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难得有闲暇的午后,皇帝与她的导师待在藏书室的一角,在高到天花板的书架间交流着最近的阅读心得,偶尔也会交换一些不同的看法。
眼下已经是大树节的下旬了,进攻塔尔丁平原以及法嘉斯王都菲尔帝亚的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就算是皇帝也可以从繁重的工作中暂时脱离出来,喘一口气。她因此偷得了半日闲暇,得以和心爱的导师独处。
但尽管如此,她的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最近她除了忙于公务,也时常会思考一些关于自己一直以来为止而奋斗的理想的事情。
诚然,她想要消灭不公的纹章制度和腐朽的贵族阶层,创造一个公平、平等世界的理想从未改变过。但经过与伙伴们的交流以及五年来在帝国领土上的实践,她的想法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修正与优化。而导师回来之后,她更是坚信自己的路是正确的,她相信在导师的引导下,在伙伴们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道路一定会以更好、更完美的方式延伸向她理想的彼岸。
在她统治下的帝国已经慢慢展开了改革的画卷,并且得到了许多正面的反馈。但同样的政策是否适合在新纳入她统治的领土上实施呢?
开放而重视商业贸易的旧雷斯塔同盟领地区,以及接下来即将被攻略并回归国帝国版图的、封闭而保守的法嘉斯地区,这些地方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或许和帝国人民截然不同。这样的人们是否能接受她的新政?这些地方的领主又是否能跟上她的步伐?如果领主对她的政策阳奉阴违,她想要像对待帝国领主一样强行施压,又会引起多大的反弹呢?
尽管需要顾虑的事还有很多,但这些都被她压在心底,不曾向导师倾诉。
在她看来,导师平日里要负责黑鹫游击军的训练与课程,还要带领军队出击和战斗。她已经承担了足够多的重担,所以政治方面的工作,还是交给她来操心比较好。
因此,当贝雷丝邀请她来藏书室度过午后时光的时候,她没有提起那些破坏气氛的工作,而是聊起了芙朵拉的风土人情。作为曾经在芙朵拉大陆四处流浪的佣兵,贝雷丝在这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见解,和仿佛永远说不完的故事。艾黛尔贾特从士官学校那时开始就很喜欢听自家导师聊起这方面的内容。这也是作为茶会彩雷王的黑鹫导师偶尔能在茶会上占据话题主导的杀手锏之一。
然而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又拐到了纹章上去。她聊起了上次行军经过的王国村落,提到了贵族阶层对底层平民的迫害。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制度的有无上去,一不留神,艾黛尔贾特又向导师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结果当她发现自己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输出一些观点,而贝雷丝始终静静地听着时,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
反应过来的艾黛尔贾特当即向导师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但对方只是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反而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你刚才说到的纹章制度的发展的问题,我好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贝雷丝示意艾黛尔贾特等她一下,转过身就在附近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贝雷丝雷厉风行的做派让艾黛尔贾特又是敬爱又是好笑,她注视着导师的背影,先是微微地笑着,接着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为什么导师总是近乎纵容一般地包容着自己呢?
她总是认真聆听自己的要求,就算有时候那些要求有些任性;也总是愿意接受来自她的建议,就算那样会让导师花费更多经历去做改变。
以及那个时候……
在圣墓的时候,贝雷丝也是这样,选择站在自己面前,挡下了蕾雅几近疯狂的杀意。
为什么……导师会选择她呢?
