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屋花那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白雪巴的女人时,只有14岁。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许多银杏树,如果天气好,她便让等在校门口的司机先回家去。而她,则会迎着温暖的秋后阳光,放松地步行回去。踩着散落的金色叶片所铺就的地毯,穿过巷子,低矮的古旧房檐仍然残留着朱漆,她戴上耳机,听起音乐,最喜欢的三味线和电子风格交相呼应。健屋认为那些曲子很像她本人——在古老的华族血脉上开出一朵格格不入的花。
家门口近在咫尺,她放慢了适才变得欢快的脚步,挺直了自己的背,却看见自家沉重的大门打开了。这个时间,平时绝不可能在家的父亲踏出门来,然后回身向门内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健屋愣在了原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门内就走出来两个陌生人,男的看上去要比父亲年长些,一只手拄着一根造型精致的手杖,另一只手则迎上了父亲递出的手。在他身后半尺左右的距离,一个穿着淡紫色花纹和服,黑发全部整齐盘在脑后的年轻女人,白皙的脖颈半露出来,正低着头。似乎是察觉到视线,她趁着男人们交谈的时候,朝健屋所在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立刻又转了回去。
四目相对之时,健屋仿佛看到了幼年时,自己躺在病榻上的妈妈。
深邃,沉默,失去了生机的一双眼睛。
在那之后的晚饭上,父亲对她说的话,健屋似乎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她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精致小巧的藏蓝色瓷碗出神。脑海中盘旋的,始终是那双一瞬而逝的目光。没来由的焦躁与愤怒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但是当她隐约听到父亲平静地说出继母两个字时,健屋突然抓起那个瓷碗,用尽最大力气向墙面砸去。清脆动人的碎裂声像是魂灵的悲鸣,那些藏蓝色的小碎块掉落在地上,随后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健屋英信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女儿,只是沉默地挥了挥手,让胆战心惊的佣人过来清扫了地面,自己则站起身,走回书房,关上了门。
健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跟父亲说过一句话。
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已经是冬天。
天上飘着成团的雪花,夜晚寂静无声,亦或者说,是健屋戴着最好的隔音耳机,拒绝去听到任何这个房子里可能传出来的声音。她呆呆地蜷坐在窗前,妈妈留下的那把扶手椅上,怀里抱着妈妈送她的毛绒兔子,那是她收到的,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日礼物。妈妈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健屋还不到十岁,她看着妈妈无神的双眼,不舍的将她揽进怀里,有气无力地说着:
“花那,对不起。”
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很多记忆并没有因为时间变得模糊,反而越发清晰,至少她认为,对妈妈的那份思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健屋无声地张开嘴嘶吼,任由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讨厌冬天,讨厌雪。突然仰起头,健屋盯着窗外已经堆积起来的蓬松柔软,脑海中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个女人原本的姓氏——白雪。
她很讨厌这个姓氏,最讨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妈妈还在,将她抱起来,亲吻她的额头。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有太阳晒到被褥的柔和香味。健屋的嘴角都是笑意,脸颊处蹭到布料的瘙痒却将她唤醒。眼睛睁开后,看到的是一张只见过两次的面孔,正低垂着眼睛替她盖上毯子。黑色的头发此时披散了下来,柔顺地滑过肩膀处,身上的浅色连体睡裙将她的身体严严实实包裹着,仍旧只有脖颈处露出雪白的肌肤,在黑暗的屋子里被窗外映出光泽。她抬起头,又一次和健屋对上了目光。
还是那样,如同死水一般悲伤的眼眸,笼罩着水汽。她没有说话,见健屋醒了过来,就放下手中的毯子站起身来。健屋觉得喉头发哽,她不知道该说话还是沉默,等到她意识过来,自己已经将话说出了口,声音嘶哑得连她都觉得陌生:
“给我出去,你凭什么随便进我房间。”
好像是早就知道健屋会说出这样的言辞,她了然的神色下没有丝毫动摇的表情,沉默地转过了身向门口走去。健屋的手死死抓着怀中的兔子,盯着那高挑的背影,仿佛受到伤害的人是她。就在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她听到有些迟疑,轻柔又动人的嗓音传了过来:
“……风吹开了门。”
