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自古就是一块风水宝地,两江环绕,八百里洞庭,文人墨客总会在这里流连忘返,沉浸在才子佳人辈出的鱼米之乡。宇文文返回巴陵后被父亲罚在家里闭关抄书,抄完了乏味的论语等父亲回来查验,偶尔会想起在长安驿站遇到的男子打扮的姑娘,那姑娘着一袭金白戎装,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一种说不尽的荡气回肠。奇怪,明明是朝廷侍卫,怎么会有女子率队?当今只听说少公主是女中豪杰,正驻守西北。宇文文想那姑娘想得心痒痒,百无聊赖中举起诗经楚辞饶有兴趣的读了起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宇文文摇了摇头发着牢骚。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宇文文读到《楚辞·湘君》时停了下来,湘夫人可真痴情,这个湘君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一等再等?“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唔,交往却不守信用,这不就是我吗,如果我是湘君的话,恐怕湘夫人要怨恨死了。宇文文一闭眼就想起那些红颜知己哭诉自己的面孔就头疼的扔下书,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突然听到院外传来女子呼喊的声音,宇文文心里一惊,一个侧身翻出去。只见一名黑衫女子被几个流氓推倒在地,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和一支洞箫。“你是梧桐院最近登台的妞吧,看你萧吹得不赖,给哥几个展示展示!”几个流氓口出不逊,正欲行不轨,“我去你大爷!”宇文文一个飞踹蹬在那流氓脸上,随手抄起街边的瓦片向余下流氓的下三路甩去,“光天化日竟敢欺负民女,也不问问少爷我是谁!”见几个流氓都被自己打中,宇文文用书里描述的几招拳脚乘胜追击,攻击对面人的底盘,“哎哟,大爷饶命!饶命!”几个流氓不过是附近大院里的孤儿,没爹没妈更没势力,平日仗着身体健壮欺负人罢了,没想到宇文文常读武侠小说,竟也打架打得有模有样。“赔礼道歉,然后给爷滚!”宇文文踩着流氓的腰胯怒道,“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滚!”
宇文文冷冷地哼了一声,掸了掸衣衫,半蹲下身,向那女子伸出手,柔声问道“姑娘没事了,可有受伤?”那女子虽受了惊吓,但是被宇文文刚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模样逗乐,“我没事,方才公子的身手实在了得,让奴家不禁想起书里写的聂隐娘,花木兰呢。”提到花木兰三个字时尤其加重了音调,惹得宇文文噔地脸红,她这是看穿我女扮男装了?心里虽然乱作一团,但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多谢小姐夸奖,在下复姓宇文,祖上是辽东鲜卑人,后来迁居至此做行商生意,平日喜欢读武侠,结交才女佳人...”那女子扑哧笑出声,眼角一抹红晕仿若红纱遮面,眼尾有一颗小痣挂在美人脸上,宇文文本就有些加快的心跳变得更加急促。“我还没问你呢,倒是自己主动禀告,你怕不是平日都装作打架时的好汉模样,实则腼腆老实吧?”那女子捏着宇文文修长的手站起身,笑盈盈看着早已羞红了脸的宇文文,“我叫刘念,是梧桐院新来的歌伎,也喜欢读些诗书,结交才女佳人。”宇文文低下头,喃喃道“你,怎么看穿的...”“直觉。”宇文文抬头,和刘念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奴家先行告退,有空来梧桐院听我演奏,宇文少爷。”刘念抱着琵琶娇笑着跑了,等宇文文缓过神来才发现刘念落下了她的洞箫,“姑娘你的箫!”宇文文急忙跑过街角却寻不到人,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抄得不错,字迹再工整些就更好了...文儿,你想什么呢?”父亲卷起纸轻拍了正在走神的宇文文的额头嗔怪道,“没什么,爹,我很容易被人看出来是女扮男装吗?”宇文文有些失落的问,“文儿,你是我的独女,你娘又去的早,你无论怎样我都疼你。但是在外行事一定要低调,惹了祸抵不了流言蜚语啊!”父亲语重心长的对宇文文教育,“这也是为什么从长安回来后我罚你闭门抄书的原因,那日你顶撞官兵幸亏无事,否则爹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杀不起。”
