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持续数小时之久的雨终于停了。马厩顶上被雨水浸透的茅草向外慢悠悠地沁着水，水珠顺着檐角无精打采地向下滴着。柱子上挂着的油灯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人添油了，灯火黯淡得仿佛随时可能会熄灭，却兀自顽强地驱散着四周的黑暗。
昏暗的马厩中突然亮起了一团火光，将昏昏欲睡的马惊得长嘶一声。火光的照耀下，一人一人漆黑的眼眸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眼眸正中倒映着火焰，仿佛那团火就在那双眼睛里倔强地燃烧着。
滚烫的火球隔空炙烤着他的手掌，掌心很快发红，发出了呲呲的声响。那人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着，眼中却流露出疯狂而快意的神色。
身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那人像是受惊了一般，手中的火球迅速熄灭，马厩重新陷入了黑暗。他转身后退，直到背后贴上了马厩散发着朽木气息的柱子，才低声喝问：“谁！”
“我说的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是你，灰狐。”
“很荣幸您还记得我。”名为灰狐的男人按着胸口向他弯了弯腰：“那么您一定没有忘记我的提议。”
那人冷冷地道：“我不相信你。”
“您应该明白，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大陆上，只有‘离群者’才能保护您这样的……天赋异禀者。”灰狐微笑道：“在您像耗子一样四处躲避猎巫者的追捕时，已经有数百名兄弟姐妹在‘离群者’的庇护下自由地呼吸，随心所欲地学习魔法了。”
“数百名……”那人有些动容：“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有什么理由要欺骗您呢？如果我是猎巫者或是那些贵族们的走狗的话，早就直接对您下手了。”灰狐摊了摊手：“您拥有出色的魔法天赋，这也是我为什么会主动找上您。像您这样的天赋异禀者如果能得到专业的训练，假以时日，一定能让那些曾让您惶惶不可终日的猎犬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说的‘离群者’，真的能保护我的安全？我再也不用担心猎巫者，也能自由地使用魔法？”
“在‘离群者’的势力范围内，您可以随意展示您的魔法能力，兄弟姐妹们会很乐意与您探讨、分享自己的魔法心得。”灰狐的目光在昏黄的油灯下闪动着：“那些垄断了魔法的愚蠢贵族们根本不知道尊重真正的力量，得到元素女神庇佑的，只会是我们‘离群者’。”
那人显然被灰狐说动了，他的嘴唇掀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答应，但随即警惕地眯了眯眼：“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你，也许你只是想骗取我的信任，然后拿我去换赏金。”
“噢，您当然可以再多花一点时间考虑，就算依旧打算越过长桥，那也是您的自由。您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考虑，”灰狐说：“明天晚上我会依约带您前往长桥，途中任何时候，您都可以改变主意。”
那人没有回复，于是灰狐再次弯下腰向他行了个礼：“明晚10点之前，我都在镇外的大树下。那是一棵巨大的千年古树，相信您不会认错的。”
灰狐离开后，马厩再次陷入了沉寂。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发现自己愈发口干舌燥，忍不住去想象灰狐所描述的场景。
“自由地呼吸……随意施展魔法……”
他向前伸出手，一团火球迅速在他手掌上方成形。被炙烤的剧痛再次让他皱起了眉，由此他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如果那样的地方真的存在的话……”
那人抿紧了唇，暗自下定了决心。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马厩，马厩角落的干草堆动了动，一个人慢慢探出头来。她注视着柱子上微微晃动的油灯，眼中倒映出的灯火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却仿佛是希望的光。
过了一会儿，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冷硬的面包，一点一点地啃了起来。
……
……
距离夜晚10点还有一点时间，人却已经陆续到齐了。灰狐将怀表塞进衣服里，目光从这批偷渡客脸上一一扫过，心情有些微妙。
他在边地住了十几年，带了无数次偷渡客，唯有这一次的队伍最特别：想要到长桥那头开启新人生的普通人，具备优秀的魔法天赋的准“离群者”，还有一个猎巫者。
据说这次为了追捕巫师，公国派出了强大的骑士。以他表面上的身份当然无法拒绝骑士的要求，但他心中早已想好了带人金蝉脱壳的计划。
公国骑士的实力他大致都清楚，落单的骑士他并不畏惧，只要不是那个人……
他向女骑士浅金色的头发瞥了一眼，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只要不是红发，事情就好办多了。
