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满天的夜晚不见星月，空中爬过一道长长的闪电，继而从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滚滚惊雷声。大雨很快瓢泼而下，边境小镇的居民纷纷加快脚步躲进屋檐下，那个裹着毛皮斗篷在雨中慢慢前行的男人因而变得格外显眼。但边地的人民就像总是捶打着海岸的无尽之海一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许多人只是瞥了那人一眼，就见怪不怪地转开了目光。
男人往下拽了拽自己的兜帽，怀里似乎抱着什么，让遮盖在外面的斗篷高高地鼓了起来。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直到他来到灯火通明的酒馆门前，才停下脚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歇了口气。
风卷着雨珠将酒馆的木招牌吹得嘎吱作响，男人的目光在掉色的招牌上停留了一会儿，勉强认出上面画的是一只蓝色的水母。他没有在门外站太久，侧身用胳膊顶开老旧的木门钻了进去，又用脚迅速将门推上，把边境的凄风冷雨关在了门外。
酒馆里很热闹，人们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喝酒，吟游诗人在温暖的炉火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鲁特琴，只有在脚边的硬币多起来的时候，音乐声才会多几分激情。
男人的目光在酒馆里逡巡了一圈，快步向藏在墙角阴影中的那桌走去，桌边已经坐了一男一女，正在向他挥手。男人一头浅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又干又瘦，像是很久没有吃饱过一样。女人则面带病容，时不时咳嗽一声。
干瘦男人看向他，声音里压抑着急切：“怎么样，大人，都打点好了吗？”
男人向四周看了一眼，旁人都围着各自的桌子高谈阔论，墙角边蜷缩着一个人，浑身被灰色的斗篷裹得严实，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将怀里的东西堆在桌子上，那是一些干粮与作用不明的瓶瓶罐罐。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小声一点，然后压低了声音道：“跟长桥的人说好了，明天半夜12点过去，他带你们走秘密通道。”
“半夜12点……好好好，我们一定到。那这……”干瘦男人做了一个颠手的动作。
男人端起面前没有动过的啤酒喝了一大口：“10个银马克，保管让你们顺利通关边境线走上长桥。”
“10、10个？可之前说好的是8个。”干瘦男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男人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目光四下一扫，低声道：“10个，最近边境不太平，风险大，那边要加钱。”
干瘦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从破旧的皮口袋里抖出一些钱币，有铜的也有银的。他排在桌上数了5枚银币，30枚铜币，接着在腰带处摸索了一会儿，又掏出2枚银币：“10个就10个吧，只要能过长桥，一切都好说。”
女人捂着嘴一阵剧烈地咳嗽，连带着墙角边蜷缩着的那人也跟着咳了几声。男人从桌上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小瓶子，放在不断咳嗽的女人面前：“把药水喝了，否则你的身体过不了长桥。”
女人扒开瓶塞抬头将药水灌了下去，她捂着嘴喘息了一会儿，咳嗽声终于平静了下来。干瘦男人注视着她，目光柔和了下来：“再忍一忍，玛蒂尔达，我们很快就不用像耗子一样躲躲藏藏了。”
女人拽了拽他的袖子：“罗纳，你知道长桥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谁也不知道，玛蒂尔达，谁也不知道。”干瘦的男人罗纳看向噼里啪啦地烧着的炉火，喃喃地道：“但我猜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否则为什么去了那里的人，都不愿再回来了呢。”
玛蒂尔达看向男人，像是希望得到确切的回复。男人刚把钱币扫进口袋里装好，闻言微微一笑：“也许吧，就像罗纳说的，我从未见到有人从长桥那边回来过。”
如果不是在这里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冒险偷渡到长桥的另一头去呢？与之相对的，另一片大陆的生活一定比这里好得多，所以大家才不愿意过来吧。
“总之，你们今晚就在酒馆住下。明天夜里我在镇外那棵大树下等着，把你们带到长桥去。”男人重新将兜帽戴上，声音含糊地从阴影中传来：“10点前一定要过来，路途不短，超过10点我就自己走了。”
男人把酒杯里剩下的啤酒喝干，站起身向酒馆大门走去，恰好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两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瞪了男人一眼，按住了腰上的佩剑。男人抽抽鼻子就能闻出眼前人身上洗都洗不掉的血腥味，通常带有这种味道的人，不是佣兵就是骑士，要么就是杀人犯——无论哪个都不好惹。男人低下头，正好瞥见那人剑柄的末端海鸥形状的纹章，他认得那是伦斯塔大公家族的图腾。意识到来人身份不一般的男人连忙向他弯腰表示歉意，见他没有发作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挤出了酒馆。
那人目送他离开酒馆，直到摇晃的木门彻底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大步来到最靠近火炉的桌子旁坐下，挥手让老板上一大杯啤酒。等到半杯啤酒下肚，他才抹了抹胡子上沾到的白色泡沫：“队长，我已经和边境领的事务官通过气了，他们不会阻碍咱们办事。”
