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广场上已汇集起了几千人。
宣传海报和巨幅的肖像画被愤怒的人群撕毁,丢弃在地上点燃;一层高过一层的呼喊声中,一些人轮流站在从大楼里搬出的桌子上,号召也从温和转向激烈:
“……要黄油,不要武装警察!”
“政府要为他们的错误做出结论——”
铿锵有力的口号在广场上空清晰回荡。
愤怒的人群推倒了宣传栏,玻璃骤然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很快就会轮到你们了。”有人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大喊道。
路德维希不易察觉地贴近他的身体,视线在人群和无力维持秩序的警察之间不安地流转,眼中绝望的色彩越发浓厚。
“现在你只能依靠军队的介入来平息这一切。来,下命令吧,你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远处,全副武装的军队正在道路上巡视待命,一双双眼睛刺破几近于凝滞的气氛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望来,按捺着,等待着。
“……真的要这样吗?”
“你也听到上司的安排了。我的军队会听从你的调遣的,你知道那些俄语单词,说出来,让他们听命于你。”
见路德维希犹豫不决,他迈上旁边的台阶,把对方拉向高处。
“在那边,暴民在围攻维持秩序的警察,”伊万握住对方的手,引导他伸进外衣的侧兜。“看……无辜的人倒下了。”
“手枪在你右边的口袋里,拿出来,对准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对准他,扣动扳机。我们训练过的,我教过你,给我一个漂亮的十环。”
他感觉得到,路德维希的手在触到口袋里冷冰冰的枪管时瑟缩了一下,退路却被他堵死,只得在犹豫片刻后微微颤抖着攥紧。
“你不是一直想为我做些什么吗?看,机会来了:证明自己是勇敢的,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证明给我看,Людвиг.”
“盯着他的眉心,想象一下,那并不是我们的国民;他是一根刺,一处溃疡,一颗滋生在安宁土壤中的毒瘤。我们要做的,只是一场小小的……小小的外科手术。去除它。为了我们至高无上的意志。”
“只消一下,轻轻地、轻轻地扣动扳机……”
下颌轻轻抵住路德维希的肩膀,伊万微微抬起眼,睫毛刚好扫过对方的一侧脸颊。轻浅而急促的鼻息像一条无形的蛇沿着皮肤幽幽滑动,刚好游过他慢慢绽出笑意的唇角。
指尖轻轻裹住德国人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他并未施力,也不再出言怂恿;路德维希的瞳孔微微放大,迷惘与决绝交替闪现在包罗一切扭曲景致的虹膜之上。
“可以吗?Мой Людвиг[ 俄语:我的路德维希]?”
最终,他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路德维希的指尖抖了一下,手枪不甚明显的后挫力通过对方的胳膊传达到彼此紧贴的肩膀,于是他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只不过是出于兴奋。怪异的,强烈的兴奋。
“……做得好,做得好!”他奖赏性亲了亲路德维希发冷的耳廓,毫不吝啬地发出一连串喟叹一般的赞美。“非常好,你很了不起。”
刺耳的尖叫和呼喊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层高过一层地咆哮冲向他们;在风口浪尖,在弹药的余烟袅袅不散的冲突核心,他搂紧身前久久难以平息战栗的人,把他严密地保护在自己仁慈而有力的羽翼之下。无形的、淬炼着愤怒的锋刃在他们周围短兵相接,破空劈下的一瞬却像触及了坚实的矿脉,不堪一击地卷了边。
他们安然站在风眼里,任凭周围疾风呼啸,暴雨将至。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我吧。”
伊万慢慢抽回手,举向半空,朝着坦克的队列打了几个无声的手势。
带有一丝弹药余温的手枪倏然坠地,远处却响起了更多的枪声。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雨。神为死者哭泣。
“别担心,一切都会在今夜结束。暴雨过后,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
雨水从车窗一绺绺交错着滑下;路德维希把头靠在玻璃上,滴滴淌落的水珠仿佛浸到了那片迷惘茫然的浅蓝里,闪着湿漉漉的微光。
弹药的气息渐渐散去了。车轮轧过一些被雨水稀释的鲜红印迹,把它们结结实实碾进泥土里。
他希望这雨能持续一夜。等到黎明,一切都会被洗刷干净,恢复如初。
回到公寓后伊万脱去淋湿的外衣,给两人分别沏了热茶。
路德维希远远站在一旁,表情麻木地看着他。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从那双眼睛里,从那对抿紧的嘴唇间,呼之欲出。
骨鲠在喉的踌躇。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了。别这副表情,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
“……你对自己的人也会这样吗?”
