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的艾黛尔贾特偶尔会离开作为帝国军临时据点的大修道院，来到山下城镇中逛逛。
虽然眼下独自离开据点对帝国的统治者兼军队统帅而言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但如果有霸铠队随行护卫的话，反而更容易惊动大家，造成不必要的混乱。鉴于近来修伯特已经把整个大修道院附近都纳入了帝国的绝对控制之中，所以他总算是松口同意放任皇帝一人行动。毕竟整个芙朵拉大陆上，能战胜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皇帝的人屈指可数，而具有绝对胜算的那个人，还是皇帝的导师。
艾黛尔贾特换下了标志性的赤红战袍，换上了一般民众的衣服，用一件灰色的斗篷掩盖自己异于常人的银发，悠闲地穿行在城镇的集市中。
和大修道院入口的小型市场不同，这里除了密集的摊位外，还有不少商铺。得益于靠近大修道院的绝佳地理位置，往来朝圣者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生意。虽然眼下大修道院已经被帝国军攻下，圣赛罗司教会的威望也受到了空前打击，但帝国并未废除对女神苏谛斯的信仰，所以仍然有不少虔诚的信徒不远千里前来参拜。城镇因此而维持着繁荣，加上军队和商人的往来，反而比往年更加热闹起来。
暂时放下皇帝面具的艾黛尔贾特步履轻盈地在阳光下漫步着，心情少有地变得轻松且带着令人喜悦的期待。今天来到这里，她并不仅仅是为了视察民情，而是抱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她的目光在街道两旁的商店招牌处仔细掠过，接着眼睛一亮，快步走向一家招牌古老得快要看不清字的小店。
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装潢，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用途不明的各种杂物，店里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老的木头的味道。艾黛尔贾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柜台边背对着自己，正在和店铺老板说着什么的贝雷丝。
艾黛尔贾特脸上不由自主带上了轻松的微笑，她把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轻轻跨出去，很快就来到了贝雷丝身后。
“艾黛尔贾特，稍等我一下。”
贝雷丝没有回头，突然扔了这么一句之后，自然地衔接回之前和老板的对话中，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幻觉。
艾黛尔贾特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她耐心十足地站在贝雷丝斜后方，只有一步的距离，不多也不少。她先瞥了柜台那边一眼，发现柜台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正是贝雷丝从不离身的那本笔记。
她好奇了起来，但礼仪与教养让她没有打断导师的谈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浸透得很严重，看来在水里泡了很久。”
“还能修复吗？”
“世界上还没有我老约翰修复不了的东西，”店主用放大镜仔细看着翻开的笔记本，灰色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但这次有点麻烦，需要很多时间。”
“没关系。”贝雷丝简短地说道，接着在柜台上放下一小袋帝国马克，转身看向不约而至的学生：“艾黛尔贾特想买什么吗？”
艾黛尔贾特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要买的，我是来找老师的哦。”
贝雷丝点头表示知道了，越过学生向店外走去：“这家旧货商店藏着一些还没做出鉴定的好东西，有空在这里仔细淘一淘的话，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师经常来这里吗？”贝雷丝介绍商店时熟稔的口吻让艾黛尔贾特有些好奇。
“我是这里的主顾，当然老板也是我的老主顾。”贝雷丝道：“他偶尔会委托我帮忙找一些东西。”
“哼~看来老师在闲暇的时候赚了不少外快呢。”艾黛尔贾特加快脚步，上前和贝雷丝肩并肩地行走。
贝雷丝淡淡地笑了起来，她伸手在学生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现在我已经拿不到士官学校的薪水了，再说那也远不够我每周邀请你开茶会的。”
现在的贝雷丝虽然是黑鹫游击军的指挥者，却几乎没有正式的收入。但她开茶会送礼物的频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艾黛尔贾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修伯特给贝雷丝发布一些任务，以此来变相“接济”导师的口袋，但那始终是杯水车薪。
艾黛尔贾特有些愧疚，她觉得至少自己对导师应该比蕾雅做得更好才行：“果然还是应该给老师发放适合你职务的薪水呢。”
“我并没有担任正式的职务，也不是你的雇佣兵。”
“再怎么说，让您劳心劳力，却什么报酬也得不到，有违我一直以来秉持的对待出色人才的态度呢。”
贝雷丝看向态度突然认真起来的学生，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少许无奈：“关于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干活没有报酬？”
“习惯你不给我报酬这件事。”
“……诶、什么时候的事？”
