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是夜,一间不大的房舍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呻吟。轻微的好似出生没多久的幼猫,柔软甜美,但很快那声音就又消失了。天上的星空和房间透过纸窗显露的飘曳火光颇有些相映成趣的对视着,好似没有听见之后的杂乱之音。指甲划过布料的一阵阵麻酥,脚尖不经意和榻榻米摩擦出的声音时有时无;紧接着,那呻吟又偷跑了出来,带了些难耐:
“不要……已经……已经……啊——!”
克制的呻吟变成了有些无助的低喊,同时,因为身体碰撞而发出的声音让原本安静的房屋庭院和夜晚,渐渐变得有些凌乱。
这也许是人类夜晚经常会有的一幕吧——只不过如果把这场景再仔细描述一下,会让人感觉如何呢?房舍的外围时不时便会蹿过一些形状可怖的影子,巨大的翅膀在天际一掠而过,不远处有不知道什么生物尽管房子里好像灯火通明一般明亮,外面却是黑瘴鬼火一样不落,像围墙一样层层叠叠把小小的房子圈在了中间。不过更可怕的是,明明已经是深冬时分,院子里的一颗枯树,径自晃动着枝丫,在夜空里摇摇摆摆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活过来一般。
如果说在枯树上突然开出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叫做活过来的话。
枯木逢春这件事,若发生在响晴白日,倒还可以编排出一个什么吉兆;然而此时,月色黯淡,星空开始隐去,妖风打着旋一点点刮起,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什么本不应该现在醒过来的妖物,正在一点点复苏。
那朵小花绽放的时间很短,花瓣带着光晕,一片片的飘落在地上。每掉落一片,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子虚影就越来越明显。花瓣掉完了,一个看上去很无害,反而在这鬼哭狼嚎的夜晚里显得惊怖的女孩子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双高高的木屐,和花瓣同色的袍子裹着她的身体,额头上两个尖尖的小角暴露了她的身份。
这是一只桃花妖——至于她和桃树精有什么关系,请不要在意。
“唔……奇怪的声音。”
的确,屋子里传来的挣扎之声越来越明显了,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强大的妖力——也许这才是桃花妖为什么苏醒的真正原因。显然还没睡醒的桃花妖被寒冷的夜风一吹,整只妖颤抖着抱住了身子,自发的想去寻找暖和的地方。
嗯……左看看,右看看,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双眼此时还有点发愣的桃花妖也没有多想,径直向门扉走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热浪卷着一股极为不友善的妖气扑面而来,桃花妖不由自主伸手捂住了脸,稍微适应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偷偷看去——
一双巨大的蝙蝠翅膀原本是合上的,此时微微张开,两个衣衫不整纠缠着的人影隐约可见,显然那个将一个人类抱在怀里的白发妖怪便是那翅膀的主人。那妖怪一边依依不舍得松开人类白嫩的脖颈,用舌头上下游走着,一边不耐烦得半睁开金色的眸子瞪向门口那个不识趣的小妖。察觉到视线,桃花妖“呀!”的叫了一声就想往外跑,她有限的知识并没有告诉她这场景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的觉得危险,可是再仔细看去,那个人类怎么那么眼熟…………
“吸血姬,你也该够了吧。”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有点可怕的语气突然从房顶传来。轻蔑地挑了挑嘴角,吸血姬——被这样称呼的白发妖怪用细长的手指擦了擦嘴角还留有的血迹,双翅一震,平地跃了起来。看上去很粗鲁,实际上她怀里的那名人类早已经被她轻柔地放进棉被里,头歪到一边。她开口,两颗尖锐得吓人的犬齿明显极了:
“又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你在不爽什么?”
“哼。”
房顶的声音很是不悦,却不再说话。吸血姬保持着那种轻蔑的表情,回过头来去看不知道是被场景还是被两股异常强大的妖气吓坏的桃花妖,微微一笑:
“你很胆大嘛,知道从指缝里看我。”
“……!!”
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回头就跑的桃花妖,被长着翅膀的吸血姬一下子扑上去伸手抓进了怀里。吸血姬从背后抱着她,感觉手里的小妖怪瘦瘦弱弱得,单手就搂得过来;但是鼻端却能闻到一股和其他生物不太一样的,特别的清香。她用鼻子在桃花妖的脖颈后面蹭了两下,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妖怪正在瑟瑟发抖。觉得有趣的吸血姬笑了笑,气喷在了桃花妖的发根,说道:
“吃腻了那个人的血,偶尔尝尝你这种小妖怪也不错。”
桃花妖只觉得脖颈一阵刺痛,疼得她一瞬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然而那种疼痛却戛然而止,一个疑惑又带了点不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什么鬼味道……”
没睡醒,被吓到,此刻还要被嫌弃的桃花妖彻底爆发了。她回过头,眼睛里还擒着泪水,气急败坏的一巴掌直接扇到了吸血姬的脸上,虽然力度对吸血姬来说像挠痒痒,倒是把那个大妖怪打的眼神一愣,接下去她听到一个细弱声线哽咽着冲自己吼道:
“窝,是桃花妖酱!”
……九州口音。
好容易清净下来。
房顶上那个声音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衣衫翻卷的声音响动中,那声音似乎是到了房门口,对着屋里的人说:
“你变得更冰冷了,八百比丘尼。”
“……契约而已。”
“就为了救一个几十人的小村落?”
“我也得到了强大的式神,不是吗?我们到底要讨论这件事几次呢,凤凰火。既然来了,进来不好吗?”
“不要。”
八百比丘尼几乎被吸光了全身的血液,此时,不死的诅咒正在一点点治好她,可是那种彻骨的寒冷让她觉得头脑昏沉,并不想再跟自从成为式神就没停过说教的凤凰火辩论。即便是提前燃了火,她现在还是很冷,于是转过身,裹紧了棉被,不再讲话。
直到她昏昏沉沉将睡未睡之际,一个滚烫的身子从背后抱住了她。
“如果我冻死了,你记得重新召唤我一次。”
“嗯。”
幸运的是,凤凰火应该没有被冻死。
八百比丘尼被从窗缝中钻进来的调皮阳光弄醒的,转过身去,枕头上一截短短的,还带着绒毛的凤凰羽毛正戳着她的脸颊。是什么时候跟凤凰火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呢?八百坐起来,手里转着那羽毛发着呆。说是这样的关系,其实好像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归根结底,作为她的式神,其实并不能反抗她的意志。
可她又是什么时候允许的?
