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百合夜行】<第三章>·曼珠沙华千般美好,世间不再有。

千般美好,世间不再有。

Fan Fiction 同人 玖言 17595 May 19,2021
雪之美,唯有山巅可叙。
有意思的是,在有着雪的山峰上,那雪总是在哪里的。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从一开始,雪就在那里,一直和山相依为命。人类有很多关于雪的传说,雪女,雪妖,雪怪,仿佛那一望无垠的纯净最容易映照出人内心的黑暗一面。对美好事物的感情,衍生出无尽的惧怕和热爱,只不过,没人知道,雪是怎么想的。
若没有体会过相伴,便不会觉得孤单。
八百比丘尼是喜欢雪的,虽然每一次都觉得很冷。在她旅行的路上,她爬过最高的山峰,亦亲眼看着大片的雪花飘落眼前。也许就这样和雪融为一体而死去,挺美好的?是的,她尝试过把自己冻死,只不过除了透骨的寒意之外,死亡并没有降临。于是她遗憾地坐在山头上默默地思考下一次的死法。
那时候的八百比丘尼还很年轻,大概多少岁来的?她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想起来的是,那是第一次遇到她。
“人类啊,把这个人类从山上带下去埋葬吧。”
她说话毫无波澜,语气仿佛远古的冰晶一般锋利,没有任何感情。八百比丘尼抬起头,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飘在空中的少女,微微一笑:
“他是你杀的吗?”
“不。”
八百比丘尼点点头,她看起来不像是喜欢说谎的妖怪。约莫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纤细的双腿被雪花托着,足不点地,柔顺的头发轻轻随风摆动着,明明长相甜美,表情却跟这漫山的冰雪一般寒冷。
“你是什么妖怪?”
“雪女。”
和这片山岭很贴切的名字呢,虽然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妖怪,不过既然有不死的人类,也一定会有雪做的妖怪吧。八百看了看被她拖在身后的男性尸体,有点为难:
“为什么就不把他葬在这里呢?”
“人类会污染这片净土。”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八百比丘尼内心有了一丝尴尬——哎呀呀,幸好自己没有死成,不然的话,若是和这个男人被雪女一起拖走葬在一处,这可就解释不清了。雪女没有注意到她微妙的情绪,只是淡淡地问:
“为什么你没有死?我以为人类都是很脆弱的。”
“我凑巧是不那么脆弱的那种呢。”
“这样吗。”
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兴趣又稍微有点不耐烦的雪女,不置可否,随后又转过身将目光放在那具尸体上面,好像在考虑一些什么。八百比丘尼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落的雪,说:
“哎呀,我帮你吧。不过,你也要跟我一起哦。”
“为什么?”
八百比丘尼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点了点被她放在怀里又露了一片花瓣的雪莲说:
“人类的遗愿,也要好好完成的哦?”
雪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痕迹,随后伸出白嫩小手抚摸了一下那和她衣服一样洁白的花瓣,默不作声。八百比丘尼又补了一句:
“也许,下山之后就会有答案的。”
“你真的是人类吗?”
“诶,是的哟。只不过是个有点特殊的人类罢了。”
离开雪山之前,在八百比丘尼的强烈要求下,雪女被迫换了一个更像人类的造型。没有人类是飘着走的,她听到八百这样说。于是,有些别扭的落到雪地上,走了几步之后,雪女的语气有点不悦:
“好麻烦。”
“可是你这样子比较可爱呢。”
拍了拍雪女的头,八百比丘尼让雪女坐在原地等她,随后找了几个附近的农民,来抬男子的尸体。
“这孩子的哥哥不小心在山上冻死了。”
比丘尼的请求,没有人会不答应的。一切都处理完,八百比丘尼拉起雪女的手,说:
“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骗他们?”
“人类是用谎言做武器的种族。正因为我们太脆弱,所以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包括语言,都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我不懂。”
因为还不太会走路,而被八百比丘尼牵着的雪女,更像一个小女孩。八百比丘尼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雪女说,那男人想要把雪莲放在她妻子的墓前,但她不懂,为什么人类会为了这种事而付出生命。八百亦没有给她答案。
她们走到那片坟地的时候,正是黎明。八百比丘尼环视了一下四周,男人是有心的,给妻子找了一处安静的休憩之所。一丝丝晨光打在零零星星的墓碑上,不远处刚刚有一家新死了人,正抬着来下葬。家人克制的抽泣声,寺庙僧人的诵经声,远处的青烟渺渺,雪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人类的感情吗?”
因为觉得很烫,所以她拒绝再碰那朵雪莲。八百从她的胸口拿下那朵离开了寒冷区域,渐渐变得枯萎的洁白花朵,说:
“人类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对将死之物着迷,对新生之物唾弃,羡慕长生,惧怕死亡。”
她把雪莲放在那孤坟上,淡淡地说:
“你丈夫也死去了,投胎去吧,希望你们在下一个轮回,还可以做夫妻。”
微风吹过,那雪莲的花瓣层层落下,然后随风而去。雪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说:
“我不懂为什么要答应他。”
“只是妖怪单纯的好奇心吧。”
八百笑得很温柔。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类。”
然而雪女并没有回去山巅之上。如八百所说,雪女是有好奇心的妖怪,她好奇这个她从那雪山上俯瞰不到的人类世界。八百比丘尼思索了一下,看着这纯真少女般外形的妖怪,无不担忧地说:
“如果真想留下来,就成为我的式神吧。”
雪女才是八百比丘尼真正意义上拥有的第一个式神。
她是在非常机缘巧合之下,才懂得了阴阳术,不过对于式神,她始终是抵触的。阴阳术中教导的收伏式神的做法,总是带着怨恨。她见过不少妖怪,亦见过不少委托她去收伏妖怪的人类,她都不喜欢。
只不过这一次,她好像有点喜欢雪。
因为她干净得仿佛不应该存在于这肮脏世界中。
八百比丘尼忘记了一件事。
雪花最美的时候,是它从一望无际的天空,缓缓飘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晶莹剔透的小精灵被阳光抚慰着,散发出俏皮的光芒——随后,它就会落在树梢,屋顶,地面。若是落在雪上,便会与同类一起冻结成冰,变得锋利;若是只身一人,待到冰雪消融之时,要么污泥满身,要么踪影不见。
雪和花朵是一样的,大部分人类想要欣赏的美,只有绽放那一瞬。
那时候的八百,并非想不到这件事。只是她觉得,若是雪女的话,应该……
“你在想什么?”
