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的主人向灰狐等人的背影眺望了一会儿，在斗篷里淅淅索索地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啃了一半的面包。面包又干又硬，她用牙磨了半天，才啃下一小块来，先放在嘴里用唾液浸软，再慢慢嚼碎吞下去。
下方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动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只小鸟正在啄食着她落下的面包屑，似乎一点也不怕人的样子。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用力刮下一些碎屑，撒在了地上。
“面包好吃吗？”
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吓得手一抖，小鸟被惊飞起来，面包也掉落在了草地上。还没等她回过神，旁边伸出一只手捡起了面包，在她见鬼一样的表情下，那人徒手将以坚如磐石著称的伦斯塔公国特产莱芭面包掰下一小块，送进了嘴里。
那人皱着眉嚼了一会儿，勉强吞了下去，把面包扔回给她：“看你这么喜欢，我还以为有多好吃。”
有一口吃的就行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她在肚子里嘀咕着，却警惕地没有开口。
那人好像也没打算等她开口，她顺着她的目光向已经走得快要看不见的灰狐一行人看了一眼，又瞥向远处海上的长桥：“想去长桥对面？”
她吓得肩膀向后一缩，连连摇头。眼前的人虽然和她一样裹在斗篷里，但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让她感到害怕的气息——那是曾被追逐过无数次的她的直觉。
“你放心吧，我不抓偷渡客。”那人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脑袋：“能过边境线是你的本事，我保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又缩瑟了一下，裹着脏兮兮的绷带的手把面包往怀里藏了藏，像是害怕被抢走。那人不觉有些好笑：“我叫史黛拉，你呢？”
她摇了摇头。
“哼？没有名字的小动物，有意思……噢、可不能再闲聊下去了。”远处忽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夜空。史黛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往对方脑袋上拍了几下：“我该去干正事了，小动物就该好好地藏在树林里，别凑热闹知道吗？”
她提起搁在脚边的大盾，快步向火光传来的地方奔了过去。被称为小动物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
……
战斗是突然开始的。
此处远离地形复杂的森林，四周都是裸露在外的礁岩，是一个既不方便躲藏逃跑，也不会波及更多人的理想战斗区域。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莉莉握上腰间剑柄的一刹那间，黑发少年突然转过身，右手掌心迅速燃起火球，向她掷了过来。一切来得太突然，用剑难以阻挡火焰，如果闪开，身后那对夫妇难免天降横祸。心念电转之间，莉莉掷出怀中的探测水晶，水晶本就是对魔法十分敏感的道具，在撞上火焰后迅速升温炸裂，形成小范围的震荡波，将火球撞得四下飞散，变成点点星火。
但她无法放松警惕，因为第二个火球已经在黑发少年的掌心间燃起。她反手将身后那对夫妇推离战场，闪身躲开第二个火球，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她突然有些明白魔法师协会为什么将黑发少年评定为“十分危险”，她曾见过不少飓风塔的魔法师出手，但从未有人像他一样迅速又疯狂。他的魔力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就算是火球术这种最基础的火系法术被他密集地丢出来，也足以和“天火流星”这样的高阶法术媲美。
在闪避对方单方面的碾压式进攻的过程中，莉莉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曾参加过许多次猎巫行动，对付巫师的方法早已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从口袋里抽出一个魔法卷轴紧紧捏在手中，拇指按住封印卷轴的魔文印记，口中吐出解开封印的魔文。下一秒，卷轴在她手中燃尽，一层淡金色的半透明光幕将她笼罩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枚火球砸在了光幕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四下散开。接踵而至的火球们都被光幕所阻挡，无法靠近莉莉。
是时候了，莉莉告诉自己。她终于拔出了一直没能派上用场的佩剑，打算在光幕消失之前冲到黑发少年身前结束这场战斗。但她没有发现，灰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悄无声息地举起了剑。
剑光在夜色中飞起，惨叫的却并不是莉莉。灰狐握剑的右臂被齐肩砍下，接着身躯被重重踹飞出去，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打滚着。断臂处淌出的鲜血很快在礁岩上蔓延开，又被迅速吸收，留下赤褐色的斑纹。
“你迟到了。”女骑士依旧冷言冷语，一直紧绷的脊背却不由自主放松了一些：“队长呢？”
“队长有自己的想法，”伊凡装模作样地挥了几下剑，紧盯着远处的黑发少年，笑道：“如果咱们能凭自己的本事抓住他，那么就不用劳烦队长出手了。”
“不要轻敌。”随着莉莉的警告，笼罩在她身周的光幕蓦地消散了。她向伊凡使了个眼色，两人慢慢分开，向黑发少年包抄了过去。
黑发少年将两人的行动看在眼里，他张开双臂，一片巨大的、如同漩涡一般的火焰正在其间成型。他的衣服被高温燃烧成灰烬，身上发出皮肉被炙烤时的可怕声响，但他大睁着那双倒映着火焰的黑瞳，发出狂怒又快意的笑。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哪怕像一只耗子……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他的笑声逐渐变得痛苦而尖锐，怀中的火焰猛地向四周爆开。他伸手向火团中一抓，抽出了一条长长的火焰做成的鞭子，向伊凡和莉莉抽了过去。每抽一下，他口中便发出宛如悲泣一般的声音。