允许自己这样的放肆。
八百比丘尼有点苦涩地笑了一下,自嘲着站起身,叠好被褥。就像之前说过的,她是不会死,可是她会饿,会渴,会觉得冷,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觉得晕眩。脚步有点虚浮,总算是扶着门扉站住了。今天是个很晴朗的天,光线还不算强,温温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虽然八百想再多睡一会儿,但是想到昨晚那个嘈杂的情况,就觉得放心不下。
桃花妖吗?还真是个反季节的式神呢。
她走到那颗失去了精灵而变得更加枯败的大树前,扶着树干说道:
“哎呀呀,你不是她的本体呢。”
一阵树枝拉扯树干摇动的声音过后,那如一道道裂痕般的树皮上裂开了一道更大更丑陋的缝,嘶哑的声音就从缝里传来:
“哦——好强大的灵力——你究竟——”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呐,树精,昨晚那个桃花妖,跑去哪里了?”
“不要——伤害——她——她是——”
八百一大早就听到这拖长了的声音感觉自己头都要炸开。还是决定结束这个费劲的谈话,自己去寻找算了。白天的话……她抬头看看那么大一个太阳挂在天上,在心里划掉了吸血姬的选项。刚想忍着头晕从怀里掏出符咒来试着找一找,一个轻巧的脚步声拨开树丛走来,八百转过身,发现一个优雅的身影逆着阳光而来。长长的一把弓背在身后,非常显眼,高挑的马尾辫,精干的打扮,还有……
恩?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和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
“请不要惊惶,在下并非是会伤人的妖怪。只是见到人类,觉得诧异,前来询问一下姑娘。您为何会在这里?”
一本正经的语气,端庄又稳重的声线,八百比丘尼对这只妖怪的好奇度瞬间变得很高。她微微一笑,低头鞠了一躬,对方也跟人类一样回了礼,俨然一副京城武士的做派;不知为何,配合上那对毛绒绒的耳朵,让八百的嘴角忍不住挑起。她回答道:
“我并非普通的人类,亦看得出你没有歹意。请问阁下是?”
“称呼我白狼就可以了。啊,仔细看去,您的灵力果然很强呢。”
白狼吗?在近处仔细看去,八百暗自点了点头。很优雅,又很有力道,毛发梳得一丝不苟,阳光照在上面好看极了。只不过看来妖力还不足以完全变幻成人形,所以还是以狼之外貌双腿行走吗?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扫了一眼那因为鞠躬而平放在身侧的两只前爪。
拉弓便是用那肉垫吗?
哎呀,好像想到了很失礼的事情。八百笑眯眯地转开话题:
“尊称便免了吧,请叫我八百比丘尼就好。”
“八百大人,请恕在下唐突,可否借用您的灵力替在下寻找一个妖物?”
“喔?请不要误会——我以为以你的能力,想找妖怪也很容易呢。”
白狼露出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虽然头扭到一边装作什么的样子,尾巴缺尴尬的扫了扫,回过头,眼睛晶晶亮的:
“那妖物很狡猾,整个森林里都是她亲眷的味道,让我完全无法嗅……寻觅。”
“她的亲眷?”
“您可知道,这山里有一只为非作歹的大蜘蛛妖,她叫做络新妇。”
蜘蛛?
山野之间,蜘蛛飞虫一类的东西非常普通;因为八百灵力太强盛的关系,普通的爬虫走兽或者低端的妖怪会遵循着本能避开她,所以她并没有特别在意过蜘蛛——只不过,络新妇这个名字,她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沉吟片刻,她看着白狼紧皱的眉头,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对白狼说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进去谈谈。鄙舍虽陋,尚有清茶。”
说完她指了指白狼脚边几处因为快速长途跋涉而划破流血的地方说:
“那里,也容我帮你上药吧?”
被八百点出,白狼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低头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地鞠了一躬,看样子是答应了。进屋之前,还在草垫上反复擦去脚上的泥土,然后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门扉旁边,低头说:
“叨扰了。”
八百拿来伤药,看她那个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
“看上去你有一位很好的老师。”
“啊,并非如此。我和那位大人只有一面之缘,然而他的一切都是我学习的目标。”
白狼诚挚地说。八百也没有再继续问,只是让她伸出脚——或者是后腿,一边帮她擦药,一边说:
“那么你跟这位络新妇,究竟有什么仇怨?”
“八百大人也听说过她吗?”
“略有耳闻。毕竟,她是统领蜘蛛一族的妖怪嘛。”
关于络新妇的传说,人间往往冠以什么【凄惨女子遭男人背叛投入蜘蛛遂以怨恨化为蜘蛛形态报复男人】这类艳情小说一般的故事。除了对蜘蛛本身的畏惧之外,人们更多的是唏嘘女子的可怜可怖,强调男人的薄情寡义——八百比丘尼忍不住微微一笑。女子之强大,何须男子来衬托呢?蜘蛛一脉,有的弑母而生,有的会吃掉丈夫作为食粮,本就处在关系链顶端的她们,自然不会把【报复雄性】这样单纯的想法作为人生的目标。雄性对于她们来说本就是繁衍生息的工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最大的,最强的,吃掉无数雄性的那一只,在一个蜘蛛族群里就会被称为络新妇——她是蛛群的女王,妖化之后,她应该也是所有雄性的噩梦之一吧。只不过为什么两个看上去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妖怪会彼此为仇呢?即便见过许多离奇因果的八百,也有点想不通。待到她把白狼的脚伤包扎好,抬头看去,虽然一直没有吭声,此时白狼的耳朵略微耷拉下来,似乎是在忍耐着不适和疼痛。八百习惯性的抬手摸了摸白狼的头,说道:
“我的药效力对于妖怪来说似乎大了一些,忍一下就好。你毕竟还未完全修成人身,伤口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出乎意料的,白狼没有抗拒八百的抚摸,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说道:
“八百大人真温柔啊。——正是因为,人类看上去都如此温柔,我不会放过伤害他们的人。”
说到此处,白狼的双眼突然放出光来,又不顾伤口的端正跪坐,再一次对八百鞠躬道:
“八百大人,请一定帮我找到那只络新妇。”
“找到之后呢?”