在她们暂时可以栖身的一个残破院落中,雪女终于可以飘一会儿了。看到在树下发呆的八百,她禁不住想问一问。八百比丘尼对这个自从跟着她来到人类世界,就开始不停发问的好奇宝宝感到了一丝无奈。原来这孩子的内心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清淡漠。妖怪的年龄倒是很不好说,雪女有时候看起来很稳重,有时候又会像个孩子一样。
比如刚到这个院子决定住下,就面无表情的双脚离地,任由身边的小雪花托着飘来飘去,八百莞尔一笑,看上去,她应该挺开心的吧。
又有时候,自己牵着她的手会莫名其妙的被冻住,虽然用咒法解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孩子却又会露出一种歉疚的表情。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时不时就会咬着下嘴唇,练习克制自己摸什么冰什么的天性。
看到樱树要问那是什么,看到墓碑也要问那是什么。而就在八百离开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她手里抓着一只小狐狸的尾巴,倒提起来,问自己那是什么。
那只是一只狐狸呀。
狐狸都那么热吗?被吓坏的小狐狸就那样头也不回的跑走了,甚至没抬眼睛去看看缓步走来的八百。
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啊。八百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微笑着对着她招招手,说道:
“下来吧。你的妖气有点强,会把客人吓坏的。”
“客人?”
雪女转了个圈,有点不情愿地飘然落下。落地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一个踉跄,八百好像早就知道她会绊倒一般得一伸手,揽住了她。冲着屋门口的阴影处扬了扬头。雪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簇簇若有似无的蓝色鬼火正在里面一闪一闪。此时夕阳已经快要看不见了,视野模糊中,若要是普通人,八成已经吓坏了。但是雪女看得清楚,那些鬼火是有宿主的。
被八百比丘尼教育了一些作为式神的基础,她走上前去,冷冷地说:
“出来。”
“我、我没有危险的。你们要住这里吗?”
声音有些怯怯,不过听上去是个干净清楚的女孩子。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红色单衣的小孩便从那阴影处出来了。黑色的短发,额头上露出短短的鬼角,八百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是这间屋子的座敷童子吧?”
因为穿着比丘尼的衣服,语气又温柔,座敷童子对着八百比丘尼说话的声音里的惧怕感略微少了些,甚至带了些欢喜:
“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你是人类吧?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你们留下吧,我会为你们带来好运的……”
八百比丘尼有一丝疑惑,问道:
“我听过关于你的传说,有你在的屋子,家族繁茂,运气也会变得很好,那为什么这个屋子会……?”
她刚说完,面前的小童子竟然一下子抽泣起来。她低着头,跪坐在那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噼噼啪啪地打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雪女和八百比丘尼有些愕然得对视了一眼,迷惑不解。八百比丘尼上前去,拿出手帕,边给她擦眼泪边说:
“哎呀,你别哭,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她对雪女点了点头,雪女会意,再一次挥手腾空,眨眼间,细密的小雪花随风飞舞,结界从她的身体周围散开,变成了消失不见的禁区。做完这些,她便静静地坐在院中的枯树枝上,抱着膝盖看着座敷童子身边的八百比丘尼,不再讲话了。座敷童子有点惊讶地看着雪女,问道:
“她好漂亮,是什么妖怪?”
“她是我的式神,雪女。而我,叫做八百比丘尼。虽然很对不起,但我们不能在这里长住。不过如果你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说说?”
“可你,是人类吧?”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普通的人类哦?”
“那,那你帮我救救小姐好不好?!”
座敷童子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伸出小小的手扯住了八百的衣服,刚刚被擦去的泪水又一次涌满了眼眶。八百只得摸着她的头,听她讲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座敷童子一直在这间大屋里保佑着住在这里的人。有人死了,有人出生,她在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帮助每一个人。平淡的生活因为一位大小姐的诞生而发生了改变。她出生的那一天,座敷童子也一如既往的在旁边守护着夫人。孩子出世后,第一眼看向的不是妈妈,也不是接生的婆婆,而是直直看向了自己——是的,那双刚刚睁开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坐在房屋角落里的座敷童子。
她突然觉得有点慌张。
虽然小孩子们有时会看到自己,但从来没有一个孩子,会这样一直能看到自己,甚至,在她长大一点,没有人的时候,她会伸手来碰自己。
她碰得到,本该是不会被任何人类碰到的座敷童子。
八百比丘尼心下猛然间感到了不安。童子口中描述的孩子,听上去可不是一般人啊……座敷继续说道:
“老爷和夫人,给大小姐起了个名字,叫做瞳。因为大小姐有着一双非常漂亮,非常漂亮的眼睛。”
瞳小姐长大了,变成了一位文静的少女。但是她有一个小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房子里有一个她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自己长大了,而朋友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有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不会长大?”
座敷童子想跑,又不敢动,只能装作没有听到一样的正坐着看远处。瞳小姐看她装傻,就又往前挪了几步,一把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吓得座敷童子一个激灵,扭过头来,正正对上了小姐的眼睛。避无可避,只能开口说:
“你、你你,为什么能看到我,还能碰我??”
“我也不知道。诶,你不是人类吧?”
“我、我是座敷童子……”
“我听人说过,保佑我家的就是你吧?谢谢你呀小座敷!”
