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热水和轻柔帕子双重安抚着，三尾的情绪明显放松了下来。尽管在热水的映衬下，脖颈和胸口的寒意并未散去，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但是她亦不想多说。就这样，少女帮她擦了背，又拿来了皂角，房间里热气蒸腾，却不见这忙前忙后的少女额角出一滴汗。三尾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毛，问道：
“你是妖怪吧？”
“嗯。”
“是什么妖怪？”
“雪女。”
三尾从背对她坐着的姿态慢慢转过来，丰满的胸部半浸在水里，也不知道是水还是什么，她的肌肤亮晶晶的，和她的眼睛一样。三尾盯着那雪女看了半天，说：
“传说中的雪女都是白色的头发。”
“传说中的狐妖都是不怎么要脸。”
被她说得胸口一憋，三尾觉得自己不管是不是承认，都好像被骂了一样。不等三尾接话，雪女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三尾也不慌，眯起眼睛，弯弯得像个月牙，露出白洁的犬齿笑着说：
“这是干嘛？”
“别动。”
说完，一丝丝冒着寒意的白气从彼此皮肤的接触处挥发出来，被雪女吸附走了。三尾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突然觉得在这种寒意之下，雪女的手也没那么凉。
“当时你伤的太重，我必须把你的伤口都冻住。如果不把我的寒气驱散回我身上，你的妖力就会被我渐渐吸光。”
“哦……？”
难怪我的妖气如此微弱，尾音带着习惯性的挑逗，三尾反倒是觉得很有趣，她随后问道：
“你都冻住了哪些地方？”
雪女不回答她，在脖颈处不再冒出白气之后，她又把小小的手掌挪到了三尾的胸口，正好在那对丰乳中间。三尾有点使坏般的挺了挺胸，笑着端详雪女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从她脸上找点有趣的表情——然而她有些沮丧，雪女还是一张冰块脸，一丝丝情绪都没有透露出来。同样的白气绵延不绝的从她的胸口被引出，然后顺着雪女挽起袖子而露出的小臂攀爬，最终被吸回了雪女那里。这时，雪女抽回了手，不等三尾问是不是结束了，她又把袖子再往上卷了卷，半截子手臂一下伸进了水里。
小腹。
这是所有犬科异常警觉的一个位置。然而不等三尾反应过来，那小手掌已经整个覆了上去。三尾看着雪女有些吃力却面无表情的从木桶边上往下伸手，不知道为什么，不等自己在意，嘴角已经挑了老高。
真可爱呀。
但是她不动声色，反而将身体向后靠去，一手托着腮，任由雪女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直到白气散尽，雪女刚要抽手而回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抓住了那截带着水珠的小臂，坏笑道：
“你看你，衣服都湿了，下来一起洗吧。”
妖气恢复的三尾毕竟手上更加有劲力，只听得一声浅浅的轻呼，水花飞溅，雪女竟然被她一下子拽进了木桶。三尾洋洋得意的刚想从背后搂过去，欺负一下这张冰块脸，顺便把她扭过来看看有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还没有品尝到肌肤相亲的触感，便感觉室温一下骤降，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水发出非常危险的刺啦刺啦声。
“哼。”
不悦的声音也只是响了一下，三尾才发现自己半只狐被冰冻在刚刚还泡着热水澡的木桶里，寒气再一次笼罩了自己，而被她拽进来的雪女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一瞬间被冰雪所包围，飘上了半空，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看着她。
“……我，知道错了……”
现在三尾只希望，自己在八百比丘尼回来之前还能活着。
古人有云，言鬼，鬼必至。
就在整个场景无比尴尬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解决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果不其然，八百比丘尼那有些调侃笑意的声音响在了门口：
“哎呀呀，这是什么了？”
突然又是一阵白烟，寒霜消融，雪女堪堪落在地上，转身对着八百比丘尼淡淡地说：