在那之后,她们几乎不交谈。健屋花那始终不能习惯屋子里多出来的这个人。她拒绝拿起桌子上用粉色兔子布裹好的便当,总是会观察,等到那个女人和父亲一起坐下吃早餐之后,抓起自己的包直接冲出玄关。即便是这样,每天早晨,健屋总能看到在桌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布,包好的便当。在妈妈去世后的那几年,几乎从未关心过她的父亲,居然会因为这件小事,大声斥责她,而健屋只是站在原地,低着头静静地听,表情冷淡。如果这个场景被那个女人看到,她会上来轻声细语的规劝——而原本盛怒的父亲会因为那女人的一句话就放过健屋。
然而,这只能让她的愤怒与日俱增——这女人在演什么?每天做着家务,准备餐食,即便自己不说,也能从自己吃东西的频率判断出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天冷会提醒她多穿一件衣服,即便健屋根本不会对她说谢谢;会把自己乱丢在客厅的东西默默收好;从未见过她发怒,也从未见过她开心,就像一个专心执行任务的,漂亮的机器人。而健屋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被宠坏的、毫无礼貌和教养的小孩子,她根本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终于有一天,一个月以来积压的情绪在父亲再次缺席新年晚餐的那天爆发了。尽管有预感,但在她回家时看到那张摆在门口柜子上的纸条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花那:我和你妈妈去了新年活动,她给你做了晚餐,记得吃饭和学习。”
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忍不住的浑身发抖,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细碎的声音,健屋拼命地想要呼吸,肺部因为用力而变得生疼。想要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手掌却不受控制的被边缘划破,鲜血一点点滴下来。健屋不管不顾的继续撕着纸,直到那些染着血的碎屑安静地躺在地上,她才一言不发地脱掉鞋子,走进客厅,坐在了黑暗里。
提前回家的白雪巴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带血的碎纸,乱扔的鞋子,和一个小小的,蜷缩在沙发上的影子。将室内的照明打开,她轻声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的没有回音。她将健屋的鞋子整齐地摆在自己鞋子的旁边,叹了口气。从白雪巴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到过膝的水手裙下露着一双白嫩的小腿,呆在沙发附近一动不动。先走到厨房,自己准备的晚餐还是放在原位,再往客厅走过去,她看到健屋花那怀里还抱着书包,闭着眼睛,面颊上挂着泪痕,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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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巴第一次见到健屋花那的时候,她自认为那是自己生命的完结之日。
作为家中的第二女,尽管出生时颇受了一番折磨,好歹是平安长大成人。父亲在繁华的首都拥有一份让人艳羡的政府工作,母亲是漂亮温柔的家庭主妇,就算学习成绩平平又怎样?一样可以进入旁人羡慕的私立大学念书。在她终于离开管教森严的家庭,自己出去读大学的时候,所设想的未来非常平凡——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哪怕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轻松生活就可以了。优良的家庭基因给予了她出众的容貌和逐渐出落得高挑的身材,对于恋爱,对于婚姻,她也始终抱着单纯而浪漫的想法。
直到大学时的某一天。
“巴——喂——”
勉强把注意力从自己喜欢的小说里移开,视线却已经被丰满的前胸堵了个正着。她挣扎着从那个怀抱中钻出来,脸上的笑容迎着太阳,眼睛都眯了起来:
“啊啊真是的……路易斯!不要突然扑过来啊,会窒息的!”
“哟,巴。”
跟挂在自己身上的金发美女不同,跟着过来的高个子女性看上去健美稳重了不少,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扎在脑后整整齐齐,胳膊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还夹着一个排球,同样伸出一只手跟白雪巴打着招呼。
“文美前辈,那个排球是……?”
“啊,糟糕。刚才被拖去排球部救场,忘记把球还给她们了。”
“好怀念啊。”
将书收进随身的包里,白雪巴将那个排球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颠了几下。文美笑嘻嘻地说:
“啊啊,怎么?中学部的排球女将想要重出江湖吗?”
“才不要呢。现在负担太重——”
话刚说完,瞬间接收到白雪巴脑电波的路易斯·嘉米放声大笑起来,将手从白雪巴的肋下穿过,凑到她脖子旁边说:
“是吗?让我来确认一下吧!”
“哈哈哈哈不要啊!……路易斯!……好痒啊!”
三个人在阳光下打闹了一阵,都觉得额头有点冒汗,于是率先喊停的白雪巴重新坐回了树荫下的长凳,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她的两个好朋友坐下。这时路易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就兴奋地挂断,然后转过头来对文美和白雪巴说:
“诶诶?怪盗团收到线报,今晚学校附近有个非常时尚的酒吧开业,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是周五,来个不醉不归怎么样?”