说完,竟然一把将座敷童子抱了个满怀。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甚至妖魔鬼怪也没有碰触过的座敷童子,被这种温热又柔和的触感吓得不知所以,僵硬在了当下。瞳小姐有些奇怪的放开她,说: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说到这里,座敷童子突然哭得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八百比丘尼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说道:
“这也不能怪你。”
听故事听得有些入迷的雪女突然抬起头,问: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八百摇了摇头,对座敷说:
“如果你实在说不下去,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些什么吧。”
“瞳小姐……小姐她是因为被人看见和我……因为别人看不见我,对着空气说话欢笑的小姐……是我……是我太自负了……和人类相处什么的……”
“一个,一个被收买的阴阳师,说,小姐和那个人结婚就可以变得正常,我……”
一股股黑气从哽咽着说话的童子身上冒了出来,渐渐把她的红衣服染成了不详的颜色,察觉到妖气变化的雪女警觉得跳下来,刚想出手,却被八百一摆手拦下了。八百没有放开座敷童子,反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贴在嘴边默默念了两句,轻轻贴上了她的后背。
黑气消散,童子的喉间仿佛被人扼住,断断续续地说:
“求你……救救瞳小姐……”
她说完,把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一根红线递到了八百的手上,便昏了过去。雪女有些不解地落在八百面前,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百看着手上仍然冒着一丝人类气息的红线,叹了口气。也没有回答,伸出手指,就着童子的泪水和房屋中堆积的灰尘,绘出了一个法阵。将红线放在中间,薄唇微启:
“……和合三光,照应诸神,前事喜行,落影昭昭。疾!”
右手挥出,一阵疾风突来,红线随风飘起,本该是夜幕深沉的院落里突然没来由的出现了一片亮光。红线在光中扭动成影,时而是造型奇特的树木,时而是一座房屋,时而是一个女子的形态,虽然不怎么清晰,却看到那女子似乎姿态痛苦,正伏在地上扭动着。八百比丘尼收回掌心,那光芒径自又消去了,而她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担忧。
“走吧。”
雪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和八百一起趁着夜色赶路。她飞到半空,遥遥得便看到了那株造型独特的树木,和仍有光亮的房屋。待两人走到近前,争吵和打骂之声传来,粗鄙的字句中还不时夹杂着“妖怪女!贱女人!”一类的言辞。此时的雪女心里既然清楚了几分,起身便要一副想要召唤暴雪将这房子掀翻的架势。八百连忙拦住她说:
“不要这样。”
“为什么?”
妖怪的内心是单纯的。她生气了,便要降下暴雪;她答应了人类的事,便要做到。眼下阻拦自己的八百比丘尼,她不理解,明明是八百自己答应座敷童子要救这个女孩子的吗?为什么明知道这女孩正在被人打骂,还要拦着自己呢?雪女不理会她,甩开了八百比丘尼的手,轻巧地飞上半空,冰冷冷地抬起手臂。
“去吧。”
气温骤降,妖气弥漫。久未在人间释放过妖力的雪女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畅快——也对,她为什么要被八百比丘尼束缚着呢?自己明明就是一个由天而生,自由自在的妖怪,凭什么要听一个人类的话而变成式神那种缚手缚脚,被迫在地上走路的妖怪呢。
她是雪女啊。
她便是这漫天的风暴,她便是这可以在顷刻间取人性命的雪啊!
“住手!”
印象里,八百比丘尼从来没有用这样愤怒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雪女从力量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周遭的几座房子,树木,包括最开始她想救的女人,全部被她冻成了无声的冰雕。而八百比丘尼目露寒光的看着自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亦有着刚才为座敷童子祛除黑气的符咒。八百比丘尼的手中结着印,神情似是遗憾,又是惋惜:
“这世间很多事,并非是拥有怒气就能解决的。”
她看着呆愣在半空的雪女,缓和了语气,说道:
“生灵之所以为妖,皆因心性单纯,得以吸取天地精华而变化——然而这单纯两字却是双刃剑。一念成魔,我之所以让你成为我的式神……”
八百比丘尼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惨状,颇有些遗憾:
“只是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她抬起手,又念了几道符咒,将那被冻在冰里的,曾经的瞳小姐救出。又说:
“事已至此,都是天命。救便是救了,杀便是杀了。我们走吧。”
然而雪女却呆在原处,一动不动,像是她自己亦被冻住了一般。
叹了一口气,八百说道: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说完背起已经被冻得冰冷,但仍有一丝呼吸的女子,快步离开了。只留下雪女,看着眼前这惨状,心中不解。
自己只是想救那个女子,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嗖得一下到了近前。白衣的那个一手持着一柄妖幡,一手拿着一卷类似草书卷轴的东西;而黑衣那个则是一脸凶相,双手持握一把巨大的镰刀。
“看来就是这里了。”
“啧,也没几个灵魂嘛,真是。”
雪女看到黑衣举起镰刀,朝着那些冰雕挥舞过去。镰刀扫过之时,金属和冰块交织,发出刺耳尖锐的破裂声。一具具尸体倒下,却没有伤口,只有一道道白雾般的影子从尸体上冒了出来。然后,白衣挥了挥手中的幡,不知怎地,白雾一点点被吸了进去。
“诶?差了一个。”
“哈??又少一个?上次少了一个,可是要被阎魔大人骂死啦!喂喂,你确定吗?”
“嗯……的确少了一个啊。”
听到此处,雪女猛然惊醒,正打算去警告八百比丘尼,突然脚踝处被一道铁链紧紧捆住。那黑衣的那个冲着自己嘿嘿一笑,转头对那白衣说道:
“慢着,抓这个回去是不是也能凑个数啊?”
“别开玩笑了,黑,这是个妖怪啊。”
“可是这些人的横死不是她搞的鬼吗,就算少了一个魂,阎魔大人看到我们抓到罪魁祸首,应该也不会怪罪了吧?”
黑衣一脸阴沉的坏笑,跟雪女说:
“对不起啦小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呗?”
如若此时反抗,相比这两个人一定会顺着八百比丘尼的咒术痕迹找到她们……想到此刻,雪女淡淡地转过身来,不再反抗,说道:
“可以。”
“这么痛快?”
黑衣服反而有点疑惑地挑起了眉毛。似乎是看了看时辰,白衣戳了戳他,说:
“别玩了,先抓这个回去找阎魔大人问问清楚,再决定吧。时间……”
“好了好了啰嗦鬼。那既然小姑娘你这么配合,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说罢倒也放开了锁住雪女脚踝的脚链。看来八百比丘尼说得对……雪女在心里暗暗付道。
妖怪们都是很单纯的存在呢。
八百比丘尼背着瞳返回了之前那间屋舍,将她平放在屋子里。多亏了以前偷学的缩地之术……可是,不由得她多想,此时的瞳,气若游丝,满脸血污,眼看便是不能再支撑多久了。已经幽幽转醒多时的座敷童子看到她这样子,默默地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是……小座敷……吗?我……在做梦?”
