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是我。”
“文美前辈……”
正坐在窗边看着大雨发呆的白雪巴接起了电话。在听到熟悉的声音时却又再一次沉默了。对方似乎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于是依旧保持着通话,过了一会儿才说:
“今天,神社也下了很大的雨呢。”
“是吗……”
“你最近……还好吗?”
“嗯……”
好或者不好,白雪巴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了。巨大的健屋宅邸对现在的她来说,就像是一座没有上锁的监牢。封住自己的心,也封住了一切生活的欲望。但是,她仍然用电话那端看不到的苦笑掩盖了自己真实的回答,语气中甚至强行带上了一丝笑意:
“嗯,还好。也不会……有什么更糟的事发生了。”
“你真的不能来神社这边散散心吗?路易斯过几天也会休假,咱们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过了。”
“健屋家……恐怕是不会让的。”
“……你只是嫁过去又不是去坐牢!……”
一直以来讲话都很温柔的文美,突然像是为了遏制自己的恶言而压低了声音。白雪巴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文美放缓了语气说道:
“对不起……巴。我只是……很想你。”
“我也……文美前辈,我也是。我很想你们,但是……对不起。”
“呐,呐,别哭别哭,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去做客也可以,我好歹也是神社的继承人,又不是不够格的客人。”
“不……不要来。”
“为什么?”
“我不想你们看到我这样子。真的对不起……文美前辈。对不起。帮我跟路易斯也说一声对不起……”
她挂断了电话,随后,白雪巴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巨大的雨声掩盖了一切。
在踏入这个大门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春天是很残忍的,万物破土重生的时节,也让晶莹剔透的雪彻底消融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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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这雨还真是糟糕啊。”
“……早濑老师?又来保健室翘班吗,你也很糟糕哦。”
健屋花那坐在保健医的工作椅上,勉强才能够到地面的鞋尖前后摆动,调整了一下因为看书才戴上的眼镜位置,头也没抬就打了招呼。莽莽撞撞打开门的女老师则是穿着还在滴水的运动服,爽朗的笑声让阴霾的天气都变得有些敞亮。
“喔!小花那~怎么?又送同学来保健室?诶?名取老师呢?”
“嘘——佐藤刚睡着。谁知道呢,下这么大雨,应该是去照顾她偷偷养的小猫了吧。诶?现在这时间你不是该给一年级上课吗?”
“敬语啊敬语,健屋同学。”
“是是是,您辛苦了~”
尽管毫不留情的互相吐槽着,早濑还是笑嘻嘻地走过来揉了揉健屋的脑袋。放下书本,摘掉眼镜,健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嘛嘛,雨这么大当然是要暂停喽。诶不过,小花那,保健委员也不能呆在这里偷懒不去上课哦?”
“没心情。再说了,就算不上课我也可以考得很好。”
“喔!出现啦——头脑棒棒的名发言。”
实在没忍住被早濑的话逗笑了,健屋转过头来的时候弯起了眼睛。她所在的学校是可以从中学直升高中的精英名校,不管是从老师到同学,都让人觉得十分无趣,阶级森严。唯有这个教体育的早濑走老师,总是一副跟这所学校格格不入的样子,反而会让她觉得亲近。只不过这个难得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很久,健屋摸了摸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她走到放着毛巾的抽屉附近,熟练地拿了一条出来递给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早濑:
“您请用,早濑老师——”
“呜哇,今天怎么这么可爱,说吧?遇到什么烦恼了要跟你最喜欢的早濑老师倾诉?三班的某某君又给你写了情书?还是二班的优等生学生会长又找你麻烦?”
健屋花那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那些小孩子之间的破事……算什么啊。不过,她仍然走到了佐藤正在睡觉的那张床前,悄悄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同学是不是真的已经睡着,之后便回到早濑的身边坐下,低声说:
“嗯……早濑老师还没结婚吧?”