“救命啊路易斯,你怎么还坚持自己的怪盗人设,就算你小时候的偶像是峰不二子,也太入戏了吧?”
仿佛根本没把白雪巴的吐槽听进去,路易斯的两个眼睛闪闪发光,抓起文美的手说:
“呐呐,陪我去嘛?巴也一起~反正你跟前男友也分手了,说不定还能有新的艳遇哦?”
“……那种只交往了一个礼拜的叫什么前男友啦!不管,如果文美也去的话我才会去。”
被白雪巴和路易斯夹在中间的山神文美简直哭笑不得,最终她只能高高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放过我放过我,晚上有田径部活动,收拾完之后如果有空的话就去,好不好?”
“哼~~~”
夏日的阳光穿过树荫,照耀在这些无忧无虑的大学生身上。白雪巴一边笑一边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想要将这一切的美好尽数定格于此。轻松的校园生活,温暖的亲友们,还有即将而来的邂逅……
“……你一个人吗?”
果不其然迟到的文美和路易斯还在路上,白雪巴一个人无聊地坐在吧台刷着手机,耳畔听到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同样的搭讪话语。嘈杂的音乐声让她不能分辨太仔细,但她仍然不耐烦地抬了一下头。站在她不远处,举着酒杯的人,是和她一样留着长发,画着精致妆容,甚至比自己看上去还要成熟稳重的姐姐。
被牵着手带出那家酒吧的时候,白雪巴还没有想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以及她未来的人生,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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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花那睁开眼睛的时候,热好的饭菜和那个令她生气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冷漠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见到她醒了,白雪巴避开视线,低头将餐盒推向她,站起来就又要走。健屋坐起身来,因为刚刚哭过的关系,声音依旧有点沙哑:
“……你这女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忽略掉健屋花那粗鲁的称呼,白雪巴停下脚步,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侧过头,似乎是在表达疑问。健屋想用手背想要擦去脸上难受的感觉,刚把手抬起来,就见到白雪巴突然转回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健屋的手掌反过来。
“你!……呜……”
她从未说过自己的手腕有多脆弱,只不过此时,就算咬紧着牙关,也还是发出沉闷的哼喘。健屋看着白雪巴皱起来的眉头,逞强又不屑地说:
“别假惺惺的。”
“……伤口凝固了,我去拿药箱来。”
“我不需要你照顾!”
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力气,健屋猛地甩开白雪巴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原本早已生根发芽的情绪此时直冲大脑,她裂开嘴,似笑非笑地说:
“就凭你,也想取代我妈妈?”
“别惹我发笑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嫁进健屋家,但我劝你不要指望能得到什么。”
“反正我爸爸也不在,你大可不必谄媚地装作关心我的样子!”
啪。
异常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有些空荡的房间里。过了几秒钟,健屋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侧面颊开始发热发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白雪巴——深邃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生气,尽管那灵动的神色是因为出离的愤怒。她的手臂还保持着挥动结束后的姿势,漂亮的五指张开着,微微发抖。她看到白雪巴伸出另一只手,攥紧了自己的手腕揽回身前,似乎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意,随后那张漂亮的面孔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白雪巴就站在灯下,阴影打暗了她的神色,原本总是轻柔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
健屋从出生到现在,根本没有被人扇过巴掌,此时,只能愣在那里,半响也回不过神来。白雪巴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从客厅的另一头拿出药箱,重新跪坐在健屋的身前,拉过她的手掌。出乎健屋自己的预料,她并没有拒绝。她只是低下头,看着白雪巴轻柔的用酒精擦拭掉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液。和平稳的动作截然不同的是,那人急躁而压抑的呼吸喷在刚消毒过的伤口上,让健屋感到一阵阵的刺痛,胸口也跟着难受起来。最后,她用纱布将那些稚嫩的皮肤包扎好。一切做完,白雪巴就那样仰头看着健屋,说道: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替代你的母亲。”
“但如果你想要怨恨的话,我也无所谓。”
“反正……我的人生已经……”
是眼泪吗?透明的液体穿过眼角处的红色痕迹,仿佛鲜血一般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突然止住了自己的话,留下健屋花那一个人,往一楼的卧室走去。健屋转头盯着那个背影——脱力的肩膀让她不像平时那样总是保持着优雅的身姿,厚重的礼服更是让她的步伐显得沉重。不知为何,原本萦绕在她心头的怒意变成了困惑。她第一次见到白雪巴像一个活人一样,生气,痛苦,难过,克制,疲惫。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刚刚被打过的脸侧,热度透到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