女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向那对夫妇，只见干瘦的男人罗纳轻拍着女人的背，温柔地安抚着她。灰狐轻快地道：“今晚没有喝药吗，玛蒂尔达？”
“喝过了，大人，”罗纳忧心忡忡地道：“不过走过来耗费了不少体力，所以她需要休息一会儿。”
“没多少时间了，你得克服一下，玛蒂尔达。到了密道，一直咳嗽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我、我知道了……谢谢您，大人。”
灰狐含笑点了点头，目光与脸色苍白的黑发少年交汇了。对方只是抿紧了唇，没有和他搭话，但灰狐知道少年答应加入组织只是时间问题——他在边境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偷渡客，除了个别一门心思要离开的人，大多数巫师都会在自己的建议下选择加入“离群者”。
谁又能拒绝拥抱一个真正属于魔法的理想国度呢？
莉莉抱着胳膊背靠着那棵千年古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的三人，很快，目标就锁定在了黑发少年身上。她在斗篷下握住了探测水晶，水晶微微发烫，那正是感应到了附近有魔法师时的状态。可惜在没有人使用魔法的状态下，水晶的感应会变得很微弱，否则在酒馆的时候，她就能立刻分辨出谁才是自己的目标。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少年手上烫伤的痕迹上一瞥，在心中冷笑起来：毫无疑问，那是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魔法的巫师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又看了少年一眼，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不安的情绪，目光闪动着，手掌不自觉地张开、握紧、张开、又握紧。这代表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容易被激怒，进而引发魔法暴动。这里距离城镇太近，一旦有什么意外，便会重现威伦海姆领的惨剧。所以她决定沿途再寻找机会动手。
灰狐已经在招呼众人聚拢过去，准备上路了。莉莉用剑鞘末端悄悄在树干上留下一个记号，然后向众人走去。
踏上旅途后，灰狐走在最前方引路，黑发少年跟在他身后，接着是莉莉，最后则是搀扶着玛蒂尔达的罗纳。灰狐带着众人越过山丘，在森林中隐秘的小径上穿行着。当腥咸的海风透过树干的间隙吹来时，他们知道自己离海越来越近了。
终于，当他们艰难地穿过森林的最后一片树墙，踏上赤裸的海岸礁岩的时候，广阔无垠的海面出现在众人面前。
亘古不变的月光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无尽之海，海面平静无波，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遮盖着大地。肉眼可见的远方，一条长长的灰色石梁从海岸边向无尽之海深处尽力延伸着，顺着石梁往彼岸眺望，只能隐约看到一条白色的线，证明了“东罗迪尔大陆对岸存在着西罗迪尔大陆”这样的传闻属实。然而从未听说过有人从西罗迪尔大陆来到这里，因此对岸究竟是什么样的，至今仍然众说纷纭。
“这就是……长桥？”罗纳目瞪口呆地远眺着这座神迹一般的天然石梁：“有、有多长？总得有十几公里吧？”
“据说足有几十公里长，”灰狐适时地解释道：“不过谁也没有真正测量过。”
月下广阔的海平面与长长的石梁无疑给众人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只要想象自己在这座石梁上行走，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彼岸，就会没来由生出恐惧来。
“那岂不是要在石梁上走一整天才能到达对岸？”黑发少年忍不住道。
“是一整个白天，”灰狐微笑，少年对这条路的恐惧对他来说是好事：“没有人能在太阳下山后留在石梁上，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需要在秘密通道逗留到日出才能上路。”
趁夜色躲进秘密通道，然后在日出后踏上旅途——所有偷渡客都是这么做的。据说夜里徘徊于石梁上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没有人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抓紧时间赶路吧，约好的12点到达，晚一点都不行。”灰狐挥手示意众人跟上。
玛蒂尔达轻轻推了推对着石梁发呆的罗纳，她知道他既怕高又怕水，从小就是这样：“罗纳……亲爱的，如果你害怕的话，要不我们就……”
“不行，我们一定要到长桥的另一头去。”罗纳脸色苍白，却坚定地咬了咬牙，重复的话仿佛在说给玛蒂尔达听，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一定要过去，只有那样，你才能活下去。”
他搀扶着玛蒂尔达跟上了队伍，依旧坠在末尾。谁也没有听到，身后的树林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异响，悄悄冒出了一个脑袋。
……
……
-TBC-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