“诶?……啊啊,我倒是……嗯……听说了你家的事。”
一下子就意会到健屋花那想要倾诉的事情,早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的用手挠了挠脸颊,看着健屋花那明显黯淡下来的眼神,语气里充满了歉疚,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小声说:
“你也知道嘛……健屋家啊,健屋家。光是这个姓氏就够了。再说了,白雪这个姓也不是寻常人啊,上报纸的那种诶。”
“……所以现在到底都传成几个版本了?”
“那些都不重要,你还好吗?我比较关心这个。”
“我……”
她还好吗?健屋对这个小学生都能回答的问题突然语塞。那个女人对她好吗?绝对不能说不好。可健屋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如果是她自愿嫁过来的,为什么总是一副人生结束了的样子?如果她不是自愿的,现在又不是古代,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还要选择嫁给自己的爸爸?只有十四岁的,热爱看小说的脑袋里闪过了无数的桥段,但哪一个似乎都不对劲。看到健屋脸上阴沉不定的神色,早濑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你有没有被虐待?你继母是不是对你不好?需要我去帮你举报吗?我之前看你手上……”
“不!不是……之前那是我不小心……”
看着早濑走质疑的眼神,健屋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本来也不喜欢她,如果她真的对我不好,我早就自己去想办法了。只是……她对我太好了,我……想不通。”
健屋的确很难想明白这件事。无论自己对待她有多恶劣,态度有多差,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再对她发过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冷着脸,做着让健屋觉得暖心的事——几个月过去了,她有好几次都差一点主动去缓和她们之间的关系。早濑不以为然地将胳膊抱在胸前,身子往后靠了靠,说道:
“嘛。总归是继母,该做的事情也应该做啊。政治那些东西我想不明白,反正看那些媒体总是在说,有了健屋家作为女婿撑腰,她自己家也会好受很多,这样吧?”
“……只是这样而已嘛?所以对我好也是为了让我爸爸开心?让她爸爸开心?这女人是活在什么时代啊。”
“哎呀~我只是个普通的体育老师,人畜无害,太复杂的事情还是不要问我啦!”
“喂喂喂……这个大人当得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嫁过来的原因啊?”
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又一次戳中了健屋。对啊?她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虽然不喜欢那个女人,但到目前为止,她却也一直找不到真正可以讨厌她的理由——健屋花那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早濑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眉心,说道:
“你才只有14岁而已,拜托,不要天天像个成年人一样皱眉头。对你来说,她嫁过来的事实你已经不能改变了,对不对?如果她对你也很好……你倒不如试着多了解一些之后再做判断。”
这时,保健室的门开了,原本的保健医生名取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哦呀~早濑老师,又来找我们的健屋花那同学谈心吗?”
“啊,名取老师,我是送佐藤同学来保健室的,正要回去呢。您辛苦了。”
一秒钟换成好学生笑容的健屋花那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两位老师鞠躬,便自顾自地告辞了,她出门前又对着早濑点了点头,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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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健屋打开家门,就立刻闻到了一股香气,是她最喜欢的味道——香甜软糯的土豆和肉汁浓郁,质地柔软的牛肉混合在一起,妈妈以前很喜欢给她做这道菜,哄骗食量很小的她多吃一点。听到屋子里传来的那声“你回来了”,健屋意外地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柔和的灯光让她有些恍惚。关上房门,脱掉鞋子,她在走进屋子的同时低下了头:
“……我回来了。”
然后她听到汤勺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白雪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别扭了几个月的孩子会回答她的话,在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又转头收拾起来。健屋看着她穿着围裙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就在她尴尬地站在客厅,不知道是不是该像以前一样转身上楼,等白雪巴把晚餐端到她门口的时候,白雪巴突然转过身,将自己的一缕头发绕回耳后,抬眼稍微和健屋对上了一秒视线,低声说:
“晚饭很快就好了,要……一起吃吗?”