“发现我会魔法的第一个人，勒索走了我所有的马克，把我卖给了妓院。”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了很多很多……然后我把那里烧成了灰。”
“如果不学魔法，我早就死了。可我学了魔法，也一样要死。”
“但就算死，我也不会独自上路，我会拉上你们，拉上所有猎犬一起陪葬，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
趁黑发少年弯腰咳嗽的时候，伊凡顶着火焰的灼烫猛冲上前，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少年的胸口上，将他撞飞几步。少年躺到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力再维持魔法，手中的火焰鞭随即消散，露出掌心被灼烧得触目惊心的伤口。
伊凡倒转剑柄打算将他击晕，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只见罗纳挡在玛蒂尔达身前，前半部分的身体已经彻底被烧焦，人也没有了呼吸。玛蒂尔达双手紧紧地揪着头发，口中发出了有若实质的声波，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糟了，这个魔法波动……”伊凡怀里的探测水晶正在疯狂地升温，像是在告诉他这里即将发生多么可怕的魔法暴动。他断定以自己的能力绝无法挡下暴动的冲击，当下向一块大石后面猛冲过去，口中疯狂地喊道：“莉莉，快跑——”
空中不知何时浓云密布，闪电在乌云间乱爬，不正常的飓风卷起礁岩上的碎石四下飞舞，火焰在空中如同舞蹈一般摇曳……这是元素彻底紊乱的表现。
伊凡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关于威伦海姆那次魔法暴动的记载，狂风、闪电、火焰、暴雨……紊乱的元素随机组合成各种各样的魔法，疯狂地摧毁着周围的事物……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所有的人、建筑、树木、岩石都变成了碎片，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来的形状。
伊凡绝望地将佩剑的剑柄按在胸口上，低头亲吻上面的海鸥纹章，向元素女神忏悔。
从一开始他们就弄错了，被魔法师协会评定为“十分危险”的巫师根本不是黑发少年，而是这位看起来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病恹恹的女人。
一次误判，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黑发少年平躺在砂石地上，漠然看着空中飞舞的火焰。胸口很疼，手上的烧伤更疼，但比起这些年他承受过的痛苦，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就算经历再多的痛苦，他也努力地活着。他不想死，但这个世界好像根本不打算放过他。
“你想要活下去吗？”
他艰难地侧过脸，只见灰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身边，满是鲜血的脸上混杂着虔诚与狂热：“放弃那个被痛苦所填充的你，成为离群者。拥抱与你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拥抱魔法的原初之力……然后，你将得到元素女神的庇佑，得到真正的幸福。”
生命的最后，至少有一个群体接受了自己……少年感激地回望他，用仅剩的力气点了点头。
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灰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用沾着两人鲜血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魔文，下一秒，两人被蓝光所笼罩。蓝光消失的时候，礁岩上已经彻底失去了两人的踪影。
礁岩上空的疯狂与火焰还在共舞着，天空中的雷霆也随时会劈落。谁都知道，当一切风平浪静之时，所有事物都会被撕成碎片。
一面巨大的盾牌向玛蒂尔达身后用力掷出，穿过乱舞的魔法元素，重重撞在她的背上。她可怜的身躯哪里抵挡得住这样的重击，顺势向前倒了下去，被硬生生钉在了盾牌V字的空隙间。
世界像是静止了下来，风停了，雷散了，火焰有气无力地落下，天地间陷入了沉寂，直到史黛拉的皮靴踩着砂土走向玛蒂尔达，横掌成刀，在她后颈上补了一下。
她看向从岩石后狼狈爬出来的两个骑士，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上一次如同末日一般的魔法暴动还历历在目，同行的骑士全都在暴动中罹难，只有她活了下来……她决不会让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演。
她在玛蒂尔达身上施加了限制魔力的镣铐，让两人将她押送回公国，再移交给魔法师协会的人处置。罗纳的尸体则就地掩埋。
忙完这一切后，她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动物”。
“不是让你乖乖待在树林里吗？”
元素紊乱造成的野火还在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小动物”的斗篷也沾上了火焰。她刚想上去帮她灭火，就发现火焰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一样，突然消失了。
但四周并没有风。
史黛拉的心往下沉了沉，快步走向她。“小动物”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停了下来，像是知道逃跑也无济于事。
史黛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用剑将她的手撩起，锋利的剑尖划开她缠绕在手上的绷带，流着脓血的伤口暴露在史黛拉面前，仿佛不久前才被火狠狠地烧伤过一样。
“看来，你可不止是一只‘小动物’。”
冰凉的剑尖顺着瘦弱的手臂线条上移，最后抵住了她的脖子。
“还是一个猎物。”
……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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