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班时间还有5分钟。
白雪巴收拾好了自己的桌子,把下周需要提交的市场调研预案放进抽屉,锁好。每当周五快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总是很躁动。同事们在领导看不见的地方,正小声议论着稍后的华金会——说到底,无非就是一群苦闷的社畜终于有时间去喧闹自身的寂寞罢了。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白雪。”
“是,部长。”
即便不想在下班前听到这个声音,白雪巴还是本能地站起身,向着朝她走来的部长微笑躬身。
“稍微,来我办公室一下?”
“是。”
高挑的她走在狭窄的隔间走廊,总是会引起很多无端的瞩目。她倒是并不讨厌被人注视的感觉,只是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假装听不到其他同事的议论。
“嚯。不愧是部长钦点的红人。今晚是不是又要陪着去见大客户了……”
“真好啊。明明是走后门进来的,但是谁让人家脸蛋好看,又会做人,我们是比不上喽。”
“山本科长不是说要离职吗?我看,部长差不多要把亲信抬上去了。”
“嘘,嘘。有些事还是别说的好。”
坐在部长的办公桌前,白雪巴控制着自己不去继续看表,而是端正的将手放在膝上,轻声问:
“部长找我有事吗?”
“啊啊,没什么大事。白雪先生的情况还好吗?”
“多谢部长的推荐信函,爷爷他的状况好了很多。医院的人也非常亲切。”
不知怎么,健屋花那的身影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纤细又消瘦的背影,眼角的泪痣,检查时专注又认真的眼神,还有被口罩遮住的,微微红润的脸颊。
“那就好。白雪先生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人,衷心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
“也多谢部长对我们的照顾,爷爷非常感激。”
部长笑着摆摆手,话锋一转。
“山本科长要辞职的事,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
“白雪啊,虽然你入职时间不算太长,但是我知道你的能力。”
“部长说笑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
“嗯……总之,下周的企划案就由你来替山本科长发表吧。不要让我失望。”
“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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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白雪巴走进餐厅的时候,西园寺玛丽已经坐在吧台前喝起了酒。淡紫色的头发依旧散着漂亮的波浪,见到白雪巴的身影,她挥了挥手。
“巴~~这里~”
“抱歉……部长叫住我了。”
“没什么,我也刚来。去里面吗?”
“好。”
西园寺轻佻的对一直盯着她胸前的酒保抛了个媚眼,笑着挽上白雪巴的手臂,走进了订好的包间。关上门,离开了众人的视线,白雪巴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了一些。她脱下西装外套,伸手扯开了自己衬衫的一个纽扣,皱起了眉。
“啊啊……麻烦。”
“怎么了?”
看到多年好友脸上的表情,西园寺一下就明白了她现在的心情。她拿起桌上的醒酒壶,倒了一杯红酒递到白雪巴的面前,轻笑着说:
“被酒保色两眼就可以骗到一瓶85年的红酒,也算值了。即便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庄,也麻烦你不要一口就全喝下去,好吗?”
刚想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的白雪巴手臂一僵,终于扯着嘴角笑了:
“……你可真过分。”
“既然下班了,就先不要去想那些事情。等下要一起过去吗?”
“说到店里……昨天。”
“嗯,放心吧。安全的把那孩子送回去了。不过,巴,我很久没见你那个样子了。”
白雪巴苦笑了一下。西园寺坐在了她的旁边,也给自己倒了杯酒,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
“麻烦你了。”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我们当初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轻松自在起来吗?”
“那孩子明显就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各种意味上来说。”
“唉。”
西园寺玛丽忍不住叹了口气。
白雪巴的情况她是很清楚的——家世优渥,在那样严格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白雪巴,从来没有做过真正的自己。她看着她时而八面玲珑的应酬,时而温柔委婉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想尽办法地满足别人的愿望,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谎话说到她自己都会相信了的程度。直到她进入社会之后,直到她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西园寺觉得不能让白雪巴这样继续了。
这之后,才有了VoLière的诞生。
然而即便是这样,习惯于束缚别人的白雪巴,也很少能突破她对自己设下的限制。
将白天与黑夜分开,将面具与面具分开,将白雪巴与Peony分开。
她看似获得了自由,但她始终停留在原地。
“巴,给我讲讲那孩子吧。”
就在吃饭这段时间,无数次将话题扯开的白雪巴再一次听到西园寺提起昨天的事,笑着问:
“我转移话题的能力变得这么差了吗?”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雪巴放下了刀叉,沉默不语。就在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西园寺看到她接起电话之后脸色铁青,随后便站起来,抓着自己的外套就要出去。
“出什么事了?”