“没什么。”
“好久不见了呢，雪女。”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见你。”
“不要这么冷淡嘛。”
三尾一头雾水，左看看右看看，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妖气。
“凤凰火在附近！”
她跳出水，也不管雪女和八百比丘尼是不是在围观，裹起毛巾就要往外冲。八百伸手拦住了她，递给她一件白色红纹的单衣，和自己之前的衣服款式差不多，说：
“不急，你慢慢换衣服。”
说完就跟雪女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距离凤凰神社不远处，明明是满地落叶的深秋美景，突然间被一片黑暗所吞噬。日落时分，突然间万鬼哭嚎之声从那裂开的黑暗之中传来，周遭妖力不强的小怪们光是听到那声音，便是头颅崩裂，四肢见血；一时间，妖气散乱，魂魄飞舞，所有迹象都在宣告一件事——
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现世了。
“启禀大人，凤凰火失败了。”
“哼。”
一个冰冷的声音好似从虚空中传来，没有形态，吐字却非常清晰。而回答她的人，声线里透露出惊人的妖气，那声音闷哼一声之后说道：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那种放着不管都会自己熄灭的脆弱妖怪，本就不可相信。”
“那么计划……？”
“照旧。你去吧，不要让我失望。”
“遵命。”
一股劲风夹杂着冰雪，盘旋着冲向了凤凰神社。那黑暗的缝隙静悄悄的，半响，一个名字被咬牙切齿地念了出来。
“八百比丘尼。”
换好衣服的三尾有些坐立难安。八百比丘尼一副了然在胸的淡然始终让她觉得焦虑。雪女就坐在自己旁边，而三尾这一次倒是学的乖了，主动保持距离，拒绝身体碰触。在心里第三十次挣扎要不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八百却开口了，说:
“唉，连凤凰火都杀不掉我，可如何是好？”
三尾额角冒汗。这人类有点可怕吧？自己连一招都接不下的妖怪，她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凤凰火的妖气……难道……
八百比丘尼从怀里掏出一根羽毛，有些忧愁的看着它。那羽毛在三尾一眼看去的时候好似一根普通的金色羽毛，待她仔细观察，却发现那羽毛上分明有着一簇簇燃烧着火焰。三尾现在真的，有点，被这个女人吓到了。
原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心里一沉，她默默看着八百比丘尼将那羽毛放到了一张画满线条的符纸上，划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了羽毛上。血液浸过羽毛，流到符纸上，瞬间，那股熟悉的妖气变强了。随着八百含糊低吟的语句，房间里好似平地起风一般的，蜡烛的火苗开始晃晃悠悠的摇摆起来，那风卷着火焰将符纸和羽毛一起托到半空，血液将它们链接的越来越紧密，并且渐渐散发出光芒来。越来越强烈的光芒和妖气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道道小小的旋风，三尾眯起眼睛，偏过头去。
等她回神，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她面前——
那高傲的，燃烧着的凤凰火。
只不过此时她表情再也不是那藐视一切的张狂，而是变成了异常严肃的样子。她沉吟了半响，低声问道：
“八百比丘尼，你到底想做什么？”
“成为我的式神，继续修炼，然后杀了我呀。”
八百回答时的微笑有些让三尾觉得绚烂夺目，即便说的话着实的让人费解。让她更感到诡异的是，这眨眼将就将凤凰火收为式神的能力，还有……
和自己当初做式神的契约，完全不一样。
三尾的心沉得更往下了，她突然察觉到了不安，察觉到了八百那深邃眼眸之后可能隐藏着的事情。
凤凰火不置可否的一摆手，转身站到了门口，说：
“既然契约已定，我似乎没有反悔的办法。但是别想我会承认你，亦别想让我为你所用，我早晚有一天会杀死你的。”
不等八百回复，她又有点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
“那样是为了你好。”
说完一道火光过后，她便消失不见了。八百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嗯，我知道的。”