“在下一定会亲手铲除她。”
白狼说的义正言辞信誓旦旦,八百比丘尼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反而相当有些不安。说道:
“要我帮你也并非难事——不过,人类和妖怪之间,这样的事是要互相付出代价的。”
“这一点在下还是明白的!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在下一定义不容辞。”
说完连尾巴也激动得拍打着榻榻米,发出扑扑的声音。八百笑了笑,说:
“你且闻闻看,这屋子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味道吗?”
虽然很疑惑,但是白狼还是认真的闭上眼睛,抽动着鼻子前后左右的嗅了嗅,一边嗅,一边皱着眉喃喃自语:
“唔……虽然很淡……但是有蝙蝠的臭味,还有,呃,火焰烧过东西的气息……诶诶?怎么会有桃花的香味?”
假装忽略掉白狼无意中似乎窥探到什么的吐槽,八百淡定笑着问: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现在那股桃花香气在哪里呢?”
“就交给在下吧!”
白狼突然似乎嗅到了什么一样,突然从榻榻米上一蹦而起,弓弦发出了非常危险的“嘣”的一声。八百抬手拦住她,说道:
“倒是不用急。”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道符来,从昨晚烧成灰的火堆里拿出了一小捧灰,攥在手里默默念了几句连白狼也听不清是什么的咒语,再张开手心的时候,那灰烬居然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还在扑腾翅膀的蝙蝠。八百将那只小蝙蝠用符咒包起来,递给白狼说:
“带着这个。找到桃花妖之后就把符咒放在距离她十步的地方,这点还是能做到的吧?”
“当然。”
“那么,之后便能如你所愿。”
白狼一开始只是觉得面前的八百大人笑容非常温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刚才从面前这个人类的身上感受到了一阵让她想要发抖的寒意。也许是错觉吧,毕竟还帮身为妖怪的自己上药,也没有拒绝自己的要求。白狼点点头,紧了紧衣服,转头便出门去了。八百比丘尼目送着那矫健奔跑的背影,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的状态。
“络新妇啊,你也真是麻烦呢。”
她也许是在自言自语吧,只不过屋顶角落那灰尘满布的深处,一只细小长脚的蜘蛛正顺着一根蛛丝慢慢的爬过,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人畜无害的桃花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先是被莫名其妙地唤醒,然后被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再然后又被莫名其妙的蜘蛛在树林里追着跑,再然后的然后又一个失足滚落山坡。结果现在一身是土连脸都脏兮兮的小桃花一只妖孤单地戳在小河边,看着水里的自己发呆。
以前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的,以前……
眼睛一涨,桃花妖憋红的脸上突然落下了两道晶晶亮的泪痕。但是那泪水只出现了一下,她就赌气一样的拿手背把泪水蹭掉了。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劝慰自己那样的说:
“不行的桃桃!你要坚强起来!恩!先洗个澡!”
说完站直了身子,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也顾不上自己哪里摔伤了没有,便又跑回树林里去捡了点枯枝枯叶,一边捡还一边跟树精草精们道歉: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借一点生个火。一点点就好。”
她还只是个小妖怪,除了能让桃树开花,治疗一下自己和别人以外,目前还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又是冬天,虽然太阳还在半空挂着,桃花妖依旧是觉得冷的浑身打颤。既然已经醒过来了,还被吓到迷路,现在也没办法回去找老树精继续冬眠……桃花妖学着人类的样子呼哧呼哧的生好了一小堆火,然后跳进了冬天的水里。
“噫——好~~冷~~~~”
一边被冻得脸色发青,一边又颤颤巍巍的开始清洗自己,以及衣服。的确用妖力再变一件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桃花妖好似对这身衣服有执念一般,洗洗涮涮,双手冻得通红。由于洗的太过于专注,她根本注意不到身后不远处的树林发出了一点点的响动。
比起络新妇那种程度的妖怪来说,桃花妖的追踪就像是在追一只小兔子一样,遍地都是味道和痕迹。毕竟冬天的时候,桃花的香气实在是太少见了。白狼时不时抬头嗅一下天空,修正自己的路线,然后在树林里飞驰电掣的一般追逐着桃花妖。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得罪了那位大人,只能抱歉了。”
白狼在心里默默向未曾碰面的桃花妖诉说着歉意,却又一次加快了脚步。络新妇,这个名字就像火焰一样燃在白狼的心里,点燃着她的怒意。不过,一丝怀疑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为什么如此弱的妖力,那位八百大人会对她感兴趣呢?突然,白狼停下脚步,尖尖的耳朵随风抖了一下,水声?她伏低了身子,屏住呼吸,妖力侵浸在动物的本能里,一点一点的靠近,锐利的目光从树木和杂草的间隙中看去——
一个赤裸白嫩的后背带着些被树枝刮到的细碎伤痕。很明显在发抖,却正在用冷水一点点的浇泼自己的身子,下半身浸在水里,看不清是不是穿了衣服,茶色的头发盘成两个圆形的可爱小发髻。就在她要转过来的时候,白狼突然低头捂住了脸:
“太失礼了!”
