跳舞吧,你看他们。伊万兴致勃勃地示意他看向远处的一对情侣。
他对这个提议并不反感,并且由衷地认为悠扬的乐曲适合共舞。只是有一点……
可我不想跳女步。
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跳女步?我不是两种都教过你吗?伊万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不过先说好,跳男步你中间要抱我跳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来,搂着我的腰,开始吧。
……那还是换你来吧。和着音乐,他迈开步,手臂轻轻搭上对方肩头。
他可以拒绝,也可以坚持最初的选择——伊万并没有施加过多的压力,留给了他充足的回旋余地。
毗邻红场的亚历山大花园里,在喷泉潺潺的水声和折射出的淡淡彩虹里,就连他也感知到了某种浪漫的召唤。活泼婉转的曲调,身前的人柔和深邃的注视,让路德维希隐隐觉得,如果没能在这样恰到好处的氛围里留下一些彼此交融的印迹,甚至会成为一种遗憾。
……别让我弯腰!
那怎么行呢?难掩的恶作剧微笑间,伊万又把他的身体往下沉了沉。
几声柔和的轻笑,追随着梦境来到现实。路德维希睁开眼睛,耳畔还依稀回荡着来自过去的遥远低喃。
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他依旧浑然不知。
零碎的回忆借助梦境浮现于脑海,幸而那些往昔片段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旁敲侧击地提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跳了女步,他回应了亲吻。
直到现在,不久之前,也是他,扣动了扳机……
什么感觉?酒吧嘈杂的交谈和乐声隐去,一声柔和的问询自深处浮露出来,声音的主人正满怀期待地看向他。
路德维希放下酒杯。
咖啡的醇苦,炼乳与奶油的绵密细腻,配上烈酒口感柔滑的辛辣。
苦甜交织,又像伏特加一样清澈炽烈。
像你一样。
……就像你一样。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也这样说了出来。
啊,我怎么能把它忘了。伊万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般,自顾自从罐子里挑出一颗糖渍樱桃,轻轻放在还未融化的冰块上。
白色俄罗斯。一句意味深长的介绍。
鬼使神差地,他顺着对方的动作,伸出手拿起那枚樱桃放入口中,顷刻间,强烈到近乎麻痹神经的甜席卷唇舌;他被那铺天盖地的甘美震慑住了,怔怔呆坐在那里,眼前的人影像幻觉一般虚虚实实不停放大。
动作先于意识,恍惚间他微微张开口,顺从地迎上来自于另一方的掠夺。
这是一个目的不明的吻:彼此的舌尖开始缓慢纠缠,那颗还未咽下的樱桃无形中扮演了筹码的角色,在高下立判的博弈中很快易主,更迭了所属权。
还未等路德维希来得及感到失落,短暂空虚过后,更为猛烈的侵占接踵而至。
下颌被箍住,他闭上眼睛,几乎不敢看那对近在咫尺的藤紫色双眸。他愿意把自己沉浸在这个热忱的吻中,头脑放空,胸腔被酒精点燃,开始热烈地燃烧。
他开始回应。呼吸不稳,受到挑逗的神经开始悸动,鼻息溢出呻吟。
没关系,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自我安慰起来,将一切放肆归咎为酒精的纵容。
不知过了多久,缺氧的大脑流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视野一片朦胧。
伊万餍足地松开了捏紧他下巴的手,笑容和呼出的气息一样温柔。
嗯,很甜。对方如是说道。
想要看清那双在密密匝匝浅色睫毛下的眼睛,静谧深邃的紫色;路德维希努力聚焦,视线穿透垂荡在眉眼间的微卷刘海,于是他终于看清了——
白色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一张面具,咧出一个向上的弧度,暧昧不明的微笑。
酒杯,硬木桌,橱柜里花花绿绿的酒瓶,肩章上亮晶晶的红星,通通褪去色彩化为了窗外的大雪,飘零而落,一地的纯白。
他从层层叠叠的梦境里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同样的纯白。绝望的,不近人情的。
从云端,坠至谷底。
“伊万……”
被放弃的恐惧,孤身一人的恐惧,让他从一片虚无中开始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
“求你放我出去……”
伊万就是他的一切。
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的生命。
鲜血淋漓的五指绝望伸开,轻轻按在那扇门上;一丝遥远的、不可思议的温暖透过木门渗透进来,自掌心弥漫开来,使他几近凝固的血液后知后觉流动起来,顺着指缝丝丝缕缕淌落。
而此刻路德维希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另一侧,一只苍白的手,抵在相同的位置,长久而静默地,回应着他失声的呐喊。
现在是什么时候?