这样的疑问在她心中已经盘桓了五年之久,她反复问着自己,问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导师,理所当然的,她不可能得到回复。如今贝雷丝已经回到她的身边,但不知为何,她却无法好好地直接向贝雷丝索求答案。
她不止一次假设过贝雷丝可能会给出的答案:无论是因为师生情谊,又或者是因为贝雷丝理解了她的理想与道路,哪怕是贝雷丝一时兴起决定站在自己这边……这些答案都算是在艾黛尔贾特的意料之内,但她心中却隐约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真正希望听到的答案,或许她在远比贝雷丝选择了她还要早的时候就已经明了,可她却从来都不敢深想。
是啊,一切保持现状就够了……贝雷丝已经回到她的身边,重新成为黑鹫学级同窗们的主心骨。而黑鹫游击军也会在艾黛尔贾特的领导下,在贝雷丝的指挥下,如同五年前飞龙节的狮鹫战一样,战胜所有敌人,取得最终的胜利。
只要……保持现状……
……
……
艾黛尔贾特又在发呆了。
平常在旁人面前时,艾黛尔贾特总能展现出属于帝国皇帝的凛然威严。但私下里面对贝雷丝的时候,她却总是不经意地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比如现在。
虽然贝雷丝很高兴自己对于艾黛尔贾特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但最近,她的学生在自己面前发呆的情况似乎与日俱增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她去敲门邀请她喝茶时发现她又在偷偷画自己的时候?还是更早一些撞见她发出可爱的尖叫声时?又或者……
贝雷丝抱着刚找到的讲述纹章制度演化发展历程的书籍,出神地盯着她的学生。或许是因为最近忙于做战争前的准备——毕竟接下来的一战将会决定法嘉斯王国的命运与整个芙朵拉的局势,所有人都必须全力以赴,才能不在将来的某个时间点后悔。而她的学生作为帝国的皇帝与战争的最高统帅,无疑是最为忙碌的一个。此刻的艾黛尔贾特形容有些憔悴,虽然因为暂时放下工作的而恢复了一些精神,但她依旧能像从前那样,轻易地察觉到她埋藏在巍然不动的皇帝面具背后的疲倦。
果然……是因为太累了吧。
她一直觉得,自己或许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导师。她不仅缺席了学生人生中重要的五年,还变得越来越无法回应学生的期待——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贝雷丝猜想,大概从艾黛尔贾特第一次称呼自己为“老师”的时候,她心中就泛起了一种奇妙的责任感与危机感——她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佣兵,她该如何做,才能回应艾黛尔贾特的期待呢?
在别人眼中,或许她是一个能很好地胜任教师工作的导师。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为此额外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必须在所有方面比她所有学生都更强,至少不能比学生们差太多,才能以自己多年沉浸于武艺的经验来对学生进行正确的指导;她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的战术战略教育,她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实战,所以她也必须加倍努力地去研读藏书室中的相关书籍,并结合自己的实际经验,将之转换成可以教授给学生的理论——这是她格外重视的方面,正如苏谛斯所说的,如果因为她的疏忽或是教学的失误导致学生受到伤害,那是足以悔恨一生的过失。
而艾黛尔贾特对导师的要求,实际上比其他级长都要严格得多。贝雷丝必须格外努力,才能达到艾黛尔贾特心中“优秀”的标准,换来她发自内心的敬爱与尊重。
在士官学校的那段日子里,和艾黛尔贾特探讨的话题中,总是包含着她若有若无的试探与考验,而她必须十分留心,才能让对方感到满意。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抛弃自己的原则与内心真正的想法,去一味地迎合艾黛尔贾特的观点。因为这么做的话,她是无法胜任“艾黛尔贾特的导师”这一职责的。
事实上,贝雷丝认为自己在于艾黛尔贾特的“交锋”中学会了许多东西,比如以更高的眼界来看待这个世界,又或者想想自己能为这个世界主动做些什么。
她在教导着艾黛尔贾特,而艾黛尔贾特也在“教导”着她。但这样的平衡互利关系,似乎在她回来之后微妙地被打破了。
五年后的今天,艾黛尔贾特似乎已经不再对她报以像学生时代那么高的期待。她不再试图考验她,也不会因为她一时兴起在重要的事上开玩笑,就露出略带失望的表情。
她已经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与指引了吗……有时候她心中会升起不敢细思的恐惧感,就好像那时候杰拉尔特在她眼前闭上眼睛与世长辞一样,仿佛要再一次被丢下。
想来的确是这样,艾黛尔贾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指导的学生,而是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在她缺席的五年中,艾黛尔贾特解决了许多贝雷丝无法想象的难题,靠着自己走到了今天。
而贝雷丝又做了什么呢?
贝雷丝心中思虑万千,心情颇为复杂地轻轻叹了口气。
……
……
贝雷丝突如其来的叹息吸引了艾黛尔贾特的注意,她诧异地注视着导师,却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是因为太累了,还是陪着她这件事本身让导师感到无聊了呢?