瞳感受到碰触,微微睁开充血的一只眼睛,挑起了嘴角。八百比丘尼沉着脸,看着面前的这一人一妖。座敷童子只是点了点头,半响不说话。瞳剧烈的咳嗽起来,八百见状,左手不知道从哪里翻出长针,一针锁住了她的魂魄,低声对座敷童子说:
“她的时间,不多了。”
“八百大人……能不能行……续命咒……”
“……”
八百比丘尼一皱眉。
“你知道续命咒,只可以一命换一命。”
“我虽然妖气微弱,但若以我之命,以小姐本身的灵力,断不用再受这人世之苦,她就——”
“就会变成妖怪。”
“可她能活的更好,不用再因为人类……”
没想到说道人类二字之时,原本应该是福神的座敷童子,脸上露出了阴沉又痛恨的表情。难怪这屋子荒废了……八百摇了摇头。座敷童子本是保佑家宅的福神,然而她因为怨恨,本来的妖气变得污浊,所以才会……想必这家人应该已经……
“八百大人!”
座敷童子请求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些微的颤抖和无比的决绝。作为那时的八百比丘尼来说,本身竟然对这件事还存有人性上的同情。她还知道分离是痛苦的,能活下去也许就会没那么糟糕——然而她又想到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的自己,一时间愣在当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座敷……”
手上传来的震动,即便微弱,亦迫使座敷童子低下头去。负载不了泪水的眼眶就此决堤。瞳被八百比丘尼的锁魂针扎了之后,神志微微恢复,即便一只眼睛仍然肿着,她仍然努力睁开双眼,仿佛要好好看清楚座敷童子一样。
“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已经够……了……”
“对不起……瞳小姐……当时是我的能力不足够……”
瞳很努力的摆了两下头,转向了八百比丘尼,似是感激的笑了笑,又转回目光,看着座敷童子,伸手想把她拉的更近一点。座敷童子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咬破的嘴唇旁边。听到她一字一句的说:
“希望……希望下一世……我醒来时……你还会……守着我……”
说完,她突然自己伸出手,拔掉了那根细长的锁魂针。座敷的双手都被她一只手紧紧握着,完全没有时间反应。八百好像是已经知道了她会这样做那般,闭上了眼睛。
“瞳小姐啊!!——————”
冥冥三途川,彼岸花两岸。
雪女走在去地府的路上,比起前面的鬼使兄弟,雪女有着说不清楚的轻松之感。越往地府的深处走,她的担忧就越来越少。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在内心深处,雪女仍然认为自己没有错。
有些人,该死。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自己原先,有过这种情绪吗?
雪,真的会知道什么是恨,和生气吗?
“到啦到啦。”
有些聒噪的黑衣鬼使,边说边走上前将自己的授印贴上了一座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铁门。门上恶鬼骷髅遍布,仿若能活过来一样,在烟雾中慢慢扭动——原来是门打开了。黑白衣服的人回头看了雪女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便带着她一起往里走去。突然,原本漆黑一片的空间阴火爆燃,一盏盏一簇簇鬼火起舞一般将每一个角落都点的灯火通明。正前方,一抹突兀的云朵先映入了雪女的眼帘。即便是满屋鬼火,那云还是洁白闪耀,根本没染到半点奇怪的颜色。然后随着云朵慢慢下落,雪女又看到那云中有一双修长的双腿,赤着足,脚踝上的铃铛响得让人心痒。她再要继续看,却被一旁的黑衣服低声说了一句:
“阎魔大人来了,低头低头,不要直视。”
雪女权当自己没听到。
原来这就是阎魔大人。
她抬眼望去,云端上的阎魔大人正慵懒地靠着,从上往下地打量着自己。这描画着红色眼影,眼眸金色流盼的地府主人,意外得非常美艳,并非如妖怪之间传说的那样恐怖。她看着雪女,却询问起那黑白两人:
“这是何意?”
“阎魔大人。我们奉命招魂,然而……然而……”
白衣迟疑着不敢说话,黑衣低声开口:
“现场少一魂魄,不知所踪。此次横死七人,这雪妖乃是罪魁祸首,我等认为,应带回来请阎魔大人定夺。”
说完两人不敢讲话,捶着手站到一边。
雪女仍然一脸冷漠地抬头看着阎魔,一动不动,亦不开口解释。阎魔听到“魂魄少了”几个字,不悦的气场明显笼罩了全身。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克制住了一般,微微点头,说:
“你们退下吧,我要审判她。”
“是!”
如释重负一般,黑白二人躬身告退,退出大殿之前,黑衣似乎略带愧疚地看了雪女一眼,察觉到视线,但雪女并没有转头。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阎魔。
半响无话。阎魔开口道:
“你可知我的双眼,能判定世间一切物?”
“我现在知道了。”
“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了罪过?”
“不知道。”
阎魔看上去倒是欣赏她的这份直白,微微一笑,待要和颜悦色解释一下,眼睛突然扫到了贴在雪女胸口仍然残存的半张符咒。突然间,阴气大盛,鬼火像是在回应她的威严一般猛地熊熊燃烧起来。刚才的和颜悦色变成了怒目而视,厉声问道:
“这符咒……?!你是谁的式神!”
“……!!”
雪女一愣,低头看了一眼,心道不妙。她自己不能碰触这符咒,本指望着前往地府的路上,邪风能将它吹跑,没想到竟然还剩了半张!雪女头一次内心感觉到了一丝慌乱,不等她有所动作,阎魔已经凑到了近前,伸出手扯下了那张符。
“哼!果然还活着啊……竟然欺瞒我!简直罪无可恕!”
