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的初春还是很寒冷。已然夜深的市中心,酒吧和各种夜场的门口正在喧闹。车水马龙之中,有个瘦高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穿着合身西装的女性正靠在灯柱上,有些长的马尾束在脑后,两指间夹着一支烟。她眯着眼睛,微微皱眉,时不时朝自己正对面的酒吧扫一眼,随后舌尖轻点,吐出一个小小的烟圈。
“哟,白雪。我们要回去了。”
几个同样穿着深色西装的人从酒吧里出来。她也刚好抽完了最后一口。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掐灭烟头,丢进附近的垃圾桶。随后站直了身体,微微躬身。
“前辈们辛苦了。”
“要一起回去吗?你是不是还不能开车?”
“啊,不用了,多谢您的邀请。我家离这里不远,步行就可以了。”
“那好,明天见。”
她优雅地再次低头向自己的前辈们送行,随后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从主路离开,在第三个路口向深邃的小巷拐进去,人群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她修长的身子被路灯拉扯出一道阴影。又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磁卡,插进了身侧墙边不起眼的一个卡槽。细微的震动传来,墙壁从中间向两边分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她左右扫视之后,头也不回得沿着红毯走了进去。
墙壁在她的身后合拢,墙面内部由霓虹灯构成的字体组合成了一个单词。
【VoLière】
“……好久不见,Peony。”
等到她出现在大厅二楼露台的时候,西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紫色的晚礼裙,长发随意地顺着裸露的肩头滑向胸口,高钗的裙摆隐约露出穿着黑色吊带袜的大腿。上半张脸被同样的黑色面具覆盖,只有殷红的唇因为熟悉的声音而弯了起来。
“Lilac。”
拉起面前人的手,她露出了有些坏心眼的表情:
“想我了?”
“可不止我一个人呢。”
一头淡紫色长发的女人嗔怪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双臂拢在丰满的胸前,轻哼着打趣。白雪巴笑了起来,与几十分钟前那份端正的样子截然不同。这时,在她们正面的大门突然开启了。形形色色,穿着性感的女人们都戴着面具慢慢向大厅走来——有些是黑色的,还有白色。只不过这些戴着白色面具的女人,大多都是被引领着进来的。皮质的面具被紧覆在面部上半,完全遮蔽了她们的视线。
“欢迎来到VoLière——请让今晚的鸟笼也装满欲望吧。”
Lilac的声音很轻,露台的扶手上似乎有什么装置,让她的声音就这么飘飘然地落进了每一个走进大厅的女人耳边。戴着黑色面具,拥有视觉的人们抬起头仰望着露台上的两位女王,点头致意。
白雪巴……不,她现在的名字是Peony,环顾着这家有一半属于自己的俱乐部。
这里是她的夜王国。墙上装饰着令人面红耳赤的东西,仔细侧耳倾听的话,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呻吟声、斥责声、和鞭子抽打皮肉发出的清脆声响。
在这个地方,女人们戴着假面,用着花名,享受自由。
就在她想继续跟自己的合作伙伴说点什么的时候,大门那里传来了一声听上去有些稚嫩的轻呼。白雪巴扭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戴着白色的面具,跌跌撞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似乎是第一次被剥夺视觉——她充满了青涩感地伸直手臂,想要找到能够触摸的东西。银白色的头发披散着,戴着可爱的粉色发卡。光从外形上来看,一袭连衣裙的少女和这个地方完全格格不入。就在她反复摸索着前方,没注意到脚下,身体失重的一瞬间,她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啊!抱歉……”
第一时间传来的道歉声混合着酒的气息。
“……你没事吧?”
白雪巴刚想站起身,却被一双手摸上了肩头,随后摸到脖子。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攥住那放肆的手腕。
“哈嗯——啊……手腕……不可以……”
少女微张的唇边散出一声娇吟,令人头皮发麻。白雪巴也愣住了。明明是她被人性骚扰在先,怎么这个反应?眼见银发的少女浑身发软,快晕在自己怀里,她索性直接把少女拖向了旁边的沙发。对仍然望向这里的Lilac挥了挥手表示没事,白雪巴转头对少女轻声问道:
“第一次来?”
“手腕……哈……放开我……”
“回答我的问题。”
“啊!……嗯……不要……”
白雪巴的声音轻柔又甜美,手上却是加大了力道,她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卡在那腕骨附近的血管上。少女浑身发抖,张口喘着气,声音都有些破碎地回答她:
“是!……第、第一次……网、网络上看到的……啊……我很、我很好奇……”
“那你现在叫什么?”
“Su……Tulip……”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呜……知、知道……我成年了……”
“你真的,知道白色面具代表着什么吗?”