“是我爷爷,我爸妈今天不在城里,让我赶去医院一趟。抱歉,玛丽,今天店里也拜托你了。”
拉开门小跑着出门的白雪巴,声音带着颤抖地说着。不等西园寺回答,人影已经冲进了周五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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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花那最终也没能准时下班。
这倒是常有的事情。就算病人没有紧急情况,也可能会被前辈使唤着查论文的资料,要么就是所谓的“术后报告练习”或者各类杂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健屋并不觉得有多辛苦,毕竟对于自己来说都算是学习的机会。然而今天有点不一样……
“健屋!教授说VIP客人需要紧急手术,打电话安排手术室!”
宫城医生接完电话之后站起身喊道。想也没想,健屋拿起电话快速通知了护士这个消息,然后她愣了几秒,在前辈快要冲出门前的一刻喊住了他:
“前辈!我能去见学吗?”
研修医是没资格进手术室当助手的,但她听到VIP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了三楼的白雪先生。反正是不是周末对她来说都无所谓,索性便提出想要去观摩手术的想法。
“噢?还挺好学的嘛。那一起来吧。”
“是!”
去向手术室的路上,健屋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前辈,是三楼的白雪先生吗?下午我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异常啊。”
“嘛。突发性主呼吸道阻塞……原本家属的意思是保守治疗,但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教授已经打电话和家属沟通过了?”
“那是自然的。好了,我要去消毒。你从这边上二楼吧,应该也不会很久。”
站在二楼观摩手术的健屋心里莫名有点沉重。这份沉重感其实从她学医的第一天起就存在。对于拯救生命的责任,对于自己爷爷临死前说过的话。她把手放在玻璃窗上,感受着有些刺痛的寒意顺着指尖传过来。她看着下面手术台上被无影灯照着的,正在被切开喉部的白雪先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她穿上了这身白袍,她背负了这份责任,可仍然好无力。
幸运的是,手术的确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很顺利。白雪先生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健屋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老人,脑海里思绪翻涌。
突然,身后的门被拉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爷爷!……”
白雪巴还是低估了华金夜晚的交通可以糟糕到什么程度。车水马龙的街上,她所在的出租车简直是寸步难行。最终她还是失去了那份镇定,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开门下车,一路跑向医院。
只不过,打开病房门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站在爷爷病床旁的白衣身影因为自己的出现回过头来。和下午的回诊时不同,此时的小医生披散着银白色的长发,没有戴口罩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因为病房里暧昧的光线,她全身都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眼睛里有一点不同寻常的雾气,薄薄的唇张开着,迟疑地看向自己。
“白雪……小姐?”
“哈……嗯……”
健屋花那看着门口,感觉相当的不可思议。明明下午见到时那么的游刃有余,衣着优雅。此时的白雪小姐不但扶着门框剧烈的呼吸,额头的薄汗甚至已经清晰可见。原本松散挽着的头发散掉了许多,凌乱地贴着她的衬衫,领口也……突然惊醒的健屋觉得一直这样盯着别人看实在是太失礼了。她连忙让开病床旁边的位置,放低了声音说:
“放心吧。手术很成功,白雪先生正在休息。”
“是、是吗……太好了……”
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白雪巴走到爷爷的身旁,握住了他的手。又过了几分钟,健屋觉得也许自己应该告辞比较好吧?她虽然还看着白雪巴好看的侧脸,不过也打算艰难地想要挪动脚步。这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想要移动的样子,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看向了她:
“健屋医生,谢谢你。”
“不……并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是研修医。”
白雪巴摇了摇头。爷爷看起来很安静,VIP的病人24小时也有护士照看,她虽然担心,但继续呆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她放开了爷爷的手,指了一下门外。旁边的小医生无声地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健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地跟着白雪巴走到家属休息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给她接一杯水,然后放在她手里。尤其是这些问题还是在她已经坐在白雪巴的对面的时候,才在脑海中浮现。她静静地看着面前漂亮的女人将那杯水一饮而尽,红色的唇印落在杯子上。是迷人吗……?那种不用说话,光凭眼神就可以让别人做事的类型?健屋花那觉得自己的脑袋今天不太正常,不,应该说,从记不太清昨晚发生什么事开始,就已经很不正常了。
“我想谢的是,你告诉我,我爷爷的手术很成功。”
“诶?”
