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天使的手上躺着一枚空心的弹壳。
这枚弹壳来自于.45口径ACP的源石弹药，圆头平底，RMA70-12被甲，轻锰矿弹头，表面蚀刻的纹路被时间抹平剩下一圈氧化过后的铜棕色，底部镌刻的拉特兰铳械所十年前的制式编号也模糊了七七八八。不过指甲敲在上面还是会留下清脆的叩响，动次打次，叮叮当当，能天使将它当做一台小巧的乐器放在手里把玩，扬起快要咧到耳朵根的笑脸大声宣布她喜欢一切能配合着她悦耳动听（实则五音不全）的歌声远走高飞的鼓点。
她又想到她14岁那年的守护铳配发仪式。按照教皇厅规定，符合年龄的萨科塔在通过学校和公证所针对源石技艺、体能指标、心理素质等一系列评估考核与测试后即可拥有属于自己的守护铳，于是能天使当年（在偷偷摸了好几回姐姐的长铳并狡猾逃脱了禁足惩罚之后）便以最优秀的动态视力、空间判断能力和气枪射击精度轻松拿下第一批获准资格。五十米开外是大圆圈套小圆圈的红色定点标靶，身后是响彻礼堂的唱诗班与交响乐，身前是铳械所的老伙计们引以为傲的精炼铳器一字排开，冰凉的金属明晃晃地反射着头顶的亮光。
能天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闭上眼轻声念诵经文，触碰每一把铳的质感，再让源石技艺依序流向膛管回路，左轮手铳，特制狙击铳，重型转轮铳，翅膀的余晖洒过长长的高脚桌。脚步最终停留在共感连接最强的地方，能天使像是早就知道答案那般得意地欢呼了一声，她享受轻装上阵的挑战，更享受暴风骤雨的快乐，那么结论显而易见——Vector型号短距冲锋铳，每盒弹匣装配三十三发子弹，压弹、上膛、拉开保险、扣下扳机，整套动作的流畅运行仅在几秒之间，定点标靶上便多了一个由三十三颗等距弹孔蹭着校长发量岌岌可危的头皮凿出来的苹果形状，甚至在十环的中央还贴心地标记出了左右两颗苹果核——天主赐福于我，阿门。那天傍晚连黄昏都不再扎得人眼睛发痒，她赶忙连跑带跳地将三十二颗弹壳兜在过于宽大的教会长袍前襟里奔回家向姐姐邀功领赏，换来的奖励是安杰罗甜品店一整个星期的苹果派，不过剩下的那颗弹壳她要保留起来，能天使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说第一颗射出的子弹当然有非比寻常的纪念意义，这代表她天生加持的幸运和从今往后要用双手守护的东西。
……苹果派，对，想吃苹果派了。能天使咂巴着嘴摇头晃脑地念叨，如果能有苹果派吃就太好了。如果她今天出发前先瞒着德克萨斯狠狠啃上一块热气腾腾往外直淌蜜汁的苹果派，填饱可怜的肚子，为连轴转了48个小时的身体歇足力气，没有在敌人眼皮底下的阴影里窜出一阵荡气回肠的咕噜噜噜，是不是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狼狈？是不是任务就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她和德克萨斯就不会被迫分头行动，内部通讯就不会被巧妙地切断了线，地下四层的电磁干扰区也不会恰到好处地火力全开？
多余的假设能天使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通往地上的路仅剩面前这条狭窄的、渐行渐远的、光线缓慢弥合的逃生通道。很可惜，最后一盒弹匣里的三十三枚子弹只有三十二枚将敌人的头颅穿透了成尸体，还剩一枚驻足在她的枪膛无处安放，并且十分不幸地和她的半个身子一起被埋进了坍塌的楼板间隙苟延残喘着，能天使压根无法向下弯折手臂来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腰部伤口，因为只有将铳管斜在身前才能勉强卡住脑顶不知何时就会再次滚落的大块碎石。
能天使的右手在剧烈颤抖。那根钢筋贯穿肩膀的时候她的光环和痛觉神经甚至都与大脑中枢强行断裂了几秒钟。她目测自己现在的射击误差得有足足十公分，比戍卫队实训期那帮巡逻的时候会被一根棉花糖骗出三个街区的白纸新人还要更加离谱——不过能天使冷静下来想了想，她估计也没有机会用这最后一颗子弹了，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嘴唇煞白发紫，光环彻底熄灭，伤口后知后觉地干涸，工作服黏着在溃烂的创面上露出偏移的骨刺，如果德克萨斯愿意仔细在里头翻腾两下扮演夺宝奇兵的话或许还能找到半截完整的肠子。