“哈…………哈…………”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的少女,Tulip,只能咬着嘴唇,用点头作为回答。得到答案的白雪巴稍微放松了一点力气,少女忙不迭的将手腕抽回,两只手互相摩擦着。看到细嫩皮肤上醒目的红痕,白雪巴忽然觉得有点愧疚,她抚摸上少女的头发: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你现在回家去,还来得及。”
“……”
似乎是手腕带来的不适感已经消除,这个自称Tulip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凑近,就着白雪巴手臂的位置,将脸颊贴了上去。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和迷糊,发丝处一阵阵的花香随着她的吐息飘了过来。
“不要。”
白雪巴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眯起了眼睛,任由那份热度在自己的小臂上蹭来蹭去。因为看不见,少女一直侧着头,娇小的耳朵仅仅露出一点点轮廓。她蹭了一会儿,发出了嘿嘿的笑声,刚才的柔弱似乎是个骗局。
“姐姐的皮肤很凉,好舒服。”
“我说你啊……”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就遇到声音这么好听的姐姐,真幸运呢。”
“……”
不知道是被这句话中的哪一个词语触动了神经。白雪巴的手先于她的理智动了起来——把手掌按在少女纤细的后颈之上,指尖插入发根,略微用力就让这个胡闹的少女面向自己。头发处传来的轻微拉扯感让少女张开了她的唇。白雪巴没有想到对方如此顺从,竟然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愿。
一个什么都不懂,看上去年龄就很小的女孩子,却一脸任由对方怎么做都只会高兴的表情,哪怕是白雪巴都觉得这件事,这个人,简直糟糕透了。有几个常客已经注意到了她们这里发生的事情,一阵阵的窃窃私语正传进她的耳朵里。
“哦呀……是Peony大人的新宠物吗?”
“真可爱的孩子啊。好青涩,令人心动”
“可是Peony大人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喜欢?”
“哈……如果那位大人不想要的话,我倒是很想去试试呢。”
令人不悦。
白雪巴不知道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是因为什么。几乎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她拉起少女的手,走向了这里属于她的那个房间。
在众人的注视下,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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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花那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脑海中的片段时隐时现,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嘟囔着从床上爬起,走到桌子旁边按停那个吵死人的闹钟。睡衣下面的身体僵硬而酸痛,不得已在椅子上坐下,用双手摁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啧……”
早晨6点钟,离去医院上班还有一个小时。
她环视着自己的周围。普通凌乱的房间,脱下的衣服一件件从门口排到了床下。自己昨天到底做了什么?疑惑不已的健屋翻起了自己的包,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手机、钱包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几张收据,都是平常可以看到的。突然,一张深紫色的卡片从包包的缝隙里掉了出来,健屋皱着眉头将那张卡片捡起来,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飘散开,让她的头痛稍微缓解了一点。卡片的材质介于金属与塑料之间,在顶端有着狭窄的黑色磁条。整张卡片除了一个法语单词,和一只紫色的蝴蝶之外,再无其他的痕迹。
【VoLière】
手指不经意间抚摸到那只蝴蝶,就在健屋似乎要想起什么的时候,手机上定好的第二个闹钟再一次响了起来。
“糟了!要迟到了!”
她随手将卡片扔在桌上,蹦蹦跳跳地冲去洗漱。
在经历了电车晚点,弄撒咖啡等一系列地狱般的通勤道路之后,健屋花那总算在安全时间范围内冲进了更衣间。与自己同期的早濑医生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悠闲地捧着漫画书。看见风风火火的健屋,她豪爽地笑了起来:
“哟小花那,今天也是精神头十足啊。”
“啊啊……不要说了。昨晚好像做了噩梦,浑身酸痛不说,早晨还像地狱一样。”
一边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平整的医师袍,手脚麻利地换着,一边唉声叹气地和早濑医生吐槽。
“诶?你昨天不是说,准备去网上看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俱乐部了吗?”
“……诶?我有去吗?”
“哇……该不会是太刺激所以导致你失忆了吧?不是你自己说,死都不要被前辈们带去联谊,让我跟他们讲你有其他约会了吗?”
“啊啊……”
这样说着似乎有了些印象。
虽然说自己大学的附属医院福利待遇都很好,前辈们在工作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有些话由自己说出来有点奇怪,但自从入职第一天起,就总有不同科室的前辈跑来打听她的私生活话题。在得知她还是单身之后,就又开始想尽办法拉着她去联谊——前面二十几年的刻苦学习生活并没有阻止她脑补帅哥,不过也只对两个帅哥在一起有兴趣而已。一想到在气氛诡异的联谊会上应付男性,真是让健屋花那直接吊死自己的心都有。
“嗯?模糊的印象倒是有啦……说实话有点、凭着一腔上头的热血就去了,结果到了地方,半天不敢进去,于是我就先去隔壁的酒吧喝了个爽……”
“喝了个爽?就你这酒量,你也喝不了多少吧喂……”
“后面的记忆就超级——模糊了。说句实话,早晨干脆是头疼醒的……脑袋里根本一团糟……”
熟悉的驻院携带电话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响了。因为是研修医,早晨的院长巡查也是必须要参加,跟在后面观摩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光速地跑向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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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看来昨天玩得很开心啊。”
忙乱的早晨过去,午休后的健屋花那皱着眉头准备去接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口才发现昨天尝试邀请她的前辈医生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跟自己讲话。至今还没搞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什么的健屋也没有多说,只是无奈地说:
“抱歉,宫城前辈,不过回诊时间到了哦。”
“啊啊,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我帮教授写的论文还差一点,健屋,今天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下三楼的VIP病人?”