不过,如此之浓的桃花香气,想必这位就是八百大人要寻找的桃花妖了吧。白狼缓缓地退后,抬头看了一眼不高的树杈,将一直放在怀里的小蝙蝠放到了树上,用及其细微的声音说道:
“八百大人,在下的任务已成。”
小蝙蝠抖了两下翅膀,径自倒挂在树杈上呼呼睡了起来。白狼虽然疑惑,但是本身对于八百灵力的敬畏让她不做别想,转头寻了一个往森林深处去的路径,跑走了。
彼时的八百从坐禅的静谧中睁开双眼,微微一笑,抬手一招,那只没来得及逃走的小蜘蛛就哆哆嗦嗦的呆在了八百比丘尼的掌心中,明明想要挣脱却好像被无形的网罩住了。八百温柔的对着掌心说: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需要你做一回信使。”
说完把手指贴上嘴唇,默念咒语,轻巧地点了一下小蜘蛛。
“来,为我指明,通往络新妇的道路吧。”
一道明亮又柔韧的蛛丝从那小蜘蛛的身体里被抽出来,向着树林深处一直延伸着。八百比丘尼站起身,手中托着小蜘蛛,一步步往树林的深处走去。
树木是安静的,却也是嘈杂的。越往树林的深处走,普通生灵的气息越淡,某种妖异的气氛就越来越明显。这种古树参天的深密巢穴,应该备受络新妇的喜欢吧,看这漫山遍野的蛛丝便可知道,再往里走,就不是生人所能达到的境地了。然而八百却嘴角带着微笑,脚步不停,似乎是没有把这副瘆人的场景当一回事。再往深处,已经没有了阳光,昏暗得角落有着时不时冒出来的各色鬼火——只不过八百知道,那些并不是鬼火,而是蜘蛛的眼睛。
她已经来到了,蛛后络新妇的领地。
“啊……啊……嗯……”
女人的呻吟声,还是两个。这让八百比丘尼倒是有点意外,她收回了咒语,放走了手中那个痉挛起来的小蜘蛛。比起驻足不前,她更想前去看个究竟。没想到眼前的场景,更加让她意外的无以复加。
就在八百比丘尼拐过几张残破的蛛网之后,一张恐怖又让人畏惧白色蛛网几乎占据了八百的全部视野,而蛛网上的东西却不是随意被粘上去的猎物。两个赤裸着的女人正抱在一起缠绵悱恻,神情非常享受的样子,这对于八百来说并非稀罕事。让她觉得惊异的是,其中一名女子的下身竟然是粗大的蛇身,青鳞扭动,正被另一个女子夹在腿间,往来之际,液体浸染了蛇皮。就在八百现身的一瞬间,两名女子似乎是同时察觉到巨大的灵力,蛇身的格外恐慌,妖气带着怒火直奔八百比丘尼而来。眨眼间的功夫,带着腥气的蛇体就将八百比丘尼缠了个结实。凑近了看那名女子的脸,虽然美艳,却带着凶煞无比的獠牙凑到了八百的耳边,愤恨的说:
“和尚,尼姑,都是一样的讨厌!”
说完,猩红的口里竟然喷出火来,然而八百不但不恼怒,径自站在那里任由她的火焰焚身——只不过灵力保护下的八百比丘尼,并没有因为这火产生任何不适就是了。
她只看着那还躺在蛛网上,似乎在享受余韵的女子。长长的白发几乎要缠到脚跟,虽然看上去像个人类,身上却无时不刻都在散发出一种主人的气息。只见她懒洋洋的开口:
“清姬,够了。”
被称作清姬的蛇妖也察觉到了来人不是普通的比丘尼,不甘心的闷哼一声,往黑暗深处去了。女子换了个姿势,更加随意的开口问:
“你是何人啊?”
“一个普通朋友。”
“朋友才不会打扰我享乐。”
“但朋友会告诉你,你有危险。是吧,络新妇?不过我以为你应该下半身是蜘蛛的。”
女子睁开眼睛,眸子里有些非常危险的气息,她轻声笑了几下,从蛛网上缓缓落下,赤身裸体,走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摸着她的脸说:
“我喜欢胆大的女人,她们往往吃起来口感比男人好多了。”
说完,巨大的妖气像龙卷风一样四散吹拂,八百比丘尼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等到她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人被蛛丝紧紧裹住,吊在半空中,而一对宛如灯火般大小的蓝色眼眸正从下往上盯着她。下巴被一只手托起,面前赤裸着上身的络新妇和蜘蛛完美融合在一起,正看着她笑:
“那么,现在呢?”
白狼正奔跑在林野之间,寻思着八百比丘尼给她的那句话——“之后便能如你所愿。”她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不多时,她猛地驻足,眼前一股巨大而又熟悉的灵力从不远处的林中升起,看不见的气柱几乎要冲破天际,与之交缠而上的另一股力量,正是那久寻不到,让她浑身毛发倒竖起的妖力。
“络新妇。”
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白狼一紧背后的弓箭,俯身下去,几束光芒过后,一匹体型凶猛的白色巨狼闪电一般的向林中冲去。低头奔跑的她看不到此时的天际,那股灵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凤凰,几乎与即将落下的夕阳一起,染红了天际,振翅嘶鸣一声之后,向着和白狼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这样就行了吗?”
低沉的声音回荡着。八百比丘尼此时正闭目倚靠在那凤凰背后的火焰之中,凤凰火有些不满这人随性的做事态度,语气里便带了点不耐烦。八百笑眯眯地“诶”了一声,没有继续开口,只是把头放在她脖颈上,伸手抚摸着那些火焰。喃喃自语道:
“真温暖啊。”
“阿啾!……”
桃花妖打喷嚏的样子像极了小松鼠。她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坐在火堆旁,看着那火焰俏皮地跳舞。太阳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疲惫,天也已经要黑了,今晚要找哪棵树借宿一晚呢?总觉得睡在外面很不安全呀。
“吱吱——嗷——”
会有可怕的大妖怪也说不定。
“吱吱——”
啊果然夜晚好可怕呢。
“吱!——”
“吱吱吱的烦死了啊喂!”
终于忍无可忍的桃花妖从火边跳起来。听上去像是野鼠一类的,叫声那么惨也许是需要帮助也说不定……发脾气不超过一秒钟的桃桃软了下来:
“喂——我没有恶意的,你需要帮助吗?”
