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5月9日。莫斯科,红场。
乐声奏响,人群欢呼起来,包裹在各式制服内的手臂高高扬起,挥向半空,久久地、热烈地致敬。
鲜艳的旗帜,阳光下亮闪闪的勋章,系着丝带的大捧花束在人群手中轻轻摆动,香气在微风的轻拂中久久不散。
胜利的节日。
“你看到那些丝带了吗?”伊万侧过头,随手指向远处一些人手臂和胸前别着的橙黑相间丝带。
跟在身后的人默默无言一级级走上台阶,顺着他手指的方位看去,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
“橙色象征火焰,”他慢条斯理解释道,“黑色象征硝烟,想到什么了吗?是不是很形象?”
路德维希在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否应该和他并肩而立。他猜到了后者的心思,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一同高高站上庄重的检阅台。
“以后每年的5月9日,我会庆祝你的生日。”
在他身旁,年轻的国家机械地鼓着掌,低垂的眼睑把下方浅色的瞳仁盖住了大半,难以揣测他此刻的视线流落何方。
“……可我不是在这一天诞生的。”沉默了半晌过后对方才慢慢说道,俄语显然并非他的母语,即便是不长的句子,一个个单词的衔接也显得格外生涩。
这是事实,但同样也是一个不太合乎心意的回答,甚至有些煞风景。
伊万笑容不减,甚至和着音乐的韵律轻声哼唱起来,心情格外愉悦;今天是个格外令人振奋的日子,于是他决定原谅身旁的人在如此盛大的节日里做出的小小忤逆行为。
当然,当然。他在心里沉静地思索着。你在去年的这一天死去。虽然现在有了新的身份,不代表过往的阴影会被一笔勾销。
“这是你重生的日子,比任何的一切都重要,моё солнышко.[ 俄语:我的小太阳
]”带着白手套的指节轻柔摩挲着对方的下颌,他贴近后者的耳畔,在轻声告诫的同时用力捏掐了一下,换来一声吃痛的喘息。“记住了吗,路德维希?”
被钳住下巴的人在有限范围内吃力点了点头。他满意地松开手,向下方朝他敬礼致意的军官一一颔首回应。
欢呼声中,路德维希鼓掌的节奏慢慢停缓下来,构成台上唯一不和谐的一段滞重音色;他的神色就和他的动作一样死气沉沉,仿佛被隔离在欢悦的海洋之外,在真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没有归期和故乡。
他们站得那样近,只消轻微偏过头,几乎就可以触到彼此的脸颊。
伊万神色如常,只是语气里多了一丝威压和冷峻,“今天是你的生日,高兴一点。”他用第三个人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在人群看不到的后方暗示性地拽了下德国人的腰带。
遗憾的是,还未等对方有所回应,一阵爆发式的阵阵声浪一波又一波自广场远端纷至沓来,盖过了一切刚刚形成阴霾的情绪。
“——伟大的胜利日万岁!”
欢呼声中,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顿时烟消云散。他的视野再次被雀跃的目光和充满敬意的凝望所填满,全然无暇顾及他人一瞬间的落寞。
暮色降临,圣乔治大厅的拱顶下灯火通明;巨大的枝形吊灯下是一张张洋溢着愉悦神情的笑脸。
致辞刚刚告一段落,人们正忙于推杯换盏;伊万端着酒杯置身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隔空向他们举杯致意。
后来他一路走到会客室门口,看到路德维希正在被波兰人纠缠着斟酒,后者已然开始微醺,醉意迷离地左右摇晃着,手中端着厚重的酒瓶,瓶口随着动作的摇摆将一些清澈的酒液泼洒在干净的地砖上,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路德维希正小步后退着委婉拒绝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用并不熟练的俄语磕磕绊绊解释着什么,直到后背紧紧贴在大理石柱上,再也退无可退。
眼看着酒杯边沿马上就要贴上那对抿紧的淡色嘴唇,德国人开始无故地环顾四周寻求帮助,惊慌逃窜的目光撞进他的视野,蓦地亮了一下。
伊万大步走上前去,替路德维希挡开注满烈酒的矮脚杯,将自己手中的起泡酒换给对方,而后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克里米亚香槟。度数不高,不用担心自己会喝醉。”他附在对方耳畔悄声解释道。酒精蒸发似乎带来了灼人的温度,将路德维希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炙烤得发红发烫。
体贴的、透着善意的解围使后者向他投来心怀感激的一瞥,对此他欣然接受,坦然享受着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仰慕和敬畏。
但愿今晚过后,你依然能保持这样纯净美好的‘初心’。伊万久久凝视着那个正小口品味低度数葡萄酒的人,不无讽刺地想到。年轻的国家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在嘈杂中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存在,试图找到一个相对宁静的舒适区域,安然度过一场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宴会。
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
原定的计划安排中还有一场在凌晨时分拉开序幕的舞会,但在路德维希疲态尽显的再三请求后他决定带对方先行离场。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在卧房的绝佳视野里,他们甚至可以欣赏到晚间的烟火表演。