健屋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两个人都站着的时候,身高的差距居然有这么多。那琥珀色的眼眸似乎有着怪异的魔力,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只能点点头,放下了书包,坐在了很久没呆过的餐桌一旁。晚饭是两人份,不用说也知道,她的父亲几乎很少回家吃晚饭,健屋也习惯了。虽然食物看上去并不华丽,但是非常有家的感觉。土豆炖肉被放在了中间,旁边还有很多小碟子,份量不大,却很丰盛。已经完全摸清健屋食量的白雪巴用小一号的碗给健屋盛好了饭,和筷子一起放在她面前。饭菜的香味中间夹在了一丝兰花的香气,似乎是从白雪巴的身上传过来的,健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随后又立刻转开了头。将一切都弄妥,白雪巴坐在她的对面,看了看健屋,似乎在等她。不知道为什么,健屋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她拿起筷子,用几乎是嗫嚅的声音说:
“那我开动了……”
白雪巴也拿起筷子,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同样的话。晚饭就在沉默中进行着,健屋偶尔会抬起头,悄悄打量白雪巴吃饭的样子——她拿筷子的姿势非常漂亮,手指放在比较高的地方,夹的份量也不多不少,刚好够她优雅地吃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眉头总是皱起来的。这时,白雪巴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疑惑地看过来,轻声问:
“……怎么?不喜欢吃吗?”
“没有……嗯……很好吃。”
“那就好。”
明明是很普通的对话,但是健屋觉得,自己心里刻意垒起来的那道墙,在逐渐地松动着。说不上来原因——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早濑老师的那些话。白雪巴给她的感觉非常特别,倒不如说,这个女人身上的气质就是特别的。她总是很安静,漂亮的像一座冰雕。如果她们相遇时,她不作为自己的继母,健屋觉得自己一定会很喜欢她。突然,健屋开口说:
“……我还是不会叫妈妈的。”
“嗯……我知道。”
正在吃饭的白雪巴差点被健屋冒出来的这句话噎到,她苦笑着随口回答着,并没有继续说话的意图,而是放下筷子,拿起了水。健屋花那倒是没有发现白雪巴的异常,她低头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吃完,合掌说道:
“我吃好了。”
白雪巴点了点头,准备等她离席之后再慢慢吃饭,但她拿起筷子之后,发现健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看表情似乎是想要再继续说些什么,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毕竟,今天的健屋是几个月以来表现得最正常,某种意义上,也是最反常的一天,这让她忍不住要担忧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健屋摇了摇头,脸颊看起来红红的,白雪巴耐心地等着她,一言不发。终于,下定决心的健屋抬起头,望向白雪巴,仍旧充满稚气的少女脸庞带着一丝期待:
“但是,我可以叫你,巴さん吗?”
健屋说完之后立刻低下了头。她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本,她只是想尝试着接受白雪巴已经存在了的事实,但想來想去,觉得一直称呼一个成年人“喂/那个女人”实在是很失礼,于是想要从称呼开始改变一点点。按照刚才回答的频率,她原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得到是或者否的回应,没想到低头等了半天,屋子里依旧十分安静。疑惑地抬起头,她睁圆了眼睛。
白雪巴原本拿在手里的筷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桌面上。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脸藏在灯光的阴影处,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她的眼角滑落,而她似乎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自控力,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声的咬紧嘴唇哭泣着。明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为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手足无措的健屋愣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嗯……可以。”
终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健屋听到的回答带着浓重的鼻音。随后,她还看到,白雪巴笑了。眼泪还在,可是那个笑容,是健屋花那短暂人生中,见过最美的笑容。窗外,倾盆而至的春雨还在吵闹的下个不停,阴霾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温暖的房间里,灯光并没有很刺眼,像是至暗之处的一个避难所,健屋花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对面。
春天同样也是很温柔的,冰雪消融,悲伤浇灌下的种子,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