用妖力勉强在手上做出了一盏小灯,粉红色的桃花瓣中间有一簇盈盈亮光当做照明,桃花妖有点心惊胆战地拨开杂草,寻找着那个声音。没走多远,就在地上看到了不明挣扎的一团黑色生物,正在那里吱吱吱叫个不停。凑近了看看,桃花妖发现她认识这个小东西。带着小翅膀,尖牙,喜欢倒挂在自己家隔壁那颗老树上睡觉的物种,好像是叫,好像是叫:
“你是个小……蝙蝠?”
把灯放在脚下,桃花妖蹲下身子,双手抱起了在地上挣扎的那只蝙蝠。凑近了光线看看它,好像被什么东西伤到了翅膀,正挺着毛绒绒的小肚皮在桃花妖的手里翻滚,发出吱吱的声音。
“哎呀你受伤了呢,唔,桃花啊,赐予我力量吧~”
在柔和的亮光中,低声吟语的桃花妖手上突然有了淡淡的金色,几乎是一瞬间,小蝙蝠便翻了个身子,翅膀扇扇,原本受伤的部分不见了。
“吱——”
听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嗯嗯,这样就不痛了哦。”
“谢谢。”
一个听上去冷冰冰的女孩子回答了她。桃花妖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中的蝙蝠,诧异极了:
“哎呀哟,你会说人话哦!”
不小心又讲了方言。
“……不,我在你背后。”
差点被吓哭的桃花妖哎呀一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着素色单衣的长发女孩子站在自己背后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过她还是强作镇定地说:
“你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有影子的。”
那女孩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果然有黑黑的一坨,桃花妖就放下心来,换了一副笑脸:
“你叫什么名字啊?住在这附近吗?”
“谢谢你救了它,要不要到我家来?”
没有回答桃花妖的问题,女孩子只是从她手里接过去了那只小蝙蝠。似乎和这女孩很亲密的样子,小蝙蝠吱吱叫了两声就爬到了她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了。女孩子抬头看着桃花妖,还是很冷淡地讲了一句:
“来吗?”
“那个,其实,我是个妖怪啦,你不要害怕我哦!我不会害人的,我是一只桃花妖……”
桃花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女孩子突然拉过她的手,边走边说:
“天要晚了,你在这片林子里不安全。”
这女孩子的手好冷,而且完全不好好听别人讲话!桃花妖这样想着,但总觉得感觉她不是坏人,于是就这样被半拉半拽的拖向了另一个方向。女孩子如瀑般的黑发随风飘起,一种很怪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好像很熟悉这片林子,三两下就把桃花妖带到了一个小茅屋附近,破败的房顶和墙壁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院子里本来种着的花花草草们似乎也枯败着,桃花妖缩了缩手,女孩停下来脚步:
“怎么了?”
“你,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这是我以前的家,临时歇脚用的。”
她的语气不像是骗人,桃花妖半信半疑地站在门口,继续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
“妈妈以前喜欢叫我,姬(Hime)。”
“啊不过,仔细看去,你真的很漂亮呢,像公主一样。”
此时月亮刚刚爬上天空,光线清澈,桃花妖才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端详面前这个女孩子的脸。也许是月光的关系,她看上去有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睛埋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面,看不清楚,尖尖的鼻子和下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美人。
难怪被叫做姬呢,桃花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错了方向。少女看着桃花妖傻乎乎点头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拉住她的手说:
“你真的觉得我很好看吗?”
原本冷冰冰的声音猛然间变得魅惑起来,明明离得还远,但那种沙沙痒痒的感觉突然萦绕在桃花妖的耳畔,让她的脸腾地绯红起来。
八百比丘尼从火焰中跳下,整理了一下衣着,回头看着变回人形正一脸不悦看着自己的凤凰火,微微一笑,说:
“你在生什么气?”
“为什么要让白狼去找络新妇?你明知道她……”
“哎。”
伸出一根手指按上了凤凰火的唇。红色的眸子有点受惊得睁大了,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八百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说:
“就比如,你为什么要怕我?”
“唔……”
嘴唇被按着,并不能出言反驳的凤凰火挑起眉毛。眼前这人却继续像狐狸一样笑着,柔软温润的手指摩擦着凤凰火的唇线: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说完,八百比丘尼眼神突然有点落寞得放开了手,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句:
“过了晓时,记得去林子中办那件事。”
“啧。”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的凤凰火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留下一团火焰便消失了。八百比丘尼在廊亭上坐下,双手托腮,静静看着天上的满月,喃喃自语: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吸血姬?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白狼一脚踏进蜘蛛林的时候,满腔的怒火冲刷着神经,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她能听见蜘蛛们此起彼伏的细碎声音,但她知道这些喽啰都不重要。她只想要跟一只蜘蛛算账,那只在族群里最大,最凶恶,最可恨的蜘蛛——络新妇。面对强敌时,自身的妖气意外的提升了,她紧紧攥着弓箭,绑好头发,刚要冲着林子里呼号络新妇的名字,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
“你在找我吗?小狼崽。”
不屑地拖长了声音,无声无息一般,冰冷的蛛网将白狼层层缠住,仿若人类手指一般灵动的尖爪扣住了她的双腿,惨白的有些可怕的手臂从后面搂住了白狼,和蛛网一样颜色的头发捶在她的肩膀上,又一次捕获了猎物的络新妇满意的看着怀里,八百送她的“礼物”,满意地笑笑:
“我要对你怎么做才好呢?哈哈哈哈……”
“不要!……”
桃花妖抓住了姬的手腕,笑了出来。只见她和那个女孩子坐在室内,煮着热茶的锅子飘出香味,为了阻止女孩子伸手到她腰际抓痒,桃花妖赶紧保护自己,女孩子嗔怪地笑着说:
“输了还不认账。”
“人家知道的事情少嘛,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姬摆了摆手,表示算了,饶过她,桃花妖才松开她的手腕,笑吟吟地靠在她肩膀上说:
“咱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
“哦?”