回到房间后路德维希在地毯边蹬掉靴子,径直走向卧室仰面瘫倒在床上,小腿垂下床沿;他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后又转头望向窗外,眼睑不时沉重地坠下来,而后又突然惊醒似的抬起。
夜已经深了,伊万从这个年轻国家眼中洞悉到了清晰的倦意,虽然他一直试图遮遮掩掩,但一切都早已被人尽收眼底。
他坐在床边,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勾勒对方从耳垂延伸到下颌的轮廓,慢慢拉近距离,“累了吗?”他的手逐渐撑在对方头侧,像是要把后者圈进自己手臂拢出的小小囚室里。两人的呼吸贴面游走,不时有一缕缕温热的气息逃逸出来,痒痒地流过耳畔。
“希望你和我一样喜欢莫斯科的夜晚,”伊万的手慢慢向下滑去,停留在身下的人温热的颈侧,而后继续探向衣领深处,“过一会儿广场会燃起烟花,焰火漫天,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
一旁,德国人的指尖动了动,轻微蜷紧,却没有阻止他的暗示。
于是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上身的重量越发沉重地压迫在对方的胸膛上,“明天我带你去亚历山大花园,就在宫墙的另一侧。高耸的云杉和喷泉中的骏马雕塑……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去过的。”德国人的呼吸急促起来,有些不安地在他身下扭动,试图摆脱越发明显的压制。
“……当然,不是和现在的你。”他的指尖聚集在对方的脖颈间,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些晨间一一由他系好的制服纽扣。外套很快便敞开了,而后是内层的衬衫,胸前的一小部分被汗水濡湿,呈现出分外柔软的质感。
毫无征兆间,路德维希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他停住动作,耐心等待对方的理由,但长久的寂静过后德国人始终一言不发,在幽幽的光线下用那双欲言又止的蓝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
只是那么看着。
“别拒绝我,”他用柔和的语调下达了命令,侧头去吻那些攥住自己的苍白指节,而后突然有意报复似的用力咬了一口。身下的人吃痛地抽回了手,屈起腿想顶开他的身体,被他顺势扳住大腿用膝盖狠狠压住。
没有耐心再与那些纽扣浪费时间,他索性揪住衣领向两侧猛地一扯,一些纽扣上缠绕的丝线绵延出长长的轨迹,顺着震颤不已的床垫滚落到地面,坠落的声响被长绒地毯悄无声息地吞没了。
抽去腰带的一瞬他犹豫了一下,有那么片刻只是把它拿在手里,拇指拨弄着泛着漂亮金属光泽的搭扣,思考着是否应该好好将其利用一番。
很想把这条皮带粗暴抽向路德维希光裸的胸膛。
非常想。
……是他罪有应得。
路德维希偏过头紧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他喜怒无常的情绪,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
伊万犹豫了。
突如其来的示弱反应在某种程度上柔化了他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心,让他心有不忍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俯身去吻那个因为惊惧浑身战栗不已的人。
“别拒绝我。”他又说了一遍,颇为爱怜地梳捋着对方散乱的金发。靠近额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前额,配上那双惊惧不安的浅色眼睛甚至显得有些落魄。
紧绷的身躯松懈了些许。
他的指节摸索着勾向德国人的裤腰,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地拽去最后一层遮蔽。路德维希侧头看向窗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华灯初上的夜色里,钟楼的尖顶与圆拱形的一座座塔楼,在浅色的虹膜上微缩成一幅幅细致而扭曲的小像。
“Людвиг[ 俄语发音近似于Lyudvig]……” 他搂紧路德维希的腰,身体紧紧贴向他的小腹,轻声呼唤后者的名字。
对方犹豫着将焦点落回他的面孔,过程极尽迟缓,就仿佛要趁最后的机会驱散自己眼中的不安和惶恐一般。显而易见,拖延时间的办法没能奏效,那双看向他的蓝眼睛里,他所不期待的负面情绪还依稀残存,如影随形。
“闭上眼睛。”
等到路德维希顺从地照做后,他轻轻吻向对方的额头,顺着他眉骨的走向一路啄吻向下,舌尖灵巧地撬开试图紧闭的牙关,直到身下的人在逐渐交缠的深吻中卸去戒备,不再像刚才那样浑身僵硬;他抬高对方的腿,把自己一寸寸挤入那具散发着不可思议高热的身体内部,顺带将那些呻吟吞食下腹。
留给路德维希适应疼痛的时间并不多,很快他便开始了自己开疆拓土的征战,扳过对方的膝弯向下压去,动作大开大合地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愉悦。
“停下,停下……”发音磕绊的俄语在越发激烈的动作间伴随着吐息断断续续溢出。
伊万对此置若罔闻。
已经晚了,他不会停下来的。一切进程只要开始,他就必然将其进行到终点,无论在终点等待的是盛开还是枯萎。
一切都是他刻意为之:他有意将这一切保留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这个路德维希宣告全身心彻底臣服的时刻,从此以后任由他支配和索取。
