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3月)
床垫另一侧发出一阵窸窣作响,身旁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平稳的呼吸中断了片刻。伊万依旧闭着眼睛,没有理会那阵微小的动静,沉浸在自己繁杂琐碎的心事中。
实际上他几乎一夜未眠。他有很多亟待解决的烦恼问题,但此刻他想拖延一会儿;偶尔,只是偶尔,把自己从压抑焦躁的泥潭中抽离出来,静静发一会儿呆。
烦恼的来源并不是身边这个年轻的国家,至少大部分并不是。
那个陪伴他走过最为艰辛和痛苦的时期、引领他从广袤贫瘠的雪原走出来、在灰烬重燃的那个人——他的上司,在两天前的深夜骤然离世。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依旧身处东柏林,犹豫着是否应该即刻启程返回故土。
那时的他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里还攥着路德维希递给他的报纸;后者把头版那一页的标题用墨水笔圈了出来,试图就上面沸沸扬扬的争议询问他的意见。可还没来得及等他把那一页大字读完,话筒里伴随着滋滋作响电流声的不幸消息就将他一向缜密的思维搅得一团糟。
焦躁。
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是即将继任的新上司,伊万只记得自己在电话里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公事公办的语调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却唯独对是否启程返回莫斯科的问题保持了模糊不清的立场。他用肩膀夹着话筒,视线扫过路德维希流露出关切和困惑的面孔,安慰性地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担心。
他对前任上司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感激,也有后来的刻意疏远;而与此同时,作为国家意识体,面对人类的死亡他始终保持着抗拒和不理解,拒绝接受‘死亡’这一官方而书面的判定。
肤浅。
伊万的视线又转向路德维希:为什么人类不能像他们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死去’中获得新生?就像他对路德维希做的那样。由他亲手毁灭,也由他亲手缔造,将一切都雕琢出令人满意的模样……
路德维希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视线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手中握着的咖啡杯里正缓慢升腾着缕缕热气。
他的目光驻留在那杯咖啡上:这也是一小部分让他烦恼的心结所在——按照纯粹而严格的苏联模式推行的计划经济在实施过程中层层受阻,一些基本生活物资,例如咖啡和糖的供应越发紧俏,而民众则对代用咖啡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排斥情绪。
然而路德维希对此却从未流露过任何的不满;相反,他似乎对目前拥有的一切都表现得心满意足,泰然处之。由一点点咖啡粉,外加大量烤焦的黑麦粉,以及小部分甜菜根和菊苣混合而成的代用咖啡味道寡淡又古怪,就连提神的效果也大打折扣。
咖啡也就罢了,他可以用一杯浓浓的酽茶来代替;糖的短缺才是让嗜甜如命的他最为头疼的。
这些年来他在东柏林驻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莫斯科,他真正的故土,则由信件的墨香以及电话滋滋作响的电流声糅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印象符号。
挂断电话后伊万坐在沙发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路德维希在他旁边无数次欲言又止,直到杯中的咖啡完全冷掉才小心翼翼组织措辞问他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手从对方金色的发顶一路慢慢向下游移,指尖在那些柔顺的发丝间穿梭,最后在脖颈下微微突起的骨节处若有所思停住。
床垫另一侧动了动,将伊万的思绪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路德维希此刻应该已经醒了,又或许是处于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他做出这样的推测是因为与不久前深沉平稳的呼吸声相比,对方此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这份安静是刻意的,甚至是讨好的。
透进窗帘的光线洒在他的眼睑上,在依旧紧闭的双眼前形成一团模糊的、流火一般的橙黄色光晕。他知道那是日光穿透密集的血管与神经在他的视觉细胞里留下的残像,明晃晃的,透着一股令人舒适的暖意。
不久后伊万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阵间隔咫尺的凝视:路德维希在静默无声地观察他。那感觉如此清晰,即便闭着眼睛,他都无比具象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屏息静静凝视他的神情:既不是猎人般的肃杀,也非猎物特有的警觉。那眼神中没有任何目的趋向,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消磨时间,百无聊赖地观察。
这种表情很熟悉,最近一次出现在什么时候?他开始慢吞吞回想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脑海里漫无边际翻找起来,不断抓取又放开,最后定格在昨夜:
或许是出于某种安慰的意图,德国人又一次问了他关于晨间那通电话的事情,照旧轻描淡写的搪塞显然无法让人满意。于是对方格外罕见地贴近过来,试图用另一种无声的方式排解他的烦恼。
灼热的气流贴面游走,密密匝匝的睫毛拂过他的脸颊。
但是与路德维希的主动求欢同样罕见的是,他们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做到最后:缠绵的亲吻和爱抚过后伊万单方面终止了动作,缓慢把自己抽离出缱绻的气氛。他酝酿了很多解释,或者说是很多借口,但始终没有亲口表露出来。他的手从路德维希光裸的肩膀慢慢滑下,在床垫上摸索着拽过被单,直到严丝合缝盖住两人的身体。
对方转过头,浅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散乱滑至额前,将失落的视线分割开来,一缕一缕编织成网慢慢包裹住他。沉默的注视持续得越久,他就越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对方的困惑和郁悒,但一切好像为时已晚。
或许说出实情也没那么难。花火般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闪烁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决定付诸行动,却在喉间即将翻涌出第一个单词时发现对方倏然撤离了视线,默不作声闭上了眼睛。
就是那样的眼神。
不动声色的观察结束了,毫无征兆地。床沿的重量在一阵窸窣作响过后蓦地减轻了。
伊万睁开眼睛,余光刚好瞥见德国人悄无声息离开卧房的背影。
——————
简单洗漱过后伊万穿过客厅,放轻脚步径直走向厨房。
长桌边,德国人侧坐的身影逆着光,线条清晰的剪影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桌上只摆着一只小而精巧的容器——他认出那是自己存放方糖的骨瓷罐。
窗户半开着,不时吹来一股寒意料峭的风,让人晨衣下的皮肤陡然颤栗一阵。
路德维希对于他遥远的窥视毫无察觉,自始至终半垂着眼直勾勾盯向面前的糖罐;修长的手指平伸出来,轻巧探入敞口,用两根手指驾轻就熟夹出一块方糖,随即放到嘴里神情木然地含吮和吞咽着。
循环往复。
他不觉得怪异,也不觉得恼怒;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盘踞在心头,其中甚至蕴含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怜悯。
路德维希会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视线掠过对方单薄的衣着,一遍又一遍目送着那些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糖块被送入淡色的嘴唇间,随着喉结的滑动被推挤下腹。
路德维希的指尖像是沾上了些许细小的结晶,随着动作带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响。一切在他耳中那么静谧,却又那么喧嚣。
“我一直以为你不像我那样嗜甜,”伊万倚着门框主动打破了沉默,神色如常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看来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不是吗?”