不过德克萨斯很可能欣赏不来肠子。叙拉古人对于异国美食的接受程度还是得再多向拉特兰人学学，能天使想，光是看到鲁珀面对中城小吃街那盘火爆肥肠时皱着眉无语凝噎的扭曲表情就能让她东倒西歪地笑上好长一段时间。就算三秒钟以后在潮湿炎热的龙门夏夜被她刚做完护理的蓬松尾巴往大腿上抽出几道加麻加辣的红印也值得，真的，大不了明天穿一条稍微长点的短裤去打卡或者直接装病翘班就好，能天使只是想再多看两眼德克萨斯精彩绝伦的条件反射——好吧……去掉那个无关痛痒的定语，——她就只是想单纯再多看两眼德克萨斯而已。或许她应该在快要去见上帝的时候停止自欺欺人。
她只是再一次，不受控制又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想念德克萨斯，能天使应该把它当成菜单上主厨力推的家常便饭。
“……那就别愣着，能天使。先把你右手边的主电箱打爆，我们很快就回家。”
看来人快死了的时候不仅会胡思乱想还会胡言乱语。刚才发生在能天使脑内的全部对话都被一字不落地抛进了尘土飞扬的空气，在尚且完好的那段通风管道里引起共振，最后传入从地面的行政楼层黑进安保系统一路杀下来的德克萨斯敏锐的狼耳。
“哈哈，德克萨斯……今天可没有神迹大派送啦！”能天使摇摇头，咳出一大口血后摆出自嘲的苦笑，“我只剩一颗不听话的子弹——”
“——那就相信你唯一的那颗子弹。或者相信我。”从身后提着源石剑疾驰而来的狂奔中落下话音的是能天使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冷淡却温柔，紧张却坚定，永远自洽，永远理性，永远替她看着背后也永远不容置疑。能天使打算放弃无用的思考了，苦笑停顿片刻过后向上微微牵扯几颗像素点，她现在只希望这个声音并不是由她的大脑释放出来的另一层以假乱真的幻觉。“两点钟方向，射程28米，铳口较平常向上抬高十公分……就现在！”
能天使没再说话，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着牙拔铳对准了德克萨斯所说的地方，丝毫不顾预制板扑簌着砸向她奄奄一息的脑袋，扣下扳机的同时阖上了疲惫的双眼。能天使并不知道德克萨斯的计划是什么，她既不知道德克萨斯将会在千钧一发之际降下剑雨将所有压迫在她身上的碎石定格在半空，也不知道德克萨斯将会给她小心翼翼地套上防毒面具、并在实验室全楼断电之后利用应急系统开启催泪瓦斯阀，更不知道德克萨斯将会在敲碎玻璃门拿走备用医疗箱后对她进行紧急包扎，又在穷追猛打中跌跌撞撞地抢走一辆面包车，把她稳稳放置在后座，一路向前头也不回地疲劳驾驶两个小时，最终抵达特里蒙城郊唯一一个能联络上企鹅物流救援小队的安全屋——但能天使也从来都没必要知道这些。因为最佳搭档纯粹的信任里无需掺杂任何预设条件。
德克萨斯说相信她，那么德克萨斯就一定有办法。
能天使毫不怀疑反之也会是一样。
「信仰悬在你的心口上方十公分处，语言流入你的血液，子弹滑进你的弹仓。」
“这是什么？”钥匙转动半圈拧开宿舍房门，德克萨斯把装着苹果派的纸袋搁在了背对着她伏案在桌的能天使光环中央的圆圈里，难得对她照着视频教程慢针细活的diy成品感到好奇。
“天呐，这你都看不出来，拉特兰人最宝贝的第一枚蚀刻子弹，从今天开始就是为德克萨斯精心特制的超幸运护身符咯！”能天使捻起串过弹壳底部的银质链条，回身示意德克萨斯低头放平耳朵好挂到她脖子上，最后再往她胸口划一道十字，凑上前在弹头尖端落下一个虔诚的吻作为祝祷，德克萨斯甚至不用做出任何卡扣调整，子弹就正正好好悬在了心口上方的十公分处。
“……那你不需要了吗？”德克萨斯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弹壳表面抬头反问。
“哼哼……我有一枚新的，所以这个就忍痛割爱让你占到大便宜啦！”
能天使的手上躺着另一枚空心的弹壳。其斑驳而扭曲的形状分别来自于碎石击打的凹陷，能天使冷却凝固的血迹，和德克萨斯剑雨划落的源石技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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