在这个空房间里,时间失去了它的意义;又或者说,任何身处此地的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被这座白房子吞噬,血与骨化为无意义的元素融入其中,成为虚无的一部分。
我是谁?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现过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路德维希。对,路德维希……
手上的伤口挣裂开来,暗红的血液汩汩泌出。
我不能忘记……他混混沌沌地想着,比起思考,更像是大脑在潜意识中随机抓取词汇。没有任何逻辑,也没有任何缘由,他的思绪发散而奔逸地试图在抽象的幻觉中汲取到一些可以仰仗的现实,从飘飘悠悠的半空落回地面,回到肮脏的尘世里。
于是他用沾满血迹的手在雪白的墙上仓惶涂抹起来,生怕再晚一步就会失去自己的名字,自己仅剩的身份。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路德维希……
Ludwig, Ludwig, Ludwig…
是的。
等等……
Нет. Нет!
不对,不是的,不是的!
Людвиг. 这才是他的名字。对,就是这样。脑海中的字母混乱起来,它们眼花缭乱的上下翻飞着,在颤抖的指尖下,一笔一划密密麻麻占满整堵白墙。
于是他的世界终于不再是一片纯白。
它们有了颜色。
红色。
他将永远,永远,热爱这样刺目耀眼的色彩。那是他的生命,他的身份,他未来的一切。
永恒的白昼再次遁入视野,倾泻而下,让他陷入又一轮的沉眠。
伊万转过头,把围巾的另一头绕上他的脖子,羊绒绵软的纤维带着体温,暖暖地裹住他的皮肤。白色的雪粒在触到脖颈的一瞬悄然融化,并不寒冷,反而让他从过热的体温中得到了一丝纾解。
不约而同并排躺在雪地里的时候,打雪仗的胜负依旧未见分晓。
浑然的雪色连接天地;远处,森林参差的轮廓宛如一层起伏的白浪。
两人的帽子早已在扭作一团的较量中扑进厚实的雪堆,在距离头顶几米远的位置默默窥视着主人。
地上好冷。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伊万望着天空笑而不答,把交叉起的十指垫在脑后,指节和鼻尖都微微泛红,肤色几乎和身下的雪地融为一体,白得几近透明。
那双藤紫色的眼睛正沉静地平视白茫茫的天际,任凭糖霜一般的冰晶与雪花飘飘舞舞,挂在眉间与厚密的睫毛上,像是在往翻糖蛋糕上做最后的精细装点。
不知为什么,潜意识里他总会将伊万与各式各样甜点联想到一起。这样假想着,鼻腔里仿佛也象征性地充斥起香草的气息,仿佛那雪和大地也被纳入面包房的烘焙间一般,变得热烘烘、甜腻腻起来。
见对方不作声,他便自作主张地裹紧围巾,翻了个身趴上斯拉夫人平缓起伏的胸膛。
这样就不冷了吧?伊万腾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肩。
他把手塞进对方敞开的大衣间,顺着腰际摸索着,试图找到一个更为温暖的藏身之处。伊万的身上太热、太暖和了,绵绵不绝地向外辐射着热量。路德维希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耳廓贴上肌肤的一瞬几乎能感受到他皮肤下随着心脏轻轻跳动的血管。
漫天的雪下个不停,并且有愈发密集的趋势。在身下的人坚定沉缓的心跳节奏里,在炽热坦诚的拥抱下,他几乎昏昏入睡,快要坠入梦乡。
对此他毫不在意:有伊万在,他不需要害怕任何东西。
直到一块冰,猝不及防塞入他的后颈。
他禁不住惊叫一声,短促,却足以表明慌乱;那骤然的寒意激得他浑身过电一般颤栗起来,仓惶爬起身的时候却被绕在颈间的围巾拽住,又狼狈地摔了回去。
后来他才发现那不是冰,而是伊万的手——那手上攥着一滩化成水的雪,也是寒意的来源。手的主人笑眯眯看着他在窘境中挣扎,明亮的笑意跃上眉梢,融化了睫毛间凝满的雪晶……
那张脸,再次变得模糊;像是从皮肤之下开始散发出光芒,明亮耀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记忆,是既视感,是幻觉。
“没事了。”
轻柔的低喃。
“……走开。”路德维希用手背遮住眼睛,发出一声沉闷沙哑的呻吟。
不要幻觉,不要幻觉。
周围的一切都太刺眼了;他倏然闭紧双眼,一些泪水被推挤出眼角,冷冰冰没入耳鬓。
“嘘……没事了。”
干燥的指腹抹去他脸颊上的潮湿,柔和的低语反反复复回荡在耳畔。“我在呢……”
门开了。
“我一直都在。”
像是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路德维希才慢慢意识到眼前那团模糊的人影并非幻觉。安抚是真实的,触感也是真实的。伊万信守了分别前做出的承诺,回到了他的身边。
“别走……”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别走,别离开我……”
宽厚而温热的手掌细细摩挲过面庞上的每一寸皮肤,接连而至的是一个个浅尝辄止的吻。
“我答应你。睡吧,没关系,我不会走的。”
又是一份承诺。
他愿意相信,他永远愿意相信。
眼睑阖紧,无比沉重,而这一次却是心满意足的。
他不再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