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和伊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树墙后,史黛拉看向抱着膝盖靠坐在礁岩边的“小动物”。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希望对方能趁自己转移注意力的空挡逃走的。但看到对方没有离开,史黛拉心里又有点欣慰。
她来到“小动物”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长桥:“还是想去长桥?”
“小动物”喉咙上下蠕动了一下,终于出声了:“你答应过我的。”
她的声音与史黛拉想象的截然不同,这具随时能被一阵风吹倒的瘦弱身躯拥有的声音却并不娇弱,普普通通的嗓音里带着一股沉静的味道,就像缓缓流淌着的溪水,温和而固执。
“我答应过不抓偷渡客,但巫师可不一样。”
“小动物”注视着长桥,太阳正缓缓从树海的另一边升起,把金灿灿的光投射在海面上,长桥灰扑扑的岩身此刻看来也不像夜里那么令人害怕了。长桥对岸的大陆线条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那是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所向往的地方。
“所以,我再也无法到长桥那头去了,是吗?”
“你真的知道长桥那头是什么地方吗?万一它比这里还要糟糕呢?”
“我不知道,但那是‘希望’。”
不止是她的希望,还是所有在东罗迪尔大陆活不下去的人们的希望。
史黛拉用剑鞘撞了撞她的膝盖:“起来吧,该走了。”
“小动物”慢慢爬起身,吃剩下的面包掉落在地上,她俯身把它捡起来,郑重地拍掉灰尘,重新放进怀里。
“又硬又难吃,还弄脏了,留着做什么?”
“它也是‘希望’,如果我能成功逃走,它会是我重要的口粮。”
当面声称自己要逃走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挑衅,但史黛拉只是笑了笑:“你刚才怎么不逃走。”
“我想过,”她认真地回答:“但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那你可要好好抓住下一次机会了。”史黛拉道,她没有给对方机会琢磨自己的话:“现在,走吧,往前走。”
……
……
“小动物”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习惯了伊凡和莉莉在耳边聒噪的史黛拉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干渴,酒瘾又犯了。她想念幽蓝水母酒馆的啤酒,虽然酒里带着边地的凛冽与苦涩,却意外地对她的胃口。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史黛拉用剑鞘拍了拍“小动物”:“你知道我们抓住巫师后,通常会怎么惩罚他们吗?”
“小动物”摇了摇头。
“会死。”
“小动物”点了点头。
“不害怕?”史黛拉又用剑鞘拍了拍她。
“害怕的话,你会放走我吗?”
“既然是猎物,当然不能轻易放走。”但史黛拉并不讨厌能自己逃脱的聪明猎物。
“小动物”又不说话了,史黛拉发现她总是沉默着,除非自己先开口:“有什么想问的吗?”
“为什么要猎巫?”
史黛拉没有想到她一开口就问出这种几篇论文也说不明白的问题,她挠了挠脸颊,尝试简单地解释:“巫师的存在就是对元素女神的亵渎。”
“因为我们会魔法?”
“因为你们会魔法,并且不可控。”
“不可控可以变得可控。”
“从一开始,一切都应该是可控的。”
“小动物”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所以,是你们让巫师变成了渎神者。”
史黛拉沉默许久,绕开了这个话题:“在前面的空地休整一会儿。”
坐下之后,两人之间重新陷入了沉默。史黛拉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眼睛却没有什么焦点。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许久,她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学魔法?你的天赋……嗯,并不是很合适。”
“什么样的天赋才适合学魔法?”
“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天赋,”见“小动物”专注地听着,史黛拉难得耐起性子解释道:“如果把魔法天赋比作一桶水,和你同行的那两个人就是澡盆,而你只是一个破木桶。你掏空自己使出的魔法,会在战斗中被轻易吞噬。”
“魔法就一定要用来战斗吗?”
史黛拉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沉声道:“这话不能说。”
“如果你是巫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说出这句话,你一定会死。”
“魔法必须且只能用于神圣的战斗、治疗与审判中,否则便是亵渎——我听过这种说法……不,告诫。”她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认为的。”史黛拉用剑鞘拍了拍“小动物”的胳膊,站起身:“还没到你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该走了。”
这一回,史黛拉带头走在了前面。才走了一段距离,“小动物”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不是回城镇的路。”
“那里没有人能审判巫师。”
“我们要去哪里?”