这夜,宇文文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是惦记着父亲的教诲,一方面是那个叫刘念的歌伎明明从未谋面却又似曾相识。宇文文摸着床头的那根洞箫,竟意外发觉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湘夫人》,是《湘君》的姊妹篇。月下烛影闪烁,宇文文只觉自己心猿意马,不曾注意到脸已通红。她抱着洞箫,闻着上面淡淡的竹香安然入睡。
第二天,宇文文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红衫黑甲最适合自己,又精心梳起高马尾半束发,抱着洞箫跃上黑马兴高采烈地前往梧桐院。梧桐院是巴陵一带有名的青楼,虽说是青楼,也分清倌人和妓,刘念凭借出色的琵琶技艺做的清倌人。不过刘念年仅16岁,那梧桐院的老鸨却虎视眈眈的等待机会让她接客,刘念的姿色可不是寻常的美貌,在一众头牌中竟也显得孤芳自赏,往来的迁客骚人欣赏过她弹奏的曲子后,无不魂牵梦绕。但刘念何止清高,她不仅瞧不上有铜臭味的男人,而且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磨镜之好。想着昨日宇文文被逗得羞红了脸的情形,不知捡了自己故意留下的箫会是什么样子,刘念抿起红唇笑她憨。
“哟,宇文少爷许久不见,今日也是来找乐子的?”老鸨扬起眉调笑道,“本少爷来找一个叫刘念的女子,昨日她落下一根洞箫,今日我特地上门物归原主。”宇文文不喜欢老鸨浓脂油粉的妆容,难得在青楼正经起来。“找刘念可以,但你得付钱,毕竟她是我们这刚挂了名的。”“拿走,不找。”宇文文懒得废话,从身上取出十两雪花银直接扔到老鸨怀里,桀骜地大步走进门。“哼,少爷好阔绰,刘念在后台梳妆。”老鸨拿衣衫使劲擦了擦银两,顺道用牙咬了咬,确认是没掺了杂质的银子后才咧出笑容。
“是你?没想到今天就来了。”刘念正对着铜镜画蛾眉,等来了想见的人不由得勾起嘴角。“咳,嗯,本少爷今日是来物归原主的,你把箫落下了。”宇文文说着将怀里的箫递给刘念。“你若喜欢就送你了,今日登台我只演奏琵琶。”刘念眼角弯弯,惹得宇文文有些手足无措,“什么曲目?”“你一会就知道了。”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刘念在舞台上低眉信手,轻拢慢捻,宇文文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她虽然红颜众多,其中却少有琴艺高超的女子,即便是长安城的名伎都稍逊一筹。一曲《湘君》终了,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当晚,宇文文邀请刘念在梧桐院阁楼顶相见。“刘念,你的琵琶技艺简直炉火纯青,比我在长安听过的都好”宇文文嬉皮笑脸的没话找话,“哦?原来宇文少爷也是个风流子弟,也不知是不是见一个夸一个。”刘念佯装嗔责,“此言差矣,百花齐放,各有各美,本少爷爱美,也能欣赏美。”宇文文油嘴滑舌的逗刘念开心。“少爷不如先欣赏一下自己,明明是女孩子打扮像个男孩也就罢了,还自称少爷,说给与你结好的才女佳人听也不知会不会羞死人。”“喂,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宇文文被刘念的伶牙俐齿折服,鹅蛋脸又气得红润了起来。“谁管你,奴家只知巴陵一带有许多才子对我求见不得呢。”刘念眼波流转,两个少年人在月下你来我往的斗嘴,时而欢笑,惹得流萤刚落脚便转身另寻方向。“你只说了你姓宇文,还没告诉我名字呢。”刘念轻声道,“单名一个文。”宇文文不情不愿的回答,“哈哈哈哈,好奇怪的名字,宇文文,哈哈哈哈,那如果你姓欧阳姓慕容,岂不是要叫欧阳阳,慕容容!”刘念简直是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不顾形象的捧腹大笑起来。宇文文恼道“刘念!那我管你叫刘念念!”“就叫念念吧”刘念媚眼如丝,将自己的闺名和一抹莞尔笑容赠予眼前的少年。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时的宇文文还未曾意识到多年后再忆起少年时,刘念竟成为此生最难忘的白月光。