说完,她转头恶狠狠地看向雪女,说道: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会有办法的。”
想要说些什么的雪女突然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扼得死死的,而四周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鬼手正将她抓住,跟着阎魔一起,把雪女抬向了殿后深深的黑暗中。
正不知要如何安慰座敷童子的八百比丘尼,突然听到有人仿佛在她心里对她说话一般:
“八百大人,请不要做声。我是瞳。”
“自己有灵力这件事,我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更何况,我的灵力很强,若是就此变成妖怪的话,很有可能会危害到百姓。”
八百无声的苦笑着。
“但是八百大人,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您的式神,已经被阎魔大人抓走了。我看到一黑一白两道影子把她带走——”
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八百比丘尼的手揪紧了衣角。她不得已,留下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座敷童子,快步走进院子里,小声说:
“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的眼睛……活着的时候可以看清百里内的人魔妖鬼,死后好像没有了边界,只是隐约看到,那漂浮着跟在黑衣后面的妖怪,身上有您的气息。”
随后瞳又略带遗憾的补了一句。
“然而现在我却失去了她的踪迹。实在抱歉……”
“……瞳,你仍然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吗?”
八百突然这样压低了声音问。瞳的确不是普通人——她是借着肉胎重生的目妖。传说中目妖最厉者,可生百数,上窥天机,下测地脉,目能及之处,一切神魔妖鬼皆不可以遁行。然而这肉胎却偏偏是个善良温润的性子,也许和座敷童子的陪伴有关,如今她已回归灵体形态,若不想个办法,瞳是不可能再一次投胎了……
在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舍己为人还能成事的。她想活下去,只能吞噬别人。
除非。
瞳听到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没有一点遗憾:
“想。”
叹了一口气,八百比丘尼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人,说道:
“我有个办法——将你的灵力抽出来,这样你就会暂时变成一个普通的魂魄,然后用你的能力做引,下到地府去找我的式神,在地府里阴阳混沌之时,将你塞给鬼使。魂魄数量一对上,我的式神才有可能脱身。也许,只是也许,你能顺利重新投胎做人。”
“如果没有这个也许,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座敷了?”
瞳的声音很镇定,淡淡地问。
“嗯。如果失败……”
“不,我相信八百大人。”
“……我并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八百大人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为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却喜欢上了座敷童子。还给了她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八百不知被触动了哪里的神经,突然握紧了手里的小纸人。
“来吧。”
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被拖进黑暗很久的雪女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去看。她伸出手,目力所及,除了有些白得发光的自己,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了鬼手,喉咙亦没有了束缚,可是一种莫名的惊惧感笼罩了她的全身。慢慢坐起来,伸出去的那只手似乎是希望碰触到什么,却被冰凉的触觉吓了一跳。
冰凉?这不是很可笑吗,一个雪女,察觉到了冷。
然而那触觉的确是冷的。她再次伸手摸去,不等再碰到什么,眼前便出现了一层奇怪的雾气。白色淡薄的烟雾好似活着,一点点在她的面前磨蹭,转动,直到不多时,雾气散去,雪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一片漆黑中,她竟然看到了自己,她伸出去的那只手,摸到的是,冰冷的自己。
就好像,有一面铜镜,但是这铜镜也太过于清晰,自己的衣服,眼中惊惶的神色,还有刚才微微触摸到的指尖都是那样真实到一览无余。雪女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加仔细一点,她把手指张开,整只手贴到了那个“镜子”上——
突然,她的手被“自己的手”,紧紧地扣住了。不等她把手抽走,还有一只白皙稚嫩的手又是伸将出来,彻底封锁了雪女的双臂,刚刚坐起身的雪女,就这样被“自己”按回了躺着的姿势。而她诡异地看着面前距离她非常之近的那张熟悉的脸,露出了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曾有过的邪魅笑容:
“很惊讶吗?”
雪女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包括仔细得在自己的记忆里去搜寻那些会复制他人外貌的妖怪。然而无论是何种妖怪,都不可能毫无破绽的连自己的能力也一起复制——这冰一样的手指,冒着冷气的双唇,仿佛被碰触之后立刻会被冻结的刺骨之寒。
没错,面前这个,一定也是雪女。但她也不可能是雪女!不能是!
不等雪女再多想一秒,那双唇越靠越近,略过了雪女微微有些发抖却紧咬着的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唇角扫着雪女的耳郭,用雪女非常熟悉又陌生的那个声线说道:
“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挣扎呢?为了谁吗?”
自有妖识以来的第一次,雪女的身体猛地因为寒冷而颤抖起来。双手被制住,她只能侧过头,不去理会,亦不开口。身上所承受的重量,是让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的雪女极为陌生又不堪承受的;但显然,另一个“雪女”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竟然张口咬住了雪女因为侧头而露出的白嫩脖颈。吃痛之下,雪女闷哼出声,一丝呻吟从喉咙里流淌了出来。
“来吧,把你的真实都给我,把你知道的一切……”
另一个“雪女”手腕一抖,一个用冰制成的镣铐紧紧将雪女的双手扣在了她的头顶。保持着跨坐在她身上的姿势,开口道:
“还要继续嘴硬也没关系,反正……”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抚摸过雪女别扭的侧脸,脖子,和服下纤细的锁骨,竟然还要往下摸去。原本打算以沉默抵抗的雪女似乎被她的意图惊吓到了,身子一挣,转过头来,双眸都是怒气:
“你!……”
此时她才看清,那人和自己,容貌五官当真是一模一样,然而此时,一个是怒,一个是喜。雪女眼中所见,那欢喜的表情充满了邪气,似是乐于见她反抗一般,反而将手在雪女的胸口来回流连了一会儿,挑高了语气说:
“反正,阎魔大人总会得到她最想要的。”
说完,指尖朝着雪女的胸口猛一使力,突如其来的疼痛仿佛将她的身体整个扯开。雪女在耳畔听到了惨叫声,那声音似是她自己,又像是别人一般,撕心裂肺。痛楚过后,“自己”的手上有一枚晶莹剔透的六边形雪花,此时微微闪着光。“自己”欣喜地看着,抬手将那雪花吞咽了下去。闭目像是在享受冰雪划过喉咙的快感,然后笑着说:
“原来,现在是八百比丘尼。阎魔大人!”