见艾黛尔贾特愣愣地看着自己，贝雷丝的嘴角扬了一下，决定当初学生许下的那份报酬暂时延后：“想不起来就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先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回头就知道是我。”
贝雷丝向她伸出手，艾黛尔贾特毫不迟疑地将手交给了导师，然后被她拉着往前走了两步。身后一辆运着货物的马车慢悠悠地经过，车夫懒洋洋地提醒着集市上的人们注意避让。
“因为脚步声，”贝雷丝道：“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她也记得修伯特的，菲尔迪南特的，卡斯帕尔的，多洛缇雅的……但她认为这些无须特意和艾黛尔贾特说明。
“脚步声吗……”非要说的话，艾黛尔贾特认为自己也能认得出贝雷丝的脚步声，至少每次她在谒见之间忘我地工作到深夜时，只要听到走廊上传来的细微的脚步声，就能第一时间分辨出那是属于她的导师的。
她为两人都能感知到对方细微的地方而莫名觉得开心，嘴角也愉快地扬了起来：“那老师可要一直记着我的脚步声哦，免得哪天认错了就太丢人了。”
“不会忘记的，”贝雷丝的表情看起来也很愉快，眉眼间露出少许放松的笑意：“毕竟是和艾黛尔贾特有关的事。”
“真是的……老师又在说这种讨人喜欢的话了。”两人继续向前走着，艾黛尔贾特注意到导师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而她一点也不想提醒对方这一点：“老师刚才是在委托老板为你修复笔记本吗？我记得那本笔记，是您一直带在身边的？”
“嗯，我一直有写随笔和日记的习惯。”贝雷丝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但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落水的缘故，笔记本全都湿了，字也变得很难看清。”
“啊……”
贝雷丝有说过，她从沉睡中苏醒后，不知为何落入了山脚的河流中漂流了很长一段距离。大概是在那段时间里，口袋里的笔记本也被浸湿了吧。
说起来全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抱歉呢，老师。”
“不是艾黛尔贾特的错，不用道歉。”贝雷丝立刻就驳回了她的道歉，并且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不需要把太多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件事只是意外而已。“
她知道自从自己回来后，艾黛尔贾特一直感到很不安，将一切问题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仿佛导师随时会因此而离开一样。
这种害怕重要的人丢下自己的感觉贝雷丝也曾有过，所以她理解了学生的不安。
导师温暖的手心安抚了艾黛尔贾特的情绪，她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导师的“宠爱”中，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重新露出了微笑。
“被水浸透的笔记本真的能修复吗？”
“我用的是特制的墨水，所以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只要给他足够多的时间，就能拿回足够多的回忆。”
“哼~老师笔记本上的内容，被别人看到真的没问题吗？”艾黛尔贾特的语气有些微妙，对于导师的笔记本她一直很好奇，但教养和对导师的尊重阻止让她窥探属于导师的隐私。
“没有写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内容，所以没关系。”
“这么一说的话，我反而有些好奇了呢。”
“想看吗？”
“……诶？”艾黛尔贾特愣了一下，心跳倏然加快了几分，不敢相信导师居然如此大方：“再怎么说也是您的隐私……”
“想看吗？”像是看穿了学生的心思，贝雷丝嘴角扬了扬，又问了一遍。
“想。”这一回，艾黛尔贾特老老实实地面对了自己的渴望。
“那么，等笔记本的修复工作完成后，就交给艾黛尔贾特来保管吧。”
“诶、老师不需要它了吗？”
贝雷丝从口袋中掏出新的笔记本，对着艾黛尔贾特晃了晃：“总不能因此就中断一直以来做的事，而且就算修复好，旧的笔记本也不再适合书写了。”
“不能因此而中断要做的事吗……您说得对呢。”
“又联想到工作了吗？”
听出导师语气中的无奈，艾黛尔贾特笑了起来：“抱歉呢，老师，又让您看到我无趣的一面了。”
“这种方面也是艾黛尔贾特身上可爱的地方。”
“只有您会这么认为吧。”
“有我这么认为还不够吗？”
“……您这样让我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导师有时候的话语过于暧昧不清，以至于艾黛尔贾特很难得体地进行应对。她不想擅自地认为导师对自己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态度或是情愫，但贝雷丝的话总是让她忍不住浮想联翩，又无法确切地印证自己的猜想。
就像现在。
贝雷丝晃了晃两人一直紧紧交握的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偶然得知老师来了城镇这里，所以想来寻找您。”艾黛尔贾特笑着告诉导师：“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贝雷丝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学生的心血来潮而感到困扰：“今天天气很好，接下来我也没有其他的事要做，陪我在城镇里四处走走吧。”
“真是难得呢，老师居然没有拉我去河边钓鱼。”