这张桌子边已经坐了两个人，被称为队长的人左手随意地搭在桌边竖靠的一面巨大的盾牌上，右手则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喝着酒馆的招牌啤酒。闻言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另一人则始终挺直腰背坐着，锐利的目光时刻打量着酒馆中的可疑人士。
“放轻松点，莉莉，咱们的目标不在这里。”他拿起冷硬的面包放在嘴里嚼了嚼，皱着眉把面包扔回桌上。面包发出“砰”地一声轻响，弹落在地上，滚到了墙角边：“吃饱喝足，才能干活。”
名为莉莉的女人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和你不一样，伊凡，我必须为队长的安全负责。”
伊凡嗤笑一声，绿眼睛往队长那边一瞟：“我说，队长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能威胁到她安全的人，别说这小小的边境领，就算是伦斯塔公国，乃至整个帝国，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用得着你来保护？”
莉莉不再搭理他，目光追随着从她身旁经过的两人上楼，那干瘦的男人小心地搀扶着一个轻声咳嗽喘气的女人，两人看起来是一对夫妻。
“队长，”她道：“那两个人……”
“嗯，”队长终于开口了，声音朦胧，似乎带着几分醉意：“是偷渡客。”
“那要不要……”
“偷渡客的事自有边境戍卫队去管，我们的目标另有其人。”队长懒洋洋地道：“你打听到什么了，伊凡？”
“目前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达尔边境领一向龙蛇混杂，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我们的目标。”伊凡说着，目光转向蜷缩在角落的那人。那人刚小心翼翼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面包，在伊凡探寻的目光下，那人将面包送往嘴里的手狠狠一顿，但很快狼吞虎咽地咬起了面包，像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一样：“除非我们拦下每个一人，把探测水晶怼到他们的鼻子下面。”
“别说傻话了，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这么做。”莉莉没好气地道：“这样只会惊动‘离群者’们。”
伊凡耸了耸肩：“说实话，我不明白魔法师协干嘛对这件事如此看重？能让大名鼎鼎的‘赤红骑士’亲自出手抓捕的人如今应该都在都林塔待着才对。”
在莉莉想阻止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目光下，队长端起续满的啤酒灌了一大口：“这次我们要追捕的可不是普通的‘巫师’，魔法师协会给那人的评定是‘十分危险’，要求公国谨慎对待。”
“嘿，一个野生的‘巫师’，就算天赋过人，也学不到什么厉害的魔法，就算是我也能轻易对付。”
队长突然提起靠在桌旁的大盾，哐地一声平放在了桌上。气浪掀动她的兜帽，露出了几缕红色的头发。四周因此而骤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热闹。伊凡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不小心洒到衣襟上的啤酒。但他的目光很快被那面精致的盾牌所吸引。赤红色的盾面上画着一只展翅翱翔、栩栩如生的金色老鹰，只是老鹰右侧的盾面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过一样，向内凹了进去。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帝国之盾’吗？嘶……这可是秘银盾啊！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咦，上一次是几年前来着？”
“两年前，我和帝都的‘猎巫骑士团’共同追捕一个巫师，巫师因走投无路而陷入疯狂，引发了魔法暴动。”
“噢，我想起来了。就在公国东边的威伦海姆领，据说那边有一整座村庄都被魔法暴动夷为平地，村民无一幸免。”
“当时如果不是有这面盾牌保护，也许今天我就无法完好地坐在这里了。”队长似笑非笑地道：“而那个巫师的实力评估，还不如我们眼下要追捕的人。”
伊凡坐直了身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果这个人也引发魔法暴动……”
“大公阁下会派人过来给我们收尸——如果还能捡到我们完整的零件的话。”
伊凡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队长，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先找到他，逮捕他——赶在‘离群者’到来之前。”队长沉吟道：“想去长桥那一头的偷渡客中，通常混着不少巫师。你去找刚才进门撞见的那人——那是个偷渡客的中间人，你让他帮我安排一个身份混进队伍中。”
莉莉立刻道：“队长，这样太危险了！如果您的身份暴露，我们很难及时救援。”
“你们远远地跟在后面，等我的信号就好了，别过来碍手碍脚。”
莉莉按住了队长想要继续灌啤酒的手，队长嘿然道：“你还信不过我的实力吗？”
莉莉道：“我只是想告诉您，这已经是您的第十杯啤酒了，不能再喝下去了。”
“……”
最终队长还是放弃了与莉莉对峙，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她的身形比一般的女性更为高大修长，起立的时候，不由自主便吸引了许多目光。队长却像是没看到一般，顺手端起酒馆冷硬的面包，往楼上走去。在经过墙角时，她弯腰将放着面包的托盘摆在蜷缩成一团的人脚边，打着哈欠走上了楼梯。
伊凡目睹了那人将面包藏进怀里，却不甚在意地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我也该去办队长交待的事了，明天见，我亲爱的莉莉。”
……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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