“诶?我一个人?”
“没关系~毕竟是我优秀的后辈,我很放心。这个病人已经入院有一段时间了,比较稳定。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遇到麻烦就给我打电话吧!”
“……啊,好的。”
宫城前辈并不是坏人,健屋这倒是知道的。她无奈地接过了前辈递来的病人名单,躬了躬身,一边翻着病例一边向病房走去。
“打扰了。”
“啊,请进。”
健屋听到门内传来好听的女声,整个人一愣。诶?
她又低头看了看病例。65岁的老年男性,唔,啊……下午有探视时间,估计是亲属吧。不过……这声音听上去怎么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失礼了。白雪先生下午好,我是今天的回诊医生,健屋。请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看到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不,不只是那双眼睛,坐在老人床边椅子上的女人,整张脸都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睛。长长的黑发松散得挽在脑后,清爽的妆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正注视着进来的自己。突然很庆幸自己戴着口罩,面颊的热度已经让她觉得不妙了。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对方并没有搭话,于是健屋立刻转过头看向正躺在病床上的老者,轻声问:
“宫城医生今天临时有事,如果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在得到老人肯定的答复后,健屋深呼吸了一下,开始按照回诊流程检查起来。明明平时的时候,即便有探视的亲属在一旁问东问西,健屋也可以很冷静的只把目光关注在病人身上。今天似乎……让她备受折磨。病人很和蔼,努力配合着动作青涩的自己。但是……背后总是有一道审视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既算不上有攻击性,又不能说是温和。每当她回过头想要确认的时候,那道目光又变成了友善的微笑,令她动摇。健屋能感觉到那女人的目光像有实质一般地划过自己的耳朵,脖颈,被医师袍覆盖的肩膀,腰。在她认真记录数值,写下临床卡的时候,又停留在了她的手指和……露出来的手腕。一种剧烈的不适感传来,她的喉间难以抑制地吞咽了一下。连忙清了清嗓子,她笑着对病人说:
“一切看上去都不错。那么我告辞了,祝您早日康复。如果有紧急情况,请务必立刻通知护士。”
说完,立刻加快脚步,甚至连伪装冷静也做不到,冲出了病房。
怎么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健屋医生。”
突然出现的声音像是条冰冷的锁链,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将她定在了原地。健屋回过头,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跟上了她。好高……健屋不得不略微仰起头才能保持自己的礼节。回避着因这样的身高差而产生的微妙感,她故作镇定地说: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爷爷受您照顾了。”
非常漂亮的姿势。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盖在被西裤紧紧包裹着的大腿上方,即便是低下头的样子都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气质。
“您多礼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白雪先生的病情目前还算稳定,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完全下意识地回答了每天都要说上几遍的场面话,健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果然,对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轻声说道:
“健屋医生真的很温柔,明明看上去那么年轻,像个少女,却很可靠呢。”
“……诶?”
“啊,太失礼了,初次见面,我叫白雪巴。”
她熟练的从西装上衣的内袋里拿出名片,双手递上。习惯性的想要伸出双手去接的健屋完全忘记了手中的病例,纸张掉落在地的噼啪声响让她发出了小小的惊呼,连忙蹲下身子去捡。白雪巴看到刚才还一脸严肃,动作利落检查病人的小医生此时慌乱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沉了。
健屋花那……吗。
她也蹲了下来,把散落在她脚下的几张病例收拾好,将自己的名片别在夹住病例的曲别针上,温柔地递给了面前连耳朵都红起来的健屋医生:
“给。”
“抱歉……非常感谢……”
“那么,失陪了,健屋医生。”
不知道盯着那个潇洒背影远去的方向看了多久,健屋才回过神来。第一次见面吗?和这个人?那人身上传来的味道,讲话的声音,这些都让奇怪的感觉开始在她的脑袋里徘徊,好似一团雾气,影影绰绰,看不清却又被围困着。这时,医院的手机响起,是宫城前辈。
“健屋?病人的回诊怎么样?我这边忙完了,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啊,宫城前辈。是这样的,白雪先生他……”
病人。健屋回过了神,边说着自己的判断,边往医局的方向走去,再也没有多想什么了。
直到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