假装伸手去倒茶的姬悄无声息的伸手搂住了桃花妖的肩膀。两人似乎都对这种亲密毫无介怀,桃花妖的脸因为暖和的火光,红扑扑的,有点遗憾地说:
“咱以前,也是有亲友的人哦。”
“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咱,哎,她不需要咱啦,咱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很好的!毕竟,像我,这么……”
桃花妖一边说,一边有点双眼迷离的奇怪道:
“嗯?好像,有点困了呢?”
她软绵绵的靠在姬的肩膀上,迷迷糊糊,手脚突然使不上力气,但她只觉得是自己困倦了,嘴里便嘟囔着:
“咱,想睡一会儿……”
姬搂着她,收回了另一只手,先是摘下了桃花妖的帽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耳朵,然后停留在她的脖颈上。桃花妖的脖子白白嫩嫩,皮肤也是光滑温润的。姬似乎很留恋,细长的手指来来回回,然后,挑逗着桃花妖的耳垂,低声对着怀中逐渐呼吸均匀了起来的小妖怪说:
“睡吧,小桃花。”
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那双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变成了金色。
唔,很暖和。
桃花妖似睡非醒,很想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眼皮非常沉重,即使努力睁开一点点缝隙,入眼处也是无尽的黑暗。
火灭了吗?可是,并不冷。
脸侧有个地方额外的温暖,怕冷的桃花妖不自觉得往那边蹭了蹭,嘴里发出了满意的嘟囔声。
八百比丘尼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吸血姬抱在怀里睡的正香的桃花妖,衣衫不整,还时不时抓着吸血姬的和服擦擦嘴。巨大而又熟悉的蝙蝠翅膀有一边环绕着她,另一边则是护着火焰,似乎是怕吸血姬觉得冷的样子。八百笑了笑,说:
“哎呀,难得你会这样温柔。”
“我也曾经是人类的啊。”
吸血姬翻了个白眼。自己的出场似乎是把她吓坏了,虽然此时因为带有魅惑气息的妖力太过于强盛,桃花妖无法抵抗的睡了过去,但吸血姬也没打算要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她,有些疑惑的问道:
“你费了这么多周章,不惜直接召唤了我和凤凰火,是打算干什么吗?”
“唔,现在是几时了?”
还是这样的拐弯抹角啊,吸血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回答:
“差不多要寅刻了吧,晓时。”
夜晚的生物其实对时间非常敏感,八百点点头,说:
“那就对啦。把她叫醒吧。”
“哈?”
吸血鬼看看怀里睡得正香的桃花妖,想了想自己这副白发翅膀的样子,犹豫了一会,把桃花妖平放在了靠近火堆的地方。火焰突然出现而带来的光线让桃花皱起了眉头,吸血姬低声说了一句:
“我还是出去比较好。”
也不等八百多说,翅膀一抖,身形便化成了一群大大小小的蝙蝠,从窗口飞出去了。那只被桃花救了的,小小肥肚子的蝙蝠却被她留下,放在了桃花妖的脸旁边,一大一小依偎着睡。八百比丘尼眼底带着笑: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温柔啊,吸血姬。”
说完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桃花的肩膀,小声说:
“醒醒,桃花。”
“诶……?!!”
桃花妖猛然睁开眼睛,像只小兔子一样的蹦了起来,双眼迷离:
“唔?!这是?哪儿?你是谁?!”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桃花妖竟然已经不记得了。姬不见了,但那只小蝙蝠还在,睡得肚子翻起,丝毫不受影响。她面前正坐着一位穿着狩衣,容貌端庄美丽的女子,很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似乎……这位也不是坏人吧?桃花妖坐了下来,一脸迷惑:
“姬去哪了?”
“姬?……啊,她是你朋友吗?”
“虽然我们刚认识,但是她很可爱呀。”
“这样啊。我叫八百比丘尼。”
“哦哦,咱是桃花妖,叫咱桃花就行啦!”
见到八百和颜悦色的样子,和周身散发出的洁白灵力,桃花妖更加相信她不是坏人了,于是放下心来,讲话也变得随意很多。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一道火光闪过,把桃花吓了一跳——准确说,她是被伴随着那道火光的妖气吓到的。凤凰火一脸不悦的从门外进来,八百背对着她,说道:
“你这样会吓坏小朋友的。”
“哼。你要办的事。”
八百回过头,看见了被凤凰火抱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四肢上还残存着强韧蛛丝捆绑过的痕迹,淤血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刻印,胸口更是被大片的血迹浸透了。两条原本健硕的后腿此时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想来是被生生打断的。即使伤成这副模样,白狼还在微微的喘着气,不知道是络新妇故意放过她,还是这野性的本能始终占了上风。然而八百比丘尼最在意的反而不是这些外伤,她伸出手去,拨开凌乱的毛发和破碎的衣服,终于在后腰的部分看到了她不希望看到却知道一定会有的蜘蛛标记。八百叹了口气,示意凤凰火将白狼放在火边离桃花妖不远的地方,摸着白狼的头对桃花说:
“既然你是姬的朋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混乱而又强大的妖力和灵力此时毫无顾忌的混合在这间屋子里,让原本十分弱小的桃花妖基于生理本能的瑟瑟发抖。听到八百的一句话,吓得她哎呀一声,颤着声音说:
“你,泥们都这么强大,咱家只、只是个小妖怪,好可怕……”
八百凑近了她,抚摸着桃花的手臂,尝试着安抚她,柔声说:
“不,桃花,你仔细想一想,想起来你究竟是谁。”
说完把桃花抱在了怀里。这个名叫八百比丘尼的人身上,有一种让她很安心的香气。这味道好熟悉……桃花闭上眼睛,身体也渐渐不抖了。她想起了前一天的晚上,突然醒过来的她闯进了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和一个可怕的妖怪,她害怕极了,因为她可以闻到那个人类的生命正随着血液的流逝渐渐消失,她不想再看到人死了!不想!回忆的断片一点点的在向她靠近,她太害怕了,只能伸出手。
是的,她想救那个人类。
温柔的桃花啊,明知道有时候救人也是对自己的伤害,但她还在尽力。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桃花紧紧闭着眼睛,一种光芒却在她身上变得越来越强,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想起来了,她打了那个妖怪一巴掌,然后救活了那个人类——那个人真的死了吗?真的是自己救的吗?而被自己打的那个妖怪,那张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思维过于混乱的桃花妖发出了一声悲鸣,光芒充斥了整个屋子,不属于这个冬天的桃花花瓣飞舞在她的周身,尽管闭着眼睛,她仍然向身边的白狼伸出了手。很快的,那些伤痕,痛楚,血迹,似乎都被这些桃红色的,柔软的花瓣清洗干净,留下的只有阵阵清香。
桃花身子一软,昏倒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肩头。
而躺在地上的白狼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八百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忍的看着桃花,呼唤了一声:
“吸血姬。”
话音未落,怀里的小妖怪已经被一双手接走抱起。冷哼一声,吸血姬张开巨大的翅膀:
“说到做到。帮你做完这件事,她就是我的。”
“你为什么对她如此执着?”