这既是结束,也是开端。
一个真正意义上重生的日子。
“别害怕,”他安抚道,动作却是与其背道而驰的狂热。
路德维希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浅蓝色的影调变幻不定,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定定凝视着他;于是他放缓动作,坦然回应着近距离的审视,直到对方率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他觉得路德维希似乎想要确认什么东西:一些难以言喻,亦或羞于启齿的情绪。
但没关系,他们的时间还长,还有的是机会慢慢逐一解答。
额角和颈侧的血管凸显出来,甚至还在随着心脏的搏动轻微悸动着;他的视线被对方完全展露的白皙脖颈吸引,像个饥饿难耐地吸血鬼一样,在对方颈侧与肩膀交界的地方留下自己深刻而清晰的齿痕,转瞬被溢出的鲜红所填满。
对方吃痛地惊呼出声,却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轻易反抗,双手紧紧攥在他的肩膀上,僵硬着身体无所适从。
血液特有的锈腥充斥味蕾,伊万心满意足添去唇角残存的血迹,将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小部分灵魂据为己有。
“你看,有我在,你会愈合得很快的。”他一边柔声安慰,一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新鲜伤口,清晰的印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只有逐渐凝固的暗红证明刚才的一切暴行并非幻觉。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制造出的瑰丽幻境中时,肩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蹙眉去看,发现路德维希正慢慢舔过下唇,舌尖卷走一抹刺目而熟悉的鲜红。
还未被完全驯化的小野兽,偶尔爆发出的张力和野性着实令人动容。
“很好,做得好。”他欣喜地轻笑起来,“你越来越像我了,我很高兴。”
惊喜固然美妙,但他不喜欢惊喜。
指节游移着,从胸口逆行而上,最终若有所思停在颈下。他张开手,虎口正好抵住那颗轻微颤抖的喉结上,而后不假思索地收紧五指。
绰绰有余的束缚,甚至用不上两只手。
逐渐感受到压迫的人本能地大口呼吸起来,双手胡乱扳弄着他越发箍紧的手指,动作却随着氧气的耗尽变得越来越绵软无力。
差不多了。
路德维希停止了挣动,缺氧发青的指尖还保持着握住他手腕的姿态,轻轻一晃就松开了;由于过度弓起而稍显扭曲的腰背倏然间泄了力,死气沉沉瘫软在床垫上。
漫长的驯服还没有结束,他稍微抬起上半身,手肘撑在对方汗涔涔的胸膛上,丝毫不担心、或者说不在乎自己的重量很有可能会压折后者的肋骨。
伊万慢慢松开手,确认德国人全然失去知觉后安抚性地亲了亲对方发凉的鼻尖,毫不停歇地在这具温热依旧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恣意破坏。
无偿赠与的窒息并非惩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又漫无边际地想到,路德维希肯定也会或多或少乐在其中——身下的人在最终停止本能的反抗前剧烈抽搐了一番,伴随着小腹一阵有规律的紧缩,将一些粘稠的浊液洒向他下腹的皮肤。
他贴近那张面孔,拇指轻轻翻开路德维希的眼睑仔细观察着:他的虹膜雾蒙蒙的,呈现出一片黯淡的灰,布满血丝的眼白边上镶嵌着一圈淡淡的乳蓝色光晕,那是这双眼睛在清醒时的色彩。
狂热的仪式一直进行到了最后。德国人的指节痉挛一样轻微颤抖着,像是在替死气沉沉的身躯做出一份不合时宜的声明,宣告他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听清与否早已不再重要。
寂静已久的夜幕中,沉重而悠远钟声突兀响起;伊万把头转向窗外,在遥远的天际,一簇簇烟花轻盈跃上半空,在天穹深处热烈绽放。
他把手撑在路德维希的头侧,轻轻捏过他的下巴让那张苍白的面孔朝向窗外,静静等待着在濒死边缘挣扎的灵魂返回躯壳。
他等到了:路德维希的睫毛颤抖着抬起,接踵而至的是紊乱的呼吸和干呕。他的手漫不经心轻轻抚弄着对方光裸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懒散地帮他舒缓呼吸的节奏。
“看到了吗,节日的烟火。”
绚丽的烟火向四面八方释出耀眼夺目的纤长丝线,从幽蓝的天幕一直延伸到微微放大的瞳孔深处,消逝后的残像经久不褪。
路德维希的视线慢慢转向他,眼白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水。伊万看到对方干燥的嘴唇向他传达了一个清晰的口型,但眼下他满心被别的想法占据,暂时不能分神满足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只要你听话,我们会很幸福的。记住这一天,生日快乐。”
在一天的最后,他只记得自己用这样一句不冷不热的陈述给两人并不对等的交谈划上了休止符。
后来伊万重新凝望着那些昙花般层层绽放又迅即凋零的烟花,一些沉重的心绪丝丝缕缕蔓延开来,让他深受感动,同时又为其感到悲哀。此刻,身下的人早已陷入半明半寐的浅眠,枕在他曲起的臂弯。他明白他所看到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美丽,美丽之后是无尽的长夜和永别。
正如夜幕会带走一切瑰丽的色彩,创造他们的洪流也将无可挽回地带走一部分他们的过往,渐渐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