随着她的呼唤,黑暗散去,从痛楚中暂缓了神志的雪女仔细看去,自己面前的确有一张巨大无比的铜镜,只不过现在那镜中仿佛被人挖去了镜面一样,漆黑吓人,而“自己”则恭敬的向着云端的阎魔行礼。阎魔听到名字,语气带着笑意,说道:
“做得好,镜姬。哦不,现在应该叫你,雪女。”
躺在地上的雪女,怒气仿佛无法抑制一般的想要破喉而出,然而被冻住的双手好像有着奇怪的妖气,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妖力消除那冰雪。阎魔感受到愤怒的视线,不急不恼,仿佛最早看到符咒时暴怒的是另一个人一般,淡定笑笑,说:
“八百比丘尼吗……呵。是时候把我们的旧账,清算一下了。把她关起来吧。”
说完,便带着另一个“雪女”,又一次消失在了黑暗中。
被看不见脸的鬼差锁进了监牢之后,雪女一次又一次的把手上的冰镣铐向墙上撞去。她依旧是那样的面无表情,然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激怒的动物。一下,两下,如果妖气不能去除,就算要让双手折断,就算要皮开肉绽,她也可以做到的。
“你这样,是不行的呢。”
一个俏皮的声音从监牢门的另一侧传来。雪女转过身,只看到一个赤着脚的银发妖怪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那里。外形和人类很像,只不过仔细看,她的腰间别着一盏青灯,眼睛则是闪着同色的幽光,正冲着自己笑。
雪女戒备的往后退了几步,后背靠住了监牢的墙。看着衣衫不整又一脸警惕的雪女,那个妖怪笑眯眯地说:
“你别怕,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为什么?”
“唔,”那妖怪歪了歪头,笑得眼睛弯弯的。
“就当作我是一个特别想给阎魔找麻烦的妖怪吧。”
雪女注意到她并没有在阎魔的名字后面加上“大人”二字,紧张的神经稍微缓和了一下,对她说:
“镣铐,帮我弄开。”
“哎呀,你好心急嘛。来吧,先出去再说。”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青灯晃了两晃,那门竟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雪女此时也不想去考虑太多了,快步闪出来之后说:
“地府冥狱,若无阎魔鬼使引路,谁也逃脱不了。”
“或者……”
那妖怪听到她说,笑眯眯地拿下来腰间的灯,轻轻一抛,那灯眨眼间变化了形态——原本细长的灯身变成了一把杖子,漂浮在半空,而杖子的头上挂着小一号的青色灯火,正在忽隐忽现。妖怪灵巧又娴熟的起身坐在了杖子上,又一把将雪女抱在了身前,低头说了句:
“坐稳了哦~”
不等雪女回话,一阵妖风刮过,雪女便犹如置身于万花筒中,千红万紫闪过,身体亦不知在去往何方了。她抑制着胸口的憋闷,低下头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
“你叫我青行灯就好了~”
“青……?”
“我是,通往地狱的引魂灯哟。”
青行灯笑嘻嘻地凑近雪女,说完却发现,因为妖力和精神都过度损耗的雪女,竟然靠着自己的胸口昏睡了过去。她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对雪女,还是在对自己说:
“哎呀呀,想必这一次,阎魔应该会很生气吧?”
就在八百在考虑要怎么从座敷童子这里脱身的时候,一丝非常可怕的不安突然弥漫在了她的心口,她闷哼一声,耳畔如幻觉一般的响起了万鬼哭嚎之声。这声音太过于熟悉,她是不会幻听的。这声音就意味着……八百立刻从怀中掏出几张符咒,不再做多余的思考。符咒扬起后仿若被怪力牵扯,啪得一声落回地面,形成了一个十字的样子。随后,八百站在上面连声呼唤仍在悲痛中的座敷童子。
“过来!”
也不知是因为情急之下,呼喊中带了些许灵力的关系,座敷童子闻声之后虽然一脸疑惑,身子却立刻站起,向八百比丘尼的所在地跑来,她刚一踩进法阵,几乎是同一时间,黑色的妖雾四起,符咒发出的金光岌岌可危,八百比丘尼猛地一皱眉,指甲划破手心,深红的血液撒进了符咒之中。金光大盛,黑气略退,就在她神色稍松之际,一片冰棱悄无声息的飞进了座敷童子宽大的袖子里。
待到一切恢复平静之时,地上原本有符咒的地方只剩下几个小小的纸人——阎魔身子仍然靠在云朵里,金色的眼睛却死死的瞪着那几个被她的力量托起的纸人,不紧不慢的说:
“雪女,去找到她们。今晚我要亲眼看到八百比丘尼的灵魂,去地府报道。”
“遵命,阎魔大人。”
在雪女走后,阎魔还在那个院子里,沉默不语。一道青光闪过,阎魔挑了挑眉毛,语气有点不悦的开口:
“你来做什么,青行灯。”
“哎呀。”
青行灯从杖子上跳下来,笑眯眯把灯收回到腰间,毫不在意的跳上了阎魔的云。阎魔居然好似默许一般,任由青行灯撒娇一般得蹭进她怀里。如果现在有地府的任何一人在,都会被眼前的景象吓死——高不可攀的阎魔大人,和一个下等的小妖,亲密地靠在一起。青行灯找了一个比较舒服位置,说道:
“你还是这样刻板呢。”
“我今天没心情听故事。”
“我有一个新故事要讲给你听啊,名字就叫做,青行灯放跑了雪女。”
然后她还是那样,面带笑容,看着眼前的阎魔。
她自有神识以来,就被人称作【阎魔大人】。
一双可看尽三界正邪的金色眼眸,一颗公正不阿明辨是非的神心。她被这天地交托的任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她本心本愿唯一希冀的一件事。
赏善者,惩恶徒。判生死,护公正。
千万年来,阎魔一如既往从世界的另一面守护着这个世间。她的权威无人可以挑战,亦无人可以违抗。直到有一日,她从未曾出错的鬼使回报,少收了一个魂魄。一开始,阎魔只觉得这是属下的疏忽,即便是严格如她,也不是生硬死板之人。直到鬼使回报,那魂魄仿佛三界蒸发,不见踪迹之时,她方觉惊诧——
区区一个人类魂魄,有什么样的能力,能脱离自己的掌控?莫要说是人类的灵魂,便是那修行千年的妖魂魔魄,若要重新进入轮回,也要经由她阎魔审判定论才行。拍案而起,阎魔第一次亲入世间,誓要寻找这胆敢违背这天地常理之人,将之重重严判。
然而这一次,天违神愿。遍寻无果之后,阎魔强忍着内心的怒意,回到地府,刚想施术再寻,鬼使却又着急的跑来说,孟婆处收了一名无主孤魂,即便还没饮孟婆汤,已经是六神无忆,不知从何而来,不知生前死后。阎魔心头火起,命鬼使将那魂魄带了上来。她定睛看去,那孤魂一身白色狩衣,俨然是世间所谓修行阴阳道的门生。一头娟秀的青丝散乱,面色苍白如纸,神情淡漠,似是个女人灵魂,却又不像人类。最奇怪的是,本能一眼望穿任何生物真名的阎魔,此时在那人魂上看不到任何记号,亦或是名字。她转念一想,先有魂魄莫名丢失,后有这种怪异的魂魄,难道……?挥手屏退左右,阎魔刚要施术查探,那魂魄却是先开口了,声音毫无精气,比之一般魂魄更要来的缥缈:
“阎魔大人,可看得到在下的罪孽?”