艾黛尔贾特不动声色地从贝雷丝手中接过那本书,随手翻看了几下,发现是一本自己已经研读过许多遍的书籍。她没有透露这件事,反而因为贝雷丝对自己的话如此上心而感到高兴。
“谢谢您,老师,这似乎是一本很有帮助的书籍呢。”
“没什么好道谢的,艾黛尔贾特。”贝雷丝习惯性地伸出手,似乎想像平常那样摸一摸学生的头,但不知为何,手却在半空中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越过艾黛尔贾特的头顶,随手抽出了她身后书架上的另一本书。
她无法解释自己心中突然升起的烦闷感,只能低头翻动着书籍,却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
“老师,”艾黛尔贾特留恋地凝视了导师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陪我一起看书,会觉得无聊吗?”
贝雷丝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是一个颇为无趣的人——对于这一点,我还是有准确的认知的。”艾黛尔贾特自嘲地笑了笑:“我总是在不停地工作,战斗,有时候甚至显得很不近人情。你看,就算是放下工作休息的眼下,我也会在聊天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话题拐到工作上去。这样的我,一定让您感到无聊了吧。”
“不会,我从未觉得和你相处是一件无趣的事。”贝雷丝摇了摇头:“就算你一直在讨论功课、纹章或者工作也没关系。”
“……老师还真是纵容我呢。”
“毕竟艾黛尔贾特是我最在意的学生。”
在意……啊。
这是无疑是一句,五年前的艾黛尔贾特听到会感到十分欣喜的话语。但现在的她,内心却被寂寞所充斥着。
有一瞬间,她被内心的情愫所驱使着,脱口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那个时候,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贝雷丝立刻就向她看了过来。
“你指的是圣墓?”
“嗯……”
“不行吗?”
“……诶?”对于导师没头没脑的反问,艾黛尔贾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可以选择艾黛尔贾特吗?”贝雷丝接着问道:“还是说这也是一件必须经过考验才能去做的事?”
“这当然不是什么需要经过考验的事,”艾黛尔贾特苦笑道:“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如果不是这样,艾黛尔贾特为什么要问呢?”
“我不明白,老师。如果您不明说的话,我是不可能明确地知道您的意思的。”
“我的意思是,我就是单纯地想要跟着你,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果然是一时兴起吗?”
“不是一时兴起。”艾黛尔贾特觉得自己似乎在导师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奈与恼怒:“我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选择艾黛尔贾特,跟你胡思乱想的那些没什么关系。”
“……老师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贝雷丝终于凑上前,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在士官学校那一年,我可是很努力地去猜测过艾黛尔贾特的心思的。”
艾黛尔贾特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隐约明白了贝雷丝的抱怨。她轻笑起来,握住了导师的手:“抱歉呢,老师,我让你感到压力了吗?”
“要成为皇帝的导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艾黛尔贾特却摇了摇头:“老师,作为导师的职责,在五年前你已经完成了哦。”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您的教导在这五年中一直指引着我前行。我只是不希望再对您施加任何压力……五年前,您教导我、保护我、指引我,五年后,我已经成长为翱翔于天际的鹰,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来守护你了,老师。”
贝雷丝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艾黛尔贾特不再对她严格要求,也不再倾注和从前一样的希望?因为她想要向贝雷丝索求的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就像贝雷丝单纯地想要选择艾黛尔贾特一样,或许艾黛尔贾特所要的,也仅仅是贝雷丝这个人而已。
贝雷丝的眼眸中染上了少有的欣喜与如释重负的愉悦,她把压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合上,顺手叠在了艾黛尔贾特手中的那本厚皮书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是你的导师,我想要保护你的心情始终不会改变。”
“是吗,我也不会妥协的。”艾黛尔贾特扬起了眉:“我一定会保护好老师的,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将你夺走。”
艾黛尔贾特少有地直白地吐露了自己的心思,贝雷丝因此而感到欣喜:“既然我们都想要保护好对方,那么只能在战场上继续并肩战斗了。艾黛尔贾特担任我的副官,就像当初那样。”
“……老师,我可是皇帝哦。被人指挥的话,也太丢脸了。”
“那就让我担任你的副官好了。”贝雷丝毫不在意地道:“毕竟我是个连贵族长长的名字都记不住的佣兵。”
“老师还在在意这件事吗,真是的……都说了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历史。”艾黛尔贾特注视着她的导师,轻轻地,用努力压抑过后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道:“老师不需要成为我的副官……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了。”
一定有比副官更适合贝雷丝的位置……眼下的艾黛尔贾特只敢稍微畅想一会儿,就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世界中。
等到战争结束,她在理想的道路上向前跨出一大步……到那时候,她会于破晓的朝霞中,向贝雷丝诉说自己真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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