淡淡的语气并非是表里不一的故作平静;事实上,他甚至有些欣慰于两人是如此的相似,就连宣泄心头郁闷的方式都是如出一辙。
对方的动作短暂停滞了片刻,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指尖到瓷罐之间那片狭小的区域,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
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小小的报复心理:路德维希有意无意加快了频率,接连不断地往嘴里塞着方糖块,动作机械而又决绝,让人真切怀疑能否在那囫囵吞咽中品尝到绵长的甜味。
“好了,可以了。”
伊万大步走上前去握住对方不停攫取糖分的手腕,把他粘着细小糖粒的指尖紧紧攥入自己的掌心。
哪怕秘密被戳破,尊严被贬低,这些理应让路德维希爆发的理由都没有让他崩溃;但恰恰相反,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制止动作,让对方在漫长而痛苦的沉默后倏然失控,猛地站起身挣扎着甩开他试图安抚的手。
糖罐被打翻,无辜地在光滑的桌面打转,最后跌向地面,在刺耳的碎裂声响中绽放一地的绵密雪白。
他横跨一步挡住对方的去路,重新把他裹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怀抱,倚仗着体格的优势将反抗的火苗无声掐灭。“说说看,你在闹什么脾气呢?”
路德维希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身体,大口喘息的同时将掺杂着甜味的气息扩散开来;于伊万而言这是一个积极的正面作用——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被这样甘美的味道深深安抚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闻起来非常香甜可口?”
闹别扭的人被推到厨房的角落,腹背受敌被迫接受他的‘训诫’。
“你放开我——”
很好,路德维希的俄语说得越来越有气势了,进步飞快。
“可以,但你要先说说为什么。”
沉默。
也不知是出于愤然还是懊恼,对方的面颊上开始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甚至绵延到了眼眶。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手臂箍得越来越紧的缘故——最终路德维希一副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仰头抵在墙壁上,胸膛窘迫地在有限的范围内一起一伏。
“……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吗?”年轻的国家缓慢地眨了下眼,沉闷开口。
当然,当然。
长久的凝视中他在安静思考。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你就像我的镜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伊万松开了桎梏,转而用一种爱怜的温柔拥他入怀。
“……你是我的一切。”
别再怀疑,也别再思考。他拉近距离,将低喃传递到对方的唇间。
还没有被体温融化的糖晶在深吻中不时粗砺地划过舌侧,也给这次与众不同的缠绵增添了某种惩罚的意味——甜蜜的惩罚。
路德维希挣扎着想要大口呼吸,刚艰难拉开一小段距离又被他捏住脖颈待在原位,同时接受掠夺和给予的双重入侵。
甜腻,甜腻,近乎疯狂的甜腻。
血糖的陡然飙升甚至让他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或许对那个糖分早已摄入过量的德国人来说更是如此;紧贴墙壁的身躯不断下滑,下滑,发软的膝盖无力支撑越发昏沉的头脑,很快便在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中缴械投降,彻底瘫坐在冷冰冰的瓷砖地面上。
伊万屈膝半蹲下来,托起对方的脸,近距离感受着他紊乱的呼吸和越发游移不定的眼神。路德维希似乎也在看着他,目光的焦点却忽远忽近,迷离而模糊。像是为了阻止进一步下滑,他把膝盖顶在对方的双腿之间,后者吃力地抬手抵住他的肩膀,似乎是想借力让自己站起来,徒劳尝试几次未果后只好作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路德维希只是坐在那深重喘息着,和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睑做着艰难斗争。
他轻轻扳过那只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从凸起的腕骨顺着手背上清晰的血管脉络若即若离亲吻着,在食指的指尖品尝到一股熟悉的甘美。他不顾一切地贪婪吮吸起来,几乎要把整根指节吞食下腹,甚至能感受到平滑的指甲边缘坚实抵住了自己的咽喉。舔舐着,吞咽着,将丝丝缕缕的甜汲取到全身各个角落。
“有始无终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嘴唇依依不舍地离开温热的指节,他一字一顿说道,声音很轻,却诚挚异常。“……现在我们把昨天没做完的事继续下去,好不好?”
迟疑了片刻过后,德国人做出了回应:没有明确的点头或是摇头,只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只是……”
他顿住动作,耐心等低沉的话音落下。
“……别再撕我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