“伦斯塔城。”
……
……
伦斯塔城,伦斯塔公国的心脏,帝国西境璀璨的明珠。
站在丘陵上远眺伦斯塔城,除了高大的城墙与连绵不绝的建筑外,最令人瞩目的,就是直插天际的法师塔。越是靠近伦斯塔城,就越会震撼于法师塔的高绝,到最后,连伦斯塔城和法师塔相比,都会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小动物”从未来过伦斯塔城,为了躲开猎巫者的追捕,她大部分时间都栖身于荒郊野外。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越过边境线,前往长桥另一端的方法,她也不会冒险进入幽蓝水母酒馆。
但就算是她曾在野外栖息过的那些古老而宏伟的遗迹,也无法与眼前的法师塔媲美。
“那是飓风塔。”见“小动物”盯着远处挪不动脚步,史黛拉拎着她的斗篷将她拽下来。她踉踉跄跄地跟着史黛拉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那座塔。
“它有多高?”
“24层,这已经是除了帝都的都林塔外,最高的法师塔了。”
“小动物”停下了脚步:“有什么不同吗?”
“几乎每个公国都有一座法师塔,法师塔的高度,代表了这座塔的首席魔法师的实力。”
“就像高大的城墙能彰显领主的实力?”
“是,但也不全是。”史黛拉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被少女好奇的眼睛注视:“24层的法师塔,就表示首席法师能爬上都林塔的第24层。但24就是24,不能是25,也不能是23。”
“小动物”歪了歪脑袋,史黛拉从她灰色的眼眸里读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这也是对元素女神的亵渎?”
“是对神圣律法的亵渎。”史黛拉拈起兜帽往她头上一套:“好了,别问东问西的,好奇心太重的小动物,上了断头台后,血会溅得到处都是。”
“小动物”没有再说什么,从她的表情里,史黛拉看不出她是否有感到害怕。她承认自己看待她就像猎人看待猎物一样,有一种肆意玩弄的心态。但她并不是一个好玩的猎物,时间久了,史黛拉也就慢慢失去了兴趣。
……
……
和“小动物”预想的不一样,史黛拉并没有把她带到伦斯塔城中的某个断头台上处刑,而是带着她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小型堡垒中。堡垒守备森严,到处都是盔甲殷实的骑士,阳光从银色的盔甲上反射过来,让她不得不伸手遮住眼睛。
当又一队骑兵从身侧驰过的时候,“小动物”道:“这里是刑场吗?”
“终于知道怕了?”史黛拉把她拎到路边,防止她被骑兵队撞到。
“我不想死,”她说:“但死亡也就那样。”
史黛拉向冲着自己行礼的骑兵点点头:“你死过?”
“有好几次,只差一点点。”她低头看着自己用撕破的斗篷边角重新裹起来的手:“因为魔法,我才能活下来。”
史黛拉歪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她隔着斗篷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你实在是太瘦小了。”
毫无来由的话让“小动物”眨了眨眼睛,但对方没有解释,轻推了她一下,带她往堡垒深处走去。穿过广阔的草坪,走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她被带到了一扇门前。
“这里不像是刑场。”
史黛拉嗤笑一声,掏出钥匙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不大的房间里靠墙搁着几个武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尺寸的剑,角落有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但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墙角乱糟糟地堆着许多书和卷轴,房间正中有一张木桌和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斜放着,另一张则倒在了地上。四处蒙着薄薄的灰,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进来过了。
史黛拉打开房间的侧门,把好奇地四下打量的“小动物”拎了进去。那是一间小型的酒窖,里边堆满了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酒桶。史黛拉麻利地将酒窖中间的酒桶叠放到一边,清理出一小块地方,转头又出了门。“小动物”听到史黛拉在外面乒乒乓乓地一阵乱翻,最终抱着一床被褥走进来,往酒窖中间一丢。
“你暂时住这里,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这里的酒你碰都别碰知道吗?如果被我发现酒少了,我就打断你的手。”
“小动物”想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小孩子,但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史黛拉左右开弓从门边上拎起两瓶酒,走出门,用脚把门踢上。
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小动物”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靠着酒桶坐了下来。她注视着门边烛台上的点点火光,思考着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住过这样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了。想着想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滑稽而不真实的感觉。
她还是不知道史黛拉的目的,但至少她没有直接把她送上刑场。
有机会再问问吧。
她用斗篷裹紧了自己,阖上了眼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