“钓鱼在哪里都可以做，但艾黛尔贾特陪我逛街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艾黛尔贾特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老师随时可以邀请我到城镇走走哦。”
“艾黛尔贾特会有时间吗？”
“唔……”
贝雷丝揉了揉她的银发，然后帮她戴好了斗篷的兜帽：“所以才应该珍惜难得的闲暇。”
“抱歉呢，老师，等将来战争结束后，我一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贝雷丝的手滑落下来，指尖轻轻在艾黛尔贾特的唇上按了按：“还有，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道歉。”
“抱、唔……我知道了，老师。”艾黛尔贾特习惯性地又想要向她道歉，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喜欢道歉的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但面对贝雷丝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上，在这种时候，她就只是贝雷丝的学生而已：“我会试着改正的。”
“乖孩子。”贝雷丝轻笑着隔着兜帽拍了拍她的脑袋：“城镇有一家餐馆的鱼料理做得很棒，我请客。”
“还是我来请客吧。”想起导师的钱包并不富裕，艾黛尔贾特就不忍心让导师付钱。
“是我邀请艾黛尔贾特的，没有道理让你来请客。”贝雷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通常这时候，任何人的反驳与辩解都会变得毫无用处。
艾黛尔贾特只好点了点头：“真是拿您没办法呢，那就拜托老师了。”
因为她是贝雷丝的学生，而不是上级或者雇佣者，所以她反而很难开口接济贝雷丝。她当然也可以以帝国皇帝的名义来正式雇佣贝雷丝，给予她高额的赏金。但她并不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牵扯上任何利益。
所以目前除了让修伯特给贝雷丝发布一些报酬优渥的委托外，她没有任何方法改善贝雷丝的经济情况。而这些委托如果过于简单或者报酬丰厚得超过了委托的难度，贝雷丝也会拒绝接受。
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贝雷丝过上更好的生活吧，在战争结束前，艾黛尔贾特有得是时间好好思考这件事。
“那家餐馆的鱼料理，有老师做得那么美味吗？”
“在合艾黛尔贾特的胃口这一点上，就算是大修道院的厨娘也要对我甘拜下风。”
“老师还真是大言不惭呢~”
“毕竟我专门针对你调整过料理配方。”贝雷丝重新握住艾黛尔贾特的手，拉着她走向远处的餐馆：“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挑食吗？”
“唔、抱歉，老师。”
“这次的道歉我就收下了。”贝雷丝瞥了和她并肩的学生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扬：“午饭后，我们去河边钓你最喜欢的野生阿密多狗鱼吧。”
“……果然还是要去钓鱼吗。”
“这是为了给晚餐准备食材。”
“真是拿你没办法呢，”是自己想钓鱼又或者是为了食材都没有关系，艾黛尔贾特所珍惜的，是与贝雷丝相处的每一秒时光：“那就去钓鱼吧。”
“我会照顾好你，不会让你掉进河里的。”
“师、老师！”
两人在善意的笑闹声中走过街道，艾黛尔贾特又忍不住想起那本笔记本。为什么老师会想要交给自己保管呢，那本笔记里究竟写了什么……会不会有关于自己的事情？
“笔记本……交给我来保管真的没问题吗？”
“艾黛尔贾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的意思是，上面写的东西，真的适合让别人看到吗？”
“我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有些还不是公开的时候。”贝雷丝歪头看着她：“等笔记本修复完成，应该就是合适的时候了。”
贝雷丝的话中似乎有更深一层的含义，艾黛尔贾特忍不住多想，又不得不阻止自己继续深想下去。她努力镇定心神，向导师展露调皮的笑容：“笔记本上，该不会写着我的坏话吧。”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让我不省心的事，”贝雷丝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的确有。”
“诶……？什么时候？”艾黛尔贾特一直以导师的好学生自居，认为至少在这方面，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
“我的级长拒绝配合我的健康饮食计划的时候，太过勉强自己又不肯听劝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频繁拒绝我的茶会的时候。”
“这个……”导师的指责让昔日的黑鹫级长无言以对，但听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她又有些哭笑不得：“就连茶会的事，老师也要算上去吗？”
“毕竟笔记本上记载的并不仅是工作上的事，和艾黛尔贾特的茶会也是重要的部分。”
“……上面该不会有老师的茶会心得吧？”
艾黛尔贾特觉得就算导师真的把茶会心得写在笔记本上，里边也不会有什么留给后来人的有用建议，毕竟贝雷丝自己至今还是一个轻易就能让茶会陷入沉默的人。
“不需要专门写下来，我有一个让茶会百分百成功的妙招。”贝雷丝眨了眨眼，换来学生好奇的注视。而她只是微笑着回视过去，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醒悟了什么的学生瞪了敬爱的导师一眼，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
-END-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