“……”
连名字都看不到,更莫要说罪孽,阎魔被这魂魄的一句话气得差点咬碎了牙。她一向相信自己的双眼,亦不相信,或是不敢相信,有任何人类能欺瞒自己的双眼。然而此时就算将这个魂魄打得四散,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阎魔只能暂时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叠加的怒气,冷冷说道:
“阴阳道什么时候如此不敬鬼神,妄决生死了?”
魂魄还是那样,仿佛七情六欲皆不见了一般,听到阎魔的话只是微微低头,不作表态。半晌之后说:
“无罪之魂,可登魂入册;无名之魂,求不入轮回,永世于冥狱受苦。只求阎魔大人不再追究丢失之魂一事。”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阎魔也是气到没什么可气的了,听到她的说辞反而觉得有点想笑。人类这个种族自有以来,没少给她添麻烦。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桩,一个孤魂跑来为了另一个孤魂跟自己讨价还价?
“因为等价。”
魂魄说完,竟自脱去了狩衣。身内突然白光盛现,照得这审判殿内的千万鬼火黯然失色。世上皆以为魂魄无形无质,而阎魔此时看得清楚,那洁白的狩衣内,女子模糊的肉体外面,缠着数道骨骼。魂魄虽然虚幻,那骨骼却是真真切切。缠过女子的胸前,腰际,和一条大腿,上半段好似人类的脊椎,而缠着大腿的部分则犹如鱼骨,不过宽大锋利得多。这是……阎魔挑眉说道:
“鲛人骨。”
鲛人又称人鱼,可修炼,但亦有生死。百年可于体内结珠,鱼珠所在之处,入夜亦如白昼一般。而千年之后,骨骼则变白玉,可以锁魂夺魄,对于地府来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只是阎魔虽然亲手渡过不少人鱼族类,但对于这种传说中的东西送到自己面前,还是觉得不免有些意外。
“等价交易吗。”
阎魔看着面前的魂魄,若有所思。
——————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座敷童子惊魂未定的一遍喘着气,一遍看着面色凝重的八百比丘尼问道。她没有回答座敷,只是突然对座敷说:
“如果我跟你说,你的瞳小姐并不是人类,你会开心些吗?”
“什么???”
不等座敷童子的神色维持多一秒的欢喜,八百又说:
“她是必须借肉胎转世修炼的目妖。所以也许,你喜欢上的只是她的一个躯壳;她的本尊形态可能很丑陋,甚至于下一个肉胎,她都不一定会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是会喜欢她吗?”
一时间,周围突然都变得寂静。无论是暂时依附在八百纸人上的目妖,亦或是还在面红耳赤没有喘匀气的座敷童子,都没有再说话。就在八百打算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座敷开口道:
“她在吗?”
“在这里。”
八百从怀里掏出沾着她的血的纸人。座敷伸出手,拿过了纸人,捧在手心里。却继续对八百说道: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再一次修炼呢?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我只想让瞳小姐不受苦,再一次有机会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让她投一个肉身,就意味着,你要杀害一个未出生的灵魂。这份罪孽会刻进你的灵魄中,你将再也不能做福神了。”
“嗯。”
八百比丘尼过了很多年,都忘记不了当时那个座敷童子给她的笑容。那么自私,那么冷酷,仿佛这世间人类再也不会受到她的庇佑,仿佛她身上的红衣和鬼火,都可以为了手中捧着的小纸人燃烧殆尽。她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教会了座敷童子如何让目妖转世的,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管那些事,八百比丘尼看着那决绝而去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记得自己还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之中。
身后有脚步声,她才猛然警觉的回过头,掏出手里的符咒,振臂一挥,符咒化成百十来只闪着星光的飞鸟向来人袭去,寒风呼得刮起,片片冰棱像是瞄准了那一只只飞鸟。这你来我往之间,天空中被耀得像是星辰满溢。察觉到熟悉又陌生的妖气,八百比丘尼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雪女,纸片和雪花的残骸在她们身边缓缓飘落。原来少女的装扮已然全不见了,白色的衣服变成了青蓝色,紧紧地包裹着少女的胴体,那双眸子……在雪山上,看着自己的宛如小动物一般的黑色眸子,此时冰冰冷冷,犹如白雪。
她的妖力,终于全部释放了吗?
