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路德维希发现自己枕在浴缸边沿,身体浸在满是绵密泡泡的热水里,被雾气和莫大的感全感包裹。
伊万果然没有食言。他转了下僵硬的脖颈,视线跟随着望了过去。斯拉夫人穿着一件没有系上扣子的薄衬衫,潦草挽起的袖口不时随着动作浸到水里,拨开那些泡沫轻轻抚过他的身体。
他用一只湿漉漉的手抹了下头发,想把一些碎发拂过脑后的时候突然被中断了动作——伊万拉住他的手腕,就像在确认什么东西似的逐一捏过他的一处处关节,最后凝视着指尖。
“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他不假思索照做了,乖乖把自己的手交到伊万掌心,任由他仔细审视起来。
路德维希侧过头,身体不自觉地又往下滑了一寸,一切都刚刚好:水温,气氛,潮湿的香气。在无比舒适的恍惚中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发现伊万正用一只指甲刀(他什么时候拿出来的?)细细修理着他在早些时候的挣扎中劈裂的指甲——它们早已不是先前那种血肉模糊的可怕模样。
“还疼吗?”
路德维希摇摇头,试图在浴缸光滑的瓷壁上寻找一个支撑点,坐起身好让自己的下巴远离堆满泡沫的水面;在此过程中他惊异地发现肩膀似乎已经完全不疼了,就好像打斗中的脱臼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泡沫在被挤压时发出了轻微的窸窣作响。身旁的人停下了动作,浴室里静得出奇。
他怀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心情端详着伊万的侧脸:这个创造他、给予他身份的强大国家,仅仅是和他一样的意识体吗……仅此而已吗?
不,伊万应该远不止如此。
就像神一样。那么,神也会有凡人庸俗的爱与恨吗?
“……你恨过我吗?”
低沉的回声蓦地响起,他吓了一跳,良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句没头没尾、毫无由来的问询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斯拉夫人的动作短暂停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甚至没有抬眼迎合他的视线。焦点游离中,路德维希注意到对方眼下有着深重的黑眼圈。或许这几天对他们彼此来说都很不好过。他这样思索着,竟然感到一丝怪异的安慰感——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他是被在乎的。
“在给出答案之前,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所以,可以请你先回答我吗?”
问题被人轻描淡写地抛了回来。
不必用‘请’的。
他凝视着伊万的侧颜:那些厚密的睫毛依旧低垂着,簇拥着停留在自己指尖的视线,在深邃的眼眶内洒下参差的、浓淡不匀的阴影,格外纤长地蔓延、蔓延,像一幅未尽的画卷。
于是他开始深沉地思索起来。既然伊万想先知道答案,那么他就会顺从地先说出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凡他不愿意,他完全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事实上,他很乐于做出回应。
“没有,”路德维希斟酌着给出了答案,绝不是出于敷衍。经过方方面面考虑完全后,他对自己的回答是满意的。“……应该没有。”生怕对方不相信似的,他又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为客观。
“可能更多的原因是你不记得了。”伊万浅浅地笑了起来,拇指很轻地压了压他的指关节,从指尖,一直到手背,仿佛在心中默念着什么数字。
他有些不太高兴了。
“你看着我,”路德维希反握住对方的手腕,伏在浴缸边上更近地贴向他。
稍显强势的命令下,那些密密匝匝的浅色睫毛终于抬了起来,伊万开始回望着他的眼睛;是错觉吗?他总觉得那双一向坚定自持的眼里多了些陌生的躲闪,以及一些难以言喻的浓稠情感。
……愧疚吗?可是,为什么?
“或许我不记得了,可那重要吗?”