“我对自己的人怎么样了?”他神色如常微笑着,偏过头不解其意地反问道。
冷淡的口吻,漠不关心的态度。伊万知道此刻自己所表现出的样子是残忍的,甚至是不近人情的,无异于是在不断用无形的刀剜挖对方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所以一点也不意外于看到那张一贯平和的面孔逐渐在痛苦中酝酿出狰狞的愤恨。
他简直太熟悉这种表情了,疯狂的序曲,复仇的前奏。
让路德维希感到痛心只是过程,或者说是难以避免的副作用,而并非目的;他所设想的结局和未来,是走过这段痛苦的经历后,彻底剔除对于意识体来说致命的敏感与共情,让他再也不会感到疼痛。
路德维希站在房间中央直勾勾盯着他,倏然褪去雾霭的眼中锋芒毕露。“Du siehst aus wie ein Henker! [ 你就是个暴君!]”
‘暴君’。
伊万反复回味着这个熟悉的德语单词。或许路德维希残缺的记忆和人格中刚好漏掉了这一点:这个词语可是不久以前他本人的专属代名词。
曾经的‘暴君’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多么有趣的逆转。
“我们约定过的,用俄语说出来。”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把一本厚厚的俄语字典塞进路德维希怀里,带有几分讥诮地咯咯笑起来,“是哪个单词想不起来了?现在就查出来,告诉我。”
那本词典只在路德维希手里停留了不到两秒——
他头一偏,轻巧躲开对方向他狠狠掷来的沉重词典,面上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你得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亲爱的。这不礼貌。”
脆弱的书脊重重磕上窗台,掉到地上摔散了架。
不断的言语鞭笞彻底激怒了困兽一样的愤懑不甘的年轻国家,路德维希粗重喘息起来,额角和颈侧的青筋慢慢浮显。
“你给我滚!滚!滚出我的国家——”
被靴头的一记猛踢裹挟形成的疾风贴着伊万的腰侧堪堪擦过,他倾身避开,握紧的指节在对方的脊骨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击。
“怎么办,我的小太阳。你现在不光俄语没学好,西斯特玛[ Система,苏联格斗术]也快忘得一干二净了。不争气的小国家,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路德维希艰难撑起身体,目光无神地晃了晃头,似乎竭力在唤醒自己空白混沌的意识。
“起来,起来!”他勾勾手指,对倒下的人颇为迟钝的反应深感不满,“我没有说过吗,踢打一直都是你的弱项。嗯,腿长的确是某种优势,但代价会让你发动攻击时重心不稳。”
再一次地,伊万侧身让过对方直冲面颊的拳头,靴尖扫向他毫无防护的脚踝。
失去平衡的人轻微摇晃了下,上身后仰,把自己所有的脆弱暴露无遗;他本不想用自身优势压制对方,但后者的眼神实在令人有些不悦——像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小猎豹,一刻也不安分地挣扎和撕咬着,哪怕带着伤。
“就像这样。”伊万不动声色说道,肘关节克制着力度撞向他的胸膛。
接连后退几步后路德维希跌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地大口喘息起来,两只手撑着地面,微微发颤。
“还要继续吗?”他心平气和微笑道,耐心地弯下腰,准备把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拉起来,“如果是场比赛,你现在已经被人用担架抬下场了。”
坐在地上的人瞪着他,半晌没有动静;伊万开始注意到,愤怒和紧张让对方的瞳孔比平日扩大了些许,压榨着周围那圈清澈漂亮的蓝。
真遗憾。他想。这副表情一点也不可爱。
不知过了多久,德国人才像终于想通服软似的慢吞吞伸出手,不情不愿握住他伸来的指尖;他顿感一阵欣慰,但这样来之不易的愉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
下一个瞬间路德维希便突然加重了力度,竭尽全力把他的手腕拧向相反的方向。
