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司递交休假单的时候,白雪巴一进门,就看到了站在部长办公室里背对她的神田,和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部长正在交谈。已经不是刚出社会的新人了,光看到这副场景,和听到那永不休止的窃窃私语,她的脑海里完全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并非不懂得如何妥协,应该说,自从她进入社会开始,白雪巴一直在妥协,一直在伪装。脸上的面具挂得太多,她已经累了。不,这不是疲惫,更多的是愤怒——凭什么,需要伪装的人是我,需要妥协的人是我呢?白雪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将请假单平放在桌面上。她的心里反而因为突如其来的怒火而变得冷静。这时,神田的声音出现在她的桌子旁:
“早上好啊,白雪。听部长说了你爷爷的事,真不巧啊。”
“神田前辈。”
白雪巴脸上突然挂起的笑容反而让神田一愣,随后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白雪巴鞠躬的礼。她随后开口道:
“谢谢神田前辈的关心。也请代我向菊子夫人问好。那天在温泉真是失礼了,我竟然不记得菊子夫人的美貌。毕竟,有几个晚上,菊子夫人也在我店里过得很开心呢。”
“你?!”
“失礼了,神田前辈,我有事要找部长。”
说完,她将散在肩膀的头发向后撩了一下,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拿着自己的请假单向部长办公室走去。白雪巴并没有仔细观察神田前辈的脸色,但她心里清楚,想必是非常好看的。
“部长。”
她敲敲门,无视了那冷漠的眼神,依然笑着进来,将请假单放在了部长的桌子上。
“打扰您工作了,这是我的请假单。”
“啊……放这里就可以了。”
他连看都没有看,只是半个身子仍然对着电脑。
“另外,还有件事,想要跟部长汇报一下。”
“嗯?啊,如果是科长人选的事情,呀……我们还在考虑之中。”
“不,并不是那件事。”
白雪巴顿了顿,直到部长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她,才舒展自己的眉间,笑得更好看了些,轻声说道:
“家父因为爷爷的事情过于操劳,所以希望我去帮助他照料爷爷的产业。就如您所知的那样,我自己也有一些回报更高的投资,这样的话,恐怕我将要分身乏术。”
“啊?嗯?嗯……?”
“也就是说,这一份不只是请假单——后页是我的辞呈。至于之后我们白雪家与贵公司的合作,还请我和家父商议之后,另行派人来与您商议。”
“那么,我还要去医院。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顾了,部长。”
她仍然没有去看那个男人的神色,但是白雪巴心里很清楚,当她这样微笑时,那些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这与她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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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花那走进VIP病房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白雪先生床前,虽然已经到了中年,容貌依旧可以说是非常英俊,眉宇间那熟悉的感觉,让她一下就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让她的后背有些发僵,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
“您好。我是今天轮值的医生,健屋。”
“啊……健屋医生。”
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忧伤,但他仍然礼貌的对健屋微微鞠躬。健屋将病例抱在胸前,低头回礼之后便开始做日常的检查。各项数值看来,白雪先生的状况正在一天天恶化……也许是这份焦虑也写在了她的眉眼上,过了一会儿,男人开口说:
“健屋医生……情况很不好吗?”
“……我并非主治医生,不方便对您说太多……但是,我们一定会做最大的努力,也请您注意身体,不要放弃希望。”
“谢谢……健屋医生看上去真年轻啊,真是优秀又温柔的医生。非常感谢。”
……这种说话方式,家族遗传吗……健屋庆幸自己今天好好戴着口罩,表情才没有变得很奇怪。她有点尴尬地挑了挑嘴角:
“哪里的话……您过奖了。”
“我也有个女儿,应该比你年纪大一些,你们有见过面吗?”
“呃……啊,是白雪小姐吧,我们之前有在病房见过。”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说实话。老实说,自从她申请调回外科继续做研修,就有想过会不会和白雪巴的家人见面,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健屋仍然记得自己和白雪巴吵架最厉害的那一次——那时候她们刚刚交往没有多久,健屋开心地跟白雪巴说,自己跟妈妈说了和她的事情,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为什么要说?”
“诶?因为是开心的事情……想要分享。”
“健屋小姐你一直都这样……要跟其他人分享,为什么就不能我们两个人彼此珍视就好?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别人?”
“……倒是巴小姐,你为什么不肯跟别人说?就这么不想承认和健屋的关系吗?”
“不要天真了,我们的关系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吗?”
尽管后来,白雪巴安慰了哭得很惨的她,但这件事始终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不可以说,不可以炫耀,在外面要装作是朋友……她明白,这不是白雪巴不爱她,只是她们始终不能走到阳光下。不是她的错,也不是爱情的错。
但是朋友,真的够了吗?
“健屋医生……?”
“啊!……抱歉,抱歉。检查已经结束了,那么我先……”
“……爸爸?”