倘若有人愿意给予他一个新的身份和象征,倘若有人愿意成为他得以仰仗的依赖和支柱,倘若有人愿意为他铺就一条通向光明和未来的路……
即便那条路的尽头是吞噬一切的火焰,即便他从现在就已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炙热,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拥上前去,无论未来是涅槃还是覆灭。
伊万松开他的手,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只是静静看着他,没人能从那片深邃的藤紫色里捕捉到只言片语的答案。但莫名之间,路德维希突然想到,或许伊万和他一样,他们都在揣摩彼此,从过去到现在,已知与未知的交融让他们更加……惺惺相惜。
水温有些冷了。
身旁的人忽然环住他的肩膀,任凭松散下来的衣袖浸在水里。“……我很感激你能这么想。你说的对,过往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的答案和你是一样的。”一直手攀上他的脖颈,而后加重了力度,迫使他抬高下颌。
耳畔传来模糊不断的低语,被水汽浸润得格外朦胧。
“你我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后来那只捏紧下颌的手慢慢松开了,温度却一直流连着,从颈侧一寸寸下滑。路德维希放松地仰过头靠在浴缸边缘,后颈湿漉漉的冰凉或多或少缓解了些许不停积蓄在面颊上的潮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受到了一阵轻微的压迫,但与此同时又丝毫不担心那只手会突然扼紧——不过就算对方真的这么做了,他也不会感到畏惧,伊万可以尽情做他想做的事。
那只手在向下,向下,不间断的爱抚从胸膛一直延续到下腹,最后停在双腿之间。
绵密的泡沫阻隔了追踪对方指尖上的动作,某种程度也削减了一部分他的羞耻感。他隐隐预感到伊万的意图,而身体上的触感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路德维希转过头去索吻,情愿让对方吞噬自己呼吸间带出的煽情闷哼,潮湿的手指在那些浅亚麻色的发丝间轻轻攥紧又松开;驾驭他人的掌控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欢欣,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电流一般在他体内极速流窜,越是掠夺就越是贪婪。
伊万的手指越是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满怀挑逗地玩弄他的欲望,他就越是用舌尖返还以激烈的索求,不管不顾、不知羞耻,任由皮肤在发冷的池水里恣意释放着热量。
“做到底……”理智让他在濒临窒息前发出了最后的请求,亦或说期待,“在卧室里……”
不够,还不够。
路德维希抬眼看向伏在身前的高大国家,有些出神地怔怔凝视着对方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的刘海,看它们在视野里划出一片模糊的、泛着微光的浅亚麻色块。
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愤怒中包含了太多的负面情绪,以至于在短短的瞬间中他的思维无法正确区分开这些瞬息万变的想法,只好将其混为一谈称之为‘愤怒’。
不甘,贪婪,还有渴望。它们汇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狂暴的力量,随着每一次心脏有力的搏动,在贲张的血脉里流经四肢,几乎让他指尖涨得发麻。
他屈起腿,在伊万轻微抬起上身时顺势蹬在他的肩头,腰际和大腿绷出清晰的线条,汇集全身的力量猛然发力——
对此毫无防备的人向后倒去,无声陷入柔软的床垫。阒无一声中,他慢慢贴近过去,双手分别撑在伊万的头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身体还在因刚才的骤然爆发微微发抖。
这次换伊万仰头凝视着他,瞳孔轻微放大,在幽邃的深处流转着让人猜不透的情绪。
他不会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不愿,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不是出于厌恶,也不是出于叛逆。
只是……渴望更多。
他跨坐上去,决然挡开对方试图搂紧自己腰侧的手;吸气,呼气,胸膛深沉地一起一伏。
“不要动。”
喑哑的嗓音瞬间填满卧室,直到喉间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涩,他才意识到下达命令的人竟是自己。
伊万松开手,开始用一种新奇而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灼热的视线一寸寸舔舐他的皮肤。
就是这样,让我来,让我来掌控一切……
他如愿以偿。
狂热的浪潮里,他的世界如雨中晕染开的画作,斑斓的色块旋转着、彼此交融和渗透着。他记得自己像是轻笑起来,志得意满地仰起下颌,在喉间踌躇多时的浓稠甜腥开始动荡不安,顺着上扬的唇角丝丝缕缕渗透出来……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柔软的嘴唇若即若离擦过他的下颌与颊侧。行动先于意识,他顺从地张开嘴,接纳来自另一个人平静从容的掠夺。
“别这样,我会失控的……”炽热的呼吸间,路德维希听到耳畔回响着轻柔的喃喃低语,他的身体仿佛被那嗓音催眠,泄了力地倚向对方汗湿的胸膛。“如果哪天我把你弄坏了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直至身体的重心完全传递给紧贴着自己的斯拉夫人,两人紧紧相拥着,淹没在柔软的床垫里。
“只要你能修好我。”
空前的倦怠感让他无力粉饰想法,脑海中掠过什么闪念便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甚至都来不及回味那份羞耻感。
伊万像是在笑,剧烈的起伏从胸膛间扩散开,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但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暧昧。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换个方式。”
“嗯……”路德维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有些敷衍地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掌控一切了。至于伊万意有所指的其他事情,他统统不在乎。
“我的小太阳……”
“为什么会这样叫我?”
很久以前他就想问了。
“因为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来,太阳永远会先照到你。”
“可我不想成为你的太阳。”他依旧闭着眼,眼睑上浮跃出跳动的金色光斑,在幽深的黑暗里无序地舞动。
在后颈轻轻爱抚的手顿住了动作,但也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后来若即若离抚过皮肤的指尖变成了温热的手掌,掌心依稀存在一些硬茧的粗糙质感。轻抚从脖颈的范围逐渐扩大,从脑后短短的金发向下梳捋,一直到颈下微微凸起的骨节。他一直喜欢伊万的手,喜欢那温热的触感,以及带给自己的坚实安全感。
他睁开眼睛。
“我不想成为你的太阳,”路德维希又重复了一遍,抬眼定定看向那片藤紫色的宁静海洋。
“我想成为你的剑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