此时，三尾终于忍不住了。
“为什么我和她，作为式神的仪式差了这么多？”
八百比丘尼喝了口茶，笑眯眯地说：
“她瘫软在我怀里化成羽毛前，我看到了她的真名。”
说完，转头看向三尾，依旧微笑着，说：
“那么，你有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不等三尾有任何反应，窗外突然天气骤变——本该是温暖的秋日傍晚，黑云渐渐覆盖了天际，甚至连太阳都淹没了。随后，暴雪四起，像是有生命一般呼啸着刮进了屋子。八百坐着没动，她身边不远处的雪女不慌不忙的起身，抬起手臂挥了挥，由冰霜组成的白圈将三尾，八百比丘尼和自己一起罩起。冰雪交加，原本就有些破败的房子禁不住这几乎要毁灭天地般的大风大雪，径自噼啪地裂开，然后被风卷走。不远处，随着这风雪而来的是一名白发少女，青白相间的和服有一半好似披风一样的随风摆动着。她赤着双脚，悬在空中，身边净是冰晶。
她有着，和雪女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白色的瞳孔让她的表情显得说不出的狰狞，同样冷到刺骨的声音说道：
“三尾狐，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才动手？”
“哎呀呀……”
三尾摇着头站起来，之前的那副模样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眼角发红，毛发皆白，指尖亦长出了尖锐无比的指甲。只不过，她的笑容有些苦涩，转头看向八百比丘尼，说道：
“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八百比丘尼依旧是保持着那个微笑，不言不语。三尾叹了口气，甩了甩尾巴，说道：
“我从未跟你说过假话。”
“你的确长得像我一个故人。”
“我也的确杀不掉你。”
“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表情突然间变得凄厉无比的狐狸怪叫一声扑向了八百比丘尼——后者不慌不忙的抬手画了一个结界，三尾见状扭身，狐火在肩头化出实体，嗖嗖两道直撞向结界，想要给她开出一条道路。八百比丘尼慢悠悠站起来，隔着空气挥手打掉了狐火，不紧不慢地说：
“你现在才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式神，不过……”
八百比丘尼突然收起了笑容，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
“就算你杀得掉我，你也拿不回那名巫女的灵魂。”
三尾的身体陡然间一震，声音颤抖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你被骗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因为给你看幻象的人，是阎魔。给你看真相的人，是我。”
说完，八百撤掉结界，原地不动，就那样将手握在身前，静静地看着将爪子停在自己面前的三尾狐。
“你！……”
就在此时，风雪停歇的一瞬间，万鬼哭嚎声起，那黑色的结界撕裂大地，千万只鬼手托着一个斜躺在云朵之上的女人冒了出来。声音婉转，语气却阴冷吓人，淡淡地说：
“是谁在背后诋毁我啊？”
“她说的是真的吗！”
三尾转过身，对从地底而来的阎魔大声质问着。阎魔皱起眉头，翻着白眼轻轻挥了挥手，说：
“一个劣等生物，吵死了。”
一道黑光带着火焰直接穿透了雪女的防御结界，扑向了三尾，将她的唇喉死死缠住，三尾伸手想要去扯，却毫无办法，挣扎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却是再也无法开口。八百比丘尼往前走了几步，面色凝重。
“阎魔大人。”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死？”
八百挑了挑嘴角，气定神闲：
“您都不知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让我觉得很无趣，人类。”
“是呢，在下也在每天很努力的去死。只不过……”
转过脸看着还在挣扎中的三尾，八百的神色有些凝重，说道：
“为什么要牵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呢？阎魔大人直接杀了我不就好了？”
阎魔被她一句话气得沉默不语。表面仍然一副和煦的样子，说道：
“阎魔索命，亦可酌情处理。”