八百比丘尼突然觉得有点愧疚,她刚想上前说些什么,雪女猛地跃起,手中变出一柄冰做的长刀,呼啸一声向着自己的胸口劈砍而来。虽然八百的灵力远胜于雪女,却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少女竟然会突然用这种方式进攻。冰制的刀刃划过的时候,一丝冰冷而又怪异的感受笼罩了八百比丘尼的全身——感受不到过多的疼痛,只觉得有喑哑得裂帛之声从胸口之处传来,身体突然失了力气。然而当她瘫软在地上的时候,一种欣喜反而将她笼罩了。
我好像可以死了呢。
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飞奔,然后窜上了她的胸口,毛绒绒的往上一趴,转过头,舔了舔不能动弹的八百比丘尼。这只怪异的小兽长得像个大号的雪貂,全身的毛发是晶莹剔透的深蓝色,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一双眼睛弥漫着妖气。八百看着胸口的巨大伤痕因为它的出现而被另一层寒冰所覆盖,彻骨寒冷之下,血液的流动仿佛都被停滞了。小兽眯着眼睛,摇了摇尾巴,转头看向了另外一边。八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宛若雪山一样洁白的单衣,长发因为飘起的身体而在风中俏皮地甩着,被小小的雪花托起的赤足,以及那双干净的黑色眸子。
雪女带着怒气一般直视面前的另一个自己。她从风中闻到了妖气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果不其然,只不过她没想到,狼狈不堪衣衫凌乱躺在地上的人类,竟然是那个一路都优雅无比的八百比丘尼。此时的场景,在阎魔那里受到的屈辱,一件事一件事堆叠了起来。雪女并不想跟眼前的冒牌货打什么嘴架,抬起手,巨大的冰晶呼啸而去。对面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一模一样的招式,原路奉还。平时看起来脆弱的冰晶此时卷着风压,电光火石之间,两只妖怪已经打了不下数百回合,八百挣扎得从地上爬起,伸手挠了挠小兽的耳朵,它似乎很受用地晃了晃,仿佛询问一般看着八百比丘尼。她拼尽全力凑到小兽的耳朵边上,悄悄念了几句咒语,又将一个画了符咒的纸人贴在了小兽的背上。
“去吧。”
小兽会意,腾空而起,直奔着前方冰雪交织的战场。八百比丘尼靠着粗大的树干,伸手按在胸口的寒冰之上,默默念着解咒。不一会儿,冰霜散去,刚才还触目惊心的长长伤疤此时径自一点点的愈合起来,她苦笑一声,盘腿坐好,手中持决,默默开启了结界。原本,妖力受到盘剥的雪女有些吃力,然而不知道八百用了什么方法,雪女的冰棱开始萦绕着一丝丝不一样的灵气,镜姬不但接招越来越吃力,总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低头看去,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咬着自己衣服下摆的小兽身上,竟然贴着一个阴阳师的散妖符咒——自己的妖气正被这张符咒一点点吸走,再变成对面的妖力。她猛地气急,转身想逃,却一头撞上了结界。雪女刚作势要追,却被八百虚弱的声音拦住了:
“小心!”
果不其然,镜姬见逃不出去,抬手将自己身上的一件事物扔在了地上。大地裂开,熟悉的黑气弥漫开来,八百比丘尼又是一阵苦笑,看来这次真是躲天躲地,也躲不开了。只见阎魔还是那样盛气凌人的斜靠在云上,旁边还有一个斜坐在法杖上的青衣女子,领口半开,两颊还带着一抹红晕,嗔怪地看了镜姬一眼,竟然是比雪女先开口。
“镜姬,你急什么。”
“阎魔大人的命令,不敢不从。”
“……别吵。”
阎魔冷冷地说。她的目光从一露面,就死死盯着靠在树下的八百比丘尼。
果然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她不管身前身后这些小妖,直接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冷笑一声:
“散魄之术吗……我该怎么奖赏你的胆识呢?”
散魄之术。将魂魄中的一魂一魄为基础,以阴阳术做成假魂魄,以逃避生死之事,有很多阴阳道的人都尝试过。阎魔一开始怀疑过,只不过不知道是被鲛人骨的额外作用骗过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竟然没有发现八百比丘尼的散魄之术有任何漏洞。然而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即便是现在用她的双眼看去,八百这个人类,还是没有真名,亦没有命数。一皱眉,阎魔说:
“你吃了鲛人的肉?”
“阎魔大人……好久不见。我的确是拿自己的魂魄去跟您换了不是吗?”
“欺骗就是欺骗。”
阎魔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始终认为八百比丘尼应该是满身罪恶,毕竟她曾经欺瞒过生死之事。但是现在看去,她的魂魄一片洁白,看不到任何有罪的迹象。
既然无罪,又何来审判?阎魔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本愿受到了挑战。她不知道是该放过她,还是要以什么理由继续带走她的魂魄。此时,八百说了一句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是很想去阎魔大人身边呢。”
“只可惜,吃了鲛人肉的我,不但不会死,就连灵魂亦受到了诅咒。”
虽然很想告诉她并没有诅咒这种事,阎魔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只是略带怜悯的低头看着她,说:
“如果死亡是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
“那么阎魔大人,请有朝一日杀了我吧。”
听到了这一切的雪女在阎魔众人走后心情有些复杂。不管是人间也好,妖界也罢,似乎现在出现的事让她这种本性单纯的妖怪很难消化。阎魔不是要杀了八百吗?自己不是为了想救她才去地府的吗?为什么现在好像兜兜转转,自己白受了一堆罪的感觉?八百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蓝色的小兽一蹦一蹦跑过去,顺着她的腿爬到肩头,蹭了蹭她的脸颊;感受到雪女的视线,又跳下来,扑进了雪女的怀里。八百比丘尼看着难得露出复杂神色的雪女,微微一笑,说:
“这只是什么?”
“雪幽魂。”
“你从哪弄到的?”
“……青行灯偷来的。”
“青行灯?”
雪女便把青行灯放走自己,为了解开手上的冰镣铐,专门跑去不知道什么地方给她偷来了会吃掉冰块的雪幽魂送给自己,还让自己来找八百比丘尼,因为镜姬会对她不利之类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八百听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伸手拍拍雪女的头,说:
“你辛苦了呢。”
“我……我不能再当你的式神了。”
“是呢,有镜姬在,你就相当于阎魔大人的眼睛了。”
不知道为什么,雪女突然觉得有点委屈,别别扭扭地揪着衣服,低下头。看上去俨然一个快要哭了的小女孩,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说道:
“终有一天,你会和她相见。”
“……谁?”
“一个不会再让你觉得冷的那个人。”
八百比丘尼走的时候,哼歌一般的念唱着一首俳句:
“天命如露滴,如幻更似虚,相逢若相知,逝去也足矣。”
-雪女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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