白雪巴的声音回荡在有些空旷的休息区。很好听,好听到让健屋有点恍惚的程度。大脑未经思考就把话说了出来。
“白雪小姐的声音……真好听。”
“……谢谢。我也觉得健屋医生的声音有些熟悉呢,我们之前……见过吗?”
健屋花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不对劲。那双眼睛即便是说话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脸,那张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让自己的耳朵又在发热。不可能见过面吧……这种好看的长相,这样好听的声音,自己见过是不可能忘记的。不对……刚才为什么没给自己也倒杯水?
“应该……除了今天……没有过吧。”
“是吗。”
“时间——时间好像有点晚了,我先告辞……”
“健屋医生。”
想要站起来的欲望消失了。
只因为面前的人扬起下巴朝自己笑了一下,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坐着也很好。
尽管前辈说,不要跟病人的家属有太多的接触。
但是她好像,拒绝不了白雪巴的要求。
见到面前的小医生乖巧的再一次坐回椅子上,一双干净的眼睛迷惑地看着自己,白雪巴感觉刚才一路而来的焦虑、急躁和不安统统都被抚平了。好干净的孩子,白皙纤细,让人想要去怜爱,甚至想要去破坏……晚饭的红酒似乎开始在血管里咆哮,欲望渐渐从心里抬起了头。
就好像炸弹的线头一旦被点燃,真的很难立刻熄灭掉。
“也对呢。时间很晚了。健屋医生今晚还有什么计划吗?”
“诶?计划?”
如果是平常被其他人问道,健屋大概可以立即想出一百种不同的假计划骗取一晚上的宅家时间。
“好像……没什么事情。”
糟糕。
健屋看到对面的人笑起来,本就有点下垂的眼角弯成了有点危险的线条。
“虽然之前说过了……”
好听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起来。
“但是健屋医生,真的很可爱呢……”
很可爱呢。
这句话像是炸雷一样惊醒了健屋的大脑。昨晚……昨晚,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声音贴着自己敏感的耳郭说了同样的话。气息顺着耳朵钻进了大脑,她的思维里突然闪过了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华丽的入口,有些黯淡的走廊,被打开的更衣间,白色的眼罩,之后便是黑暗。她好像听到了自己喉咙中传出极为陌生的呻吟声,是快要不能呼吸的自己发出的吗?耳朵,脖颈,被什么人舔舐着,亲吻着,却无法动弹……变得好奇怪……
“啊!……对、对不起,白雪小姐……我、我突然想到还有报告没做,先、先告辞了!”
健屋几乎是按着桌子跳了起来,没有等白雪巴把话说完,就落荒而逃了。看着健屋花那跑远的背影,白雪巴用一根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唇上,若有所思:
“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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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健屋一头扎进了浴室,三下两下卸掉了挂在脸上的淡妆,脱光衣服,简单冲洗之后就把身子整个缩进了放好水的浴缸。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热水包裹着她消瘦的身体,健屋慢慢放松了下来。手臂从水中划过,因为热度的关系,手腕处隐约浮现起几道红痕。
好可怕。
她并非惧怕白雪巴这个人。
她惧怕的是她自己。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虽然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是她喜欢疼痛。偶尔不小心弄伤到自己,其他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她却从不想哭,反而笑了起来。被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之后,她就学会了怎么假装哭泣。中学时进入了女校,被隔壁学校的学长疯狂追求,她却无动于衷,目光只能看到不远处闪闪反光的女性前辈。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违和感让她对世界都产生了质疑。直到,第一次看到同学传阅的SMBL小说之后,似乎被缓解了。
啊,原来是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以喜欢同性,可以喜欢疼痛。
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的空虚感越来越严重。不行,不够,还想要更多。难以言明的欲望啃噬着她的内心,只有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她的指甲掐进手心的时候,才能有些许缓和。
白天的时候,她是努力优秀的学生,是家里备受疼爱的孩子,是仰慕者喜欢的对象,是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少女。
只有她自己知道,健屋花那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想要被鞭打,想要被束缚,想要被弄疼,想要被另外一个女人,那样爱着。
她会疯狂地爱着那个人,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但是,但是,她很清楚。不能放纵自己去听从那些叫嚣的欲望——矛盾就这样一直折磨着她。
白-雪-巴。
她用手指沾着水,在浴室的墙壁下写了那个名字。
“……很可爱呢。”
两个相似的声音,一张陌生的面孔。脑海中,白雪巴的笑脸融进了黑暗,变成了缠绕在她脖颈上的一条蛇。会是她弄错了吗?不可能会那么巧吧?
命运会这样折磨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