“……”
吸血姬没有回答,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桃花妖,不说话,无声地展开翅膀,飞向了夜空。八百轻轻摇了摇头,和凤凰火对视了一眼,而对面那双眼睛就像冷漠的碧潭,波澜不惊。白狼醒过来之后,似乎很惊讶自己还没死这个现实,连忙朝八百比丘尼行礼:
“在下无能,劳烦八百大人相救了……”
“明知道打不过,却仍要去送死吗?”
“曾经,在下流浪在一座山上。那座山很偏僻,但是有几户以拾荒猎兔为生的农户住在山脚下,他们——他们虽然是人类,却从未惧怕过身为妖怪的在下。”
“我也答应过,会保护他们不受妖怪的侵害。”
白狼跪坐在这里,满脸愧疚,尖尖的爪子伸了出来,怒意渐渐爬上她的面容,几乎是紧咬着牙,白狼说:
“直到有一次在下坐禅回来,那些农户,那些农户全被……”
“他们的死状非常可怕,被缠在蜘蛛网里,皮肤骨骼都在,内里却全被吸干了。我向很多妖怪打听,都说,只有络新妇可以这样杀死人类。而且!……”
“而且你听到了她亲口的承认。”
“在下即便是搭上这条性命,也要将她杀死。”
白狼的神色里满满都是坚决,凤凰火冷笑了一声,说道:
“有勇无谋的送死并不能算是复仇吧。”
虽然从仅存的意识里判断,自己是被凤凰火救回来的,白狼仍然非常不悦地瞟了她一眼,强忍着没有搭腔。八百微笑着说:
“嘛。凤凰火,你先退下吧。”
说完也不管她情不情愿,抬手一招,凤凰火连不满都没能表达,就被收进了八百的怀里。眼见八百可以将如此妖力的存在收归己用,白狼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闷着声音说:
“八百大人,在下无能,请求您教我如何杀死络新妇!”
“……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呢。她是一只络新妇,而络新妇却不只她一个。”
白狼疑惑地抬起头,恳求详解。八百用手指在空中描绘出了一个蜘蛛的形象,对白狼说:
“络新妇只是一个称呼。通常,蜘蛛们有固定的领袖和地盘,在某一地繁衍生息,不会迁移。而蜘蛛群里最大最强的母蜘蛛,亦可以看作是蜘蛛群内的女帝——便会被称为络新妇。我见你是长途跋涉而来,我却认为你找错了复仇对象。”
“可是她!……她明明承认了!”
“那个嘛……也许只是一时恶劣的产物吧。”
“哦?为什么要杀我?”
络新妇有趣地看着被困在蛛网里却还是一脸镇定的八百比丘尼,开口问她。若是普通人,此时应该早已经被毒液融化了内脏,变成了她的美食,而这个人,连衣服都没破一点。
“大概是因为你做过什么伤害了人类的事吧。”
连声音都那么从容,络新妇有些不悦。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是低沉挑逗的:
“我还以为这附近的人类都被我吃绝了呢。”
“据我所知,你可不是那样的蜘蛛。”
八百笑了笑,看上去很有把握的样子。络新妇凑近了,腹中的毒针显露出来,抵在了八百的肚子上,想要扎进去,却被灵力做成的屏障暂时阻挡了一下。她打趣道:
“别那么有自信,女人都是难以捉摸的。更何况我是只残忍的络新妇呢?”
“那孩子自称白狼,你可有印象?”
“反正你们人类,也不会相信妖怪说的话。是或者不是我,都不重要。来杀我,何尝不是种乐趣?”
白发遮住了络新妇的一只眼睛,笑容诡异。没想到眼前的八百却是非常认同一般的点点头:
“是啊,要是有人能杀死我就好了。你要不要试试?”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
络新妇索性用人类的上半身隔着蛛网压在了八百的身上,抚摸着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把头靠在她的胸口,说道:
“女人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给我放开她。”
带着怒意的火焰从天而降,将蛛丝烧得一干二净。察觉到不对的络新妇倒也并不惊慌,抽身而退,小蜘蛛如潮水一般听从她的命令从林中蹿出,火苗还没燃大,便已经被某些不知道种类的小蜘蛛喷出的强酸浇灭了。凤凰火站在那儿,火焰的妖力将靠近的成群小蜘蛛烧成了焦炭——然而大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她抱起还在微笑的八百,尖啸一声,直奔天际而去。络新妇不急不恼,反而抬头欣赏着那形成了一只巨大凤凰样貌的火焰。此时,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从远处细微传来:
“这也许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乐趣也说不定呢。”
八百比丘尼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白狼很着急。她催促着,但八百似乎很犹豫一般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对白狼说:
“你要知道,复仇需要代价。”
“在下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白狼说的坚决,不等八百比丘尼说完,就从她手里拿过来符咒,恭敬地拜了几拜,问道:
“请问八百大人,这符咒的用法……?”