一来二去,宇文文在巴陵多了一个红颜知己,在往返于长安和潇湘之间的梨园青楼和相好们打情骂俏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刘念,和庸脂俗粉在一起时总是感觉自己被奉承着,而在刘念面前自己仿佛被牵着鼻子走。宇文文想起书里写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棋逢对手觅知音,真是让人艳羡。宇文文被某个青楼女子灌醉后脑袋里糊里糊涂的蹦出许多画面,当然,酒醒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半年后的元宵佳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里的商铺小贩吆喝着各色小吃,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当然也夹杂着宇文文飞檐走壁偷偷带刘念跑出青楼时的开怀大笑。“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行事还这么不稳重,今晚我有演出,被阿妈发现怎么办?”刘念抱着琵琶犹豫道,“二十两银子,我买账。”宇文文昂起头自信的说道,“足够你唱一夜赚的钱了,我带你出去转转。”说罢便一手搂住刘念的腰,一手拽紧缰绳,跃上黑马,踏雪向着市集而去,腰间挂着刘念送的洞箫随着马蹄轻轻拍打在宇文文健壮紧致的大腿上。当宇文文陶醉在自己畅想的江湖儿女快马情愁时,不知道臂弯里刘念雪白的脸颊悄然染上和眼角一样的桃红。
来到市集,宇文文牵着刘念穿梭在各色小吃摊,“念念,吃不吃酱干?对面那家的醋水豆腐也不错!等会再带你吃东街的粉蒸鱼...”宇文文生性放浪,就喜欢给中意的佳人请客花钱,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毕竟她对于每家摊位的特色菜都相当熟络。“老板,给本少爷打两份甜酒!”“好嘞!哟,这不是宇文少爷吗,这位...怎么跟去年带的姑娘不是同一个了?”老板没眼力见的打趣,宇文文的脸瞬间红透,刘念瞥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若无其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宇文少爷是君子,自认天下女子都是淑女,当然要个个照顾到才是。”在老板的大笑中,宇文文羞红了脸扔下几文钱就拉起刘念的手跑开了。“你这人,生得一副美人胚子,没想到说气话倒牙尖嘴利!”宇文文虽有些生气,但眉眼间分明写着一股骄傲。刘念见她俊秀的脸上竟浮现一种自知风流而不悔的自负神情,气道“登徒子,笑成这样也不知你下辈子怎么还清桃花债!”宇文文忽地执起刘念的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我心里,你既是淑女,也是君子。”
正当刘念被宇文文花言巧语迷了心窍时,一个穿着道袍的光头和尚晃晃悠悠的走来,嘴里念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二位骨相生得有趣,定不是凡夫俗子,不知想不想给老夫看看生辰啊?”“你是和尚还是道士,怎么穿得稀奇古怪?”宇文文皱起眉,上下打量坏了自己好事的怪人。“阿弥陀佛,老夫乃糍粑先生,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刘念扑哧一笑“糍粑先生?你这名字也好生奇怪。”“阿弥陀佛,老夫云游四海,无名无姓,唯独平生最爱吃糍粑,若是二位可买一份糍粑赠与老夫,老夫便可算一算二位的前途。”宇文文本想胡乱打发走这个古怪老头,可见刘念饶有兴致便随手在附近的摊子买了一份糍粑,“喏,你的糍粑,不过你先给我们算才能吃,今夜甚美,小爷我可不想浪费时间。”