刚刚还在健屋脑海里的声音重叠进了现实——白雪巴推门走了进来,看到站在自己父亲面前的健屋也是一愣。她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了,此时的健屋穿着她最喜欢的那身白袍,头发好好的在脑后扎成发髻,让她看上去成熟了许多,戴着口罩抱着病例,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满满的都是惊讶,喜悦和思念。
但很快,她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一样,主动低下头去,礼貌又疏离地用敬语说道:
“白雪小姐,好久不见。检查已经做完了,那么,我先告辞。”
不等白雪巴说些什么,她就那样走了出去,留下一脸愕然的白雪巴,房门在她的身后关闭。
她知道,这一次,白雪巴不会追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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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要求健屋这样做的人,但真见到健屋这样子对她,白雪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自己想要冲出去的脚步,强打精神问道:
“爸爸,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那个老不死。我让他帮忙照顾我女儿,他居然好意思把他不成器的儿子拎出来,哼。”
英俊的中年男人皱起眉头,言语中甚至带上了一点痞气。白雪巴看到自家老爸在人前温文尔雅,私底下却是这样说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爸爸。”
“都处理完了?”
“嗯。我本来也有其他的打算……”
“老不死还跟我告状呢,想知道吗?”
“……他说什么?”
“你私底下的投资……是真的吗?女同性恋SM俱乐部?”
“……”
白雪巴的表情虽然依旧非常冷静,心里的狂躁已经呼啸欲出。她已经摸不太准自家父亲的思路………应该说,原本她一直打算隐瞒家人的事情,已经因为刚才健屋的样子而产生了极大的动摇。她完全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甚至在以前,她完全打算过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安抚家里,然后继续过她的两面生活。但是现在……现在的白雪巴,很清楚自己绝对做不到。十分清楚女儿反应的父亲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病床旁边坐下,翘着腿,用手搓了搓自己剪得极短的头发。似乎是挣扎了许久,他才开口说:
“其实……嗯。连你弟弟的孩子都有了,我和你妈妈也都不是瞎子……”
“不,我……那只是投资而已。回报率很高的生意,为什么不做?”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吗?”
父亲投过来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太多指责,而是莫名透着一种愧疚。白雪巴更加迷惑起来……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说:
“只是这样,而已……我依旧可能会喜欢上男人也说不定。您不用太操心了。”
哗啦。
是病例掉在地上的声音。
很快,又有一阵响动,随后便是人快步走开的声音。白雪巴的心猛然一震,转身打开房门,却只能看到一个奔跑的银发背影。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健屋花那并非是故意要偷听什么……也许是故意的吧。因为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那句“不成器的儿子”。健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她的腿变得沉重,她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那个她爱着的,好听的声音,说出“我依旧可能会喜欢上男人”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的让她难以呼吸。什么理智,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失控的情绪。就算健屋心里明白,也许这只是她为了应付父母而随口说出的话,也许她应该装作没有听到,也许这句话根本代表不了什么,但是杂乱的线头在她的大脑里缠成了死结,最终,她只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将一切彻底淹没。手机在医师袍里疯狂的震动起来——以前,健屋最喜欢这种特殊的震动,因为这代表是她最喜欢的白雪巴打来了电话,但现在……她不能,也不想听到那个声音。
因为她一定会不够冷静,说出伤人的话,不给她机会解释。
与其说伤害白雪巴,倒不如,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自己,对吗?
巴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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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健屋花那突然从白雪巴的世界里消失了。
再也无法接通的电话,再也没有已读的短信,搬空的家。无论她怎么寻找,在医院,在常去的地方,在任何她认为健屋会出现的地方,白雪巴再也没能见到健屋花那。当成年人的悲伤被世界的繁琐包围,忙碌的生活甚至没能留给白雪巴太多空隙去消沉,去难过,这才是最悲伤的事情。她往返于新的公司和医院之间,继续戴着面具假装自己没事,继续去做每一天都必须要做的那些事,她在笑,可她再也没有真正笑起来。
假装她和她从未遇见过。
不然,白雪巴还能怎么做?
“……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西园寺站在她和白雪巴专属的洗漱间门口,看着里面正对着马桶呕吐的白雪巴,一脸严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店里喝到吐,然后又没事人一样的坐回桌前,和一群又一群的陌生面孔喝酒。西园寺曾经想要劝阻她,但不管自己说什么,白雪巴只会眯起眼睛,笑着说自己没事,然后将她都不认识的女孩子抱进怀里。
“……哈……没什么。”
“白雪巴!”
再也忍不住的西园寺冲了进去,揪起她的衬衫领子,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已经喝到头昏的白雪巴并没有站稳,整个人向墙壁撞去,冰冷的瓷砖被她变得更加瘦弱的肩胛骨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玛丽……别管我。”
“你和建屋花那到底怎么回事?!”
“健屋……花那……”
白雪巴的神情迷离了几秒钟,嘴角挑起弧度,眼眶却是红了。
“健屋……花那……”
她只能重复这个名字。
每一次喝醉的时候,也只有喝醉的时候,那个银发的少女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白雪巴隐约能看到那露出虎牙的笑容,生气时撅起的唇,隐约能感受到,心里缺失的部分被填满。如果是惩罚的话,那她愿意接受这种惩罚。根本不需要去问为什么……直到健屋离开,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了解那个人。是自己的软弱,导致了这一切,不是吗?
“够了!医院来电话了!你给我振作起来!”
西园寺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愤怒,她将白雪巴拽到洗手池前,打开水,掏出随身携带的卸妆巾,一边给她清理,一边说道:
“你给我清醒一点。刚才你爸爸联系不到你,电话打到了我这里。你爷爷的情况非常不好,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到医院去。”
“…………”
仿若一道霹雳炸醒了刚才还在浑噩之中的白雪巴,她猛地甩开西园寺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