“这符,比较特殊。你只需要在找她复仇的时候贴在自己身上就好。切记,她已经在你身上种下了印记,你不可以强行催动妖力,不然,哪怕是我也没办法救你回来。”
“单纯的杀戮没有意义,你如果要牺牲自己,那么希望能换来最好的结局。”
白狼始终不明白八百比丘尼这意味不明的话语到底会将她指向何方,她只能攥着那张符,在黑夜里奔向她未知的将来。
桃花妖再度醒来的时候,还是一团火,一只小蝙蝠,一个女孩子正抱着自己。
是姬。
“你醒啦?”
“咱,咱这是做梦了吗??刚才我看到一只人形的狼,还是狼形的人哦,浑身是血,好可怕的。还有个头上好像在冒火表情很可怕的大妖怪,还有……”
“桃桃,你做噩梦了。”
姬抓住了她挥舞起来的手腕,把嘴唇凑到了桃花妖的耳畔,轻轻吐气:
“乖,冷静一点,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轻柔的声音好似绳索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桃花妖,她又一次变得没有力气,但莫名又安心起来。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浑身无力,她又把头靠在了姬的肩头,对她说:
“好奇怪哦……看到你总有种熟悉的感觉,还总是很想睡。”
“是吗?”
姬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摸桃花妖的后背,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桃花妖忍不住的颤抖了一下,低声说:
“好痒……”
“这样也会痒吗?”
扶起桃花的脑袋,姬竟然伸出舌头轻轻从她的耳根舔下去,若有似乎的略过脖颈,最后停在锁骨上面。桃花妖嘤咛了一声,手无力的推着姬的肩膀,笑着说:
“哎呀,不要闹啦,我没力气。”
“恩,我知道。”
随口回答着桃花妖的姬手上也没有闲着。她一边亲吻着桃花妖白嫩的脖子,一边把手伸进了她的和服里,巧妙的避开她的胸口,只在锁骨和肩头上来回摸索着。桃花妖被姬的举动吓得浑身僵硬——虽然她以前也和亲友有过亲脸拉手拥抱这类的接触,但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让她头脑昏沉了起来,身子完全不受控制一般的,明明想逃离,却紧紧贴在姬的身上。
感觉意识,又要远离了。桃花妖的手紧紧攥着姬的单衣,低下去的头被姬抬起。
“呐,桃桃,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你。”
“为……为什么……”
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桃花妖艰难地开口,声音完全不像她平时。姬无声的笑了笑,手指在桃花妖的下巴上来回玩弄着,哑着嗓子说:
“大概是,身处黑暗久了,也会向往光明。”
“诶,诶——?”
就在桃花妖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姬的时候,那双深色的眼眸突然变成了金色,眨眼之间,原本和夜空一般漆黑的秀发从发梢开始变成了白色,巨大的蝙蝠翅膀唰的一声展开,又猛然一下包裹住了她们。火焰的光线被阻隔,唯一能隐约见到的,就是姬的那双眼睛——危险的,充满了诱惑的,好看的眼睛。
“我是,吸血姬。”
“曾经我也是人类,但那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
“周围的人事物渐渐消亡,陪伴我的只有血液。”
“人和妖怪的,血液。”
“呐,你打我的那巴掌,现在脸颊还在痛哦?”
吸血姬抓起桃桃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桃花妖能感觉她冰凉的嘴唇,烙印在自己的掌心。
是了,没错,这就是那晚自己见到的大妖怪,脖颈传来一阵幻觉一般的疼痛,桃桃倒吸了一口冷气,黑暗之中好似一切都远离了自己。恐惧,是的,但是更多的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酸楚。她弱弱地开口:
“你……你很难过吗?咱知道,独自生活是很难过的。”
突然,沉默替代了一切。桃花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
“当,当当然像你这种大妖怪,不会跟咱一样的,不要……咬死我……”
“你很怕死吗?”
吸血姬的声音很低沉,但是最开始带给桃桃的那种压迫感却消失了。桃花妖战战兢兢地说:
“唔……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那样多不好呀。你也,不要死嘛。”
“啊……嗯……?”
她没能听到吸血姬的回复,一切的言语都被淹没在了一个吻里。很温柔很温柔的一个吻,吸血姬只是轻轻碰触着桃花妖的嘴唇。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桃花妖感觉到胸口的憋闷,忍不住张口去呼吸,却被另一个凉凉的事物入侵了口腔。
“唔?!……哈……”
“你、你要对咱做什么……你不是觉得,咱的血不好,不好喝吗……啊……”
吸血姬的动作变得剧烈起来,桃花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和服已经被她扯开了一半。感觉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完全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又正在被怎样对待。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是不知道的。
那种情绪叫做欲望。
凤凰火被放出来的时候十分恼火,还不等她发作,突然被八百比丘尼扑了个正着。被这难得的主动突然吓到的凤凰火反而僵硬了身子,任由八百抱着,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双腿发麻,于是从跪坐挪动了一下姿势,顺手把八百比丘尼搂进了臂弯里,语气有点尴尬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
“……”
明知故问。凤凰火在心里吐槽了一万句,却只是开口:
“我习惯了。又不是第一天当你的式神。”
“当初你为什么要答应我?”
“还不是被你坑的?!——”
八百的眼睛带着水汽,有些嗔怪地看着她,意思是,你给我讲实话。凤凰火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
“你的灵魂是黑漆漆的,又冷,又任性,又满脑子坏主意……但是,”
她顿了几下,支支吾吾,八百伸出手,按在她的锁骨下面,轻轻抚摸着,凤凰火变得有点焦躁,说:
“但是我没办法放着你不管。”
“珍爱生命的人,珍爱的并非生命本身,而是由生命所带来的无限希望。像我也好,络新妇也好,吸血姬也好,活得太久,生命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所以……”
八百比丘尼的手稍微用力,拽着凤凰火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喃喃自语:
“将我烧尽吧,如果你可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