或许是体力不支,又或许是没找准着力点,总之,施加在他手腕间的力量并不足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由此产生的负面情绪则在他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伊万骤然沉下脸,反握住对方后动作尤为粗暴地踩向他的肩膀,清晰听见一阵关节错位的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呻吟。
他慢慢松开了桎梏,脱力负伤的手臂软绵绵垂落下去,和主人一起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路德维希昏过去了。
伊万半蹲下来,出于怜爱轻轻抚摸那张泌出涔涔冷汗的脸,感受他轻浅微弱的呼吸。
猝不及防间,路德维希睁开眼睛,顶着那张瞬间变得煞白的面孔气急败坏嘶吼起来,随即挣扎起身重新扑过来,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试图用身体的惯性拌住脚腕把他放倒在地。
“Пошёл вон! Убирайся вон——[ 滚!滚蛋!]”
想法很别致,可惜力道实在太弱。
“你一抬手我就知道你下一步想干什么,”伊万从侧面毫不留情地踹向对方的膝弯,后者吃痛地闷哼一声,瞬间泄了力度,被他别住肩膀狠狠摔在地上。“太低级了,路德维希。”
这一次,路德维希花了格外漫长的时间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被这份坚韧打动了些许,但仍不打算放过他。
……‘滚出我的国家’?
依旧怒气未消中,伊万扣紧德国人的肩膀,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
遭受重击的人顷刻间失力瘫软在地上,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褪去血色的嘴唇微张着,发出一阵痛苦而绵长的呻吟,全身都像痉挛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伊万弯下腰,揪住对方的衣领强硬把他拉起来,半拖半拽向一扇常年紧闭的房门走去。
“还记得我们刚搬进这间公寓的时候你就问过,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对不对?我告诉过你,这是储藏室。不过也怪我当时没有解释清楚具体的用途,让我想想,这里都能储藏些什么呢?存放一些你的叛逆和过于放肆的自我意识,如何?让它们在这里发酵、腐烂、变质,最后从你的生命中剔除干净,我们试试看,好不好?”
德国人用几下微弱的挣扎和闷哼竭尽所能表达着抗拒,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惊惶。
他垂眼看着身下的人,对方发丝凌乱,衣着也在刚才的打斗争执间拉扯出许多褶皱,领口的几颗纽扣不知所踪,露出胸口带有几处淤青和擦痕的大片肌肤。
不堪一击的脆弱。
路德维希看起来仿佛随时会失去意识,在越发紊乱的呼吸间不时带出一些单薄的音节和不成形的词语。他听不清,也懒得去揣摩含义,只是沉着脸一路把他拖行到门口。
在门锁被打开的一瞬伊万清晰地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挣扎着攥住他的手腕,试图尽最大可能拖延已是近在眼前的惩罚。
“伊万……”一声微乎其微的,虚弱的哀求。
对此他置若罔闻,径直来到房间中央。
路德维希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遭受怎样的惩罚,开始不顾一切地用力握住他的手腕,直到关节都开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别走……”
“我会回来的,”伊万一根一根耐心掰开那些攥紧的指节,在轻轻带上那扇门之前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只要你乖乖听话,认真反省。”
在急剧合拢的门缝间,他把食指比在唇间,对那张惊惶而苍白的面孔微笑起来。
“我会回来的。”
茶水早已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