此时，另一个雪女轻飘飘地飞去了阎魔的旁边，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姿态却是毕恭毕敬的。八百比丘尼静静地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仍在努力在鬼哭声中撑着结界的雪女说：
“对不起呢。”
“不必。”
八百低眉垂眼，手中悄悄捏起了法决，抬头微笑着说：
“抱歉呢阎魔大人，我想这一次的会面，也该结束了。”
法决在她手中飞快变幻，金黄的卐字开始闪耀在她周围。阎魔脸色一变，抬手又是几道黑火，然而在那越闪越快的金光面前毫无魄力，随着一阵强光过后，刚才还在的八百比丘尼三人消失不见了。阎魔倒也不恼，只是低头叹了口气，抬头对白发的雪女说：
“回去了。这次就算了吧。”
然后看着那凤凰神社空荡荡的残骸，恨得牙痒：
“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
在一处陌生的荒野僻境之中，被扯下沉默封印的三尾喘着粗气，沉默不语。黑发的雪女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丝的怜悯。八百比丘尼设置好结界，回过头来，刚想要拍一拍三尾的后背，却被她一掌推开。三尾沙哑地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
“我说过的，占卜才是我的本职。”
“在离开风雅村之前，我看到大凶的卦象——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到我在你给我的水碗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卦象。”
三尾沉默了片刻，看向雪女，又问道：
“那她呢？”
“我来说吧。”
雪女淡淡地说，代替了八百，告诉了三尾这样一个故事。
原来在很早很早之前，雪女是八百的式神之一——她成为式神的理由很简单，她需要让八百超度一个冻死在她山上的男人。然而妖怪和人类之间没有“无偿帮助”这一说：这就意味着，要么雪女要付出珍贵的财物来交换，要么成为八百的式神。 然而，和时而任性的八百不同，雪女其实并不想被束缚在一个阴阳师的附近，于是她便逃走了。缺少了阴阳师的保护，雪女被随后出现的阎魔掳走了。见她不愿意杀掉八百比丘尼，阎魔便强行用镜姬做了另一个雪女……而至于为什么帮三尾，因为作为同样去过阎罗殿又活着回来的妖魔，在妖气里均会有着同样的印记，也许是阎魔的恶趣味，亦或者又意味着，她们再也无法真正逃脱阎魔的掌控。
八百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地微笑，继续说：
“嘛……作为阎魔大人，一个到了寿命却久久没有去地府报道的人类灵魂，的确仿佛一根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她的鬼使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来杀我，然而我就是死不掉呢。”
“所以呢，阎魔大人便开始执念一般的寻找我身边的人或者妖怪，孜孜不倦的找方法想要收走我的灵魂呢。”
雪女面无表情跟了一句：
“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
“所以……”
八百忍住笑，带着歉意地看向三尾。语气突然变得非常温柔：
“对不起，我窥探了你的梦境。”
“我……你和那位巫女之间的故事，我很抱歉。”
“但是我很确定，阎魔对你提出的那个要求，一定是骗你的。”
“为什么……？！难道你……？！”
八百犹豫了一下，低声说：
“因为，亲手按她的要求，将她埋葬在那棵樱花树下的人，是我。她要我答应她，确保不让那样的事发生。”
随后八百比丘尼转过头去，假装查看雪女刚才因为妖力使用过度而产生的伤痕，假装听不见背后传来，那隐隐约约，随风而来的抽泣声。
那抽泣声，变成了悲切的嚎哭之音，似是祭奠，亦似是诀别。
三尾最终辞别了八百比丘尼和雪女，独自一人远去了。她说，也许等自己变得更强了之后，再回来当一个式神也不错。八百没有拒绝她的要求，递给了她一张符咒，希望有缘再次相见。
等到三尾的身影走得越来越远，雪女突然开口道：
“你为什么要骗她？”
“因为，那位巫女大人的确已经死掉了。而八百比丘尼还活着。”
-风花雪月，死生契阔
-相逢相知，逝去亦陌
《三尾篇》-完-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