糍粑先生笑而不语,掐指一算道“宇文少爷不愧女中豪杰,性子直爽大方!”正当宇文文和刘念吃惊时,那糍粑先生又自顾自道“辛未辛酉,金击而悦,二位缘分不止一世,听老夫一言,一朵鲜花镜中开,看着极好取不来。劳碌奔波一场空,好似俊鸟在笼锁。劝你休把镜花想,中年未限凄秋风。”宇文文听着觉得不是什么好词便恼道“一派胡言,你这江湖骗子...”“少爷是性情中人,能建功立业,待来日衣锦还乡,良辰美景,只是许多事早已命中注定,破局关键便在于老夫今日所言之中。刘小娘子,你也如此,你我还会有一面之缘,那时你就都懂了。”糍粑先生面带微笑滔滔不绝的说道,在二人恍惚之间不知何时拿走了宇文文手里的一碗糍粑离去,一边吃一边喃喃“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
“那老头是有两下子,不过依我看就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我这副模样自然是要建功立业的,还用得到他说。”宇文文挑眉瞧着糍粑先生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我倒觉得有点意思,只是他说我和他还会再见...”刘念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只一刹缓过神来“对了,你说你要建功立业,莫不是真要学花木兰替父从军?”宇文文飞身上马,颔首凝神“少爷我虽喜好江湖儿女的生活,但如今世道不太平,西北战事不断,自然要挺身而出,什么贺兰山什么古长城,都挡不了我。”刘念见眼前稚气未脱的意气风发少年人竟大言不惭的说着胡话,忍不住大笑“只怕是还没建功立业,见你是女儿身就被打发回来了。木兰虽智勇双全,但不拘一格的君主终究可遇不可求,小心你被冠上欺君之罪!”“将来之事,管他那么多,我只知道今夜月色很美,跟我走。”宇文文一手搂住刘念细柳般的腰枝将她抱上马,倚在自己柔软的胸口,呵斥着黑马向洞庭湖畔奔去。月光倾洒在少年人的长发,袭人冷光勾勒出宇文文的棱角分明,眉眼闪烁,她的碎发温柔抚着刘念动情的眼眸。
远山重叠,元宵夜的洞庭湖如一面春闺明镜,映着少女波光粼粼的心事。宇文文寻了半山腰的宽阔处拴了马,盘坐在湖畔草地上,将潇湘夜色一览眼底。她心情畅快淋漓,邀杯举酒,刘念含情脉脉的也举起甜酒,对上宇文文炽热的目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少爷可知我为何只奏《湘君》吗?”宇文文摇了摇头,刘念平和的语气夹了三分哀怨道“我读诗经楚辞,读到很多不得善终的情爱。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我怕这样的感情。而湘君与湘夫人虽然互相没能等到彼此,但好在还有互相惦记的心。”久久无言。“念念,我们合奏一曲《湘君》吧。”“好。”琵琶缠绵,洞箫悠远,两种乐器交织在风里,那湖畔熟睡的鸳鸯又凑近些许。宇文文生来就有演奏天赋,一支洞箫吹得千回百转,刘念偷偷窥探她深情眺望远方的样子,真是不知道此刻她正在想什么,是舒展一腔报国热血,还是惦记长安的某个相好,在画面之间会闪过自己吗?大半年来,虽然宇文文一回到巴陵就与自己相见,但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漂泊在别处,不知负着谁的心,刘念悬在嘴边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宇文文的确正思索着保家卫国和儿女情长的取舍,她总对姑娘们说,等自己一身戎装归来后就给她们赎身,她们竟然深信不疑,不知不觉间已积累深深的愧疚。“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刘念听着宇文文道破二人当下的忧愁,对啊,把烦恼丢给明日,今夜良辰美景要好好珍惜才是。二人在湖畔喝得大醉,少年人的萌动在酒后变得肆意,“念念...你,会等我吗?”宇文文红着脸,不省人事倒在地上低语,“少爷会让奴家等吗?”二人互相问着彼此都没回复的荒唐问题,在一片胡乱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