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记忆里的某个冬夜,窗外安静地下着雪,白色的雪花形状完整又漂亮,从漆黑泛着深蓝的天空中落下,被路灯的光所照亮。
雪静静地堆在门外,覆盖了房子,车,树,公园里的长椅。而室内一片宁静温暖,被子和枕头带着一种混合了洗衣液、柔顺剂还有各种护肤品的柔软香味,连床头的灯光都惫懒迟钝,静谧显得如此缱绻缠绵,将一片空白的梦境无限拉长。
忽然之间,白天与夜晚,梦与现实,凌晨与半夜的界限都被模糊了。
安吉拉带着满脑子的哲思睁开眼,恍惚看见逆着光一个熟悉的影子。医生的岁数被此刻幼稚白软的表情砍掉一大半,她蹭着自己散了一枕头的金发前进,把脑袋不客气地塞进那个影子里,埋进温软怀抱,再黏黏腻腻地叫道:“法芮尔……”
法芮尔,飞机还有几个小时?不再睡一会儿吗?
法芮尔,要走了吗?去中东,还是澳洲?什么时候回来?
法芮尔,当心一点儿,别让我再去医院接你了。
法芮尔……她捏着枕边人的发梢,将脸贴着那战士带着伤痕的胸口,一点水光从睫毛里溢出来,马上就顺着小麦色的肌肤滑落下去了。
早就被暖热了的义肢隔着被子将她捞过来,小心地搁在自己怀里,像是巨龙小心藏起它的宝藏。黑发垂落在一枕头金沙上,龙低头吻了吻她的财宝,吻了吻那绒绒的发顶,吻了吻那带着红晕的脸颊,吻了吻藏在自己胸前的唇角,然后法芮尔勾起她的头发,指腹从纤细的后颈,一路蜿蜒往下。
“唔嗯……别,法芮尔……没有……没有力气了……”
“放过我……抱抱我……”
那声音是从梦里走来的女巫的咒语,是无意识滴落的蜂蜜,是毫不掩饰的娇软,和全心全意的信赖。法芮尔轻轻收拢手指揉捏她的腰际,掌中人顺从地贴合她的手掌,乖巧地任由她抚弄。
一种沉重的,不可置信的迷惑将法芮尔弄懵了。
就仿佛是,不,确实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忽然拥有了全世界。
甚至不是隔着橱窗的“遇见”,不是游乐园里的“相逢”,不是远远望着,而是……她“拥有”这一切。
这个世界,这个女人,属于她。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忽然把那颗缺失已久的,发霉生锈的心脏,重新塞回了她的胸腔。热血从里面泵出来,咚咚灌满她的身体四肢,她如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她仿佛第一次活着。
她开始想,也许……我真的就是那个人,被这个女人所期待的那个人。
安吉拉第二次醒来,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像是睡了三年来最好的一个觉,她伸了伸僵硬的腰,然后对上面前一双暖棕色的眼。
法芮尔侧身躺着,将她抱在怀里,还近在咫尺地盯着她看。
一瞬间,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被暴风雨般塞回了她的脑子,安吉拉浑身一僵,意识到自己要付出一时冲动的代价了。
——该死。
天使懊恼地从法芮尔的臂弯里缩了出去,像蜗牛一样,缓慢地,一点点地蜷起来,并且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法芮尔饶有兴致地拉她的被子,被子里的蜗牛紧紧抓着,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床边移动。法老之鹰弯起嘴角笑了笑,坐起来伸开手臂,一把将安吉拉抱着拖了回来:“为什么要逃跑,医生?”
Doctor。
那熟悉的称呼一下子将安吉拉从被子里炸出来,她瞪着眼前促狭带笑的埃及人,一时间差点怀疑对方其实什么都想起来了。
然后下一秒,法芮尔暖棕色的眼里浮现出真实的不安,安吉拉自感罪恶地裹着被子低头,耳朵发烫:“我……呃……抱歉……对不起……”
“为了什么?”
安吉拉无地自容,比当初睡了自己的病人还无地自容——去告我吧,吊销我的医疗执照吧:“我……”
她露出两只红红的,带着水光的眼睛来:“我……”
卑鄙地、无耻地、仗着对方失忆,睡了自己的前女友。
法芮尔得特别认真,特别仔细,还得将耳朵贴在安吉拉的嘴边,才隔着被子听到了那段模模糊糊,比蚊子叫还不如的中学生检讨。
她扶着脸笑得整个人都在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又真实了几分,同时很镇定,很肯定地说道:“虽然我失忆了,但是我觉得我不会同意跟你分手的。”
安吉拉嗔瞪她一眼:“你又不知道!”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那个人的话……如果我真的是那位法老之鹰,那我就应该知道。”失忆的法老之鹰摊摊手:“我不可能跟你分手的。”
“可是你当时!”安吉拉急得撑起身子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也没穿:“你当时……什么都没有说……而且,我们那时候已经很久不说话了,我当时真的觉得我们完了……”
暖色的灯光打在她凝脂一样的皮肤上,斑驳红痕显出无比暧昧而旖旎的味道,绵软的胸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法芮尔的视线落在那十分诱人的粉色顶端。
安吉拉忽然注意到她的视线,瞬间裹进被子里,气得大叫:“法芮尔!”
“我在听,我在听。”法老之鹰倚着床头躺下:“嗯,你可以再给我多讲讲,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说话了?”
话到这里,安吉拉忽然咬住唇,那长长的,金色的睫毛迎着光抖了抖,她再不说话了。
法芮尔试图伸手去碰碰她,安吉拉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等你想起来你就知道了。”
她扭身下床,用脱下来的衣服遮着身子逃进了旁边的浴室,法芮尔从衣帽间里捡了衣裤穿上,跟着到了浴室,她还未开口,安吉拉就道:“之前在医院里我就替你做过检查,脑子上没什么毛病,推测失忆是心理原因,我之前联系过几个认识的医生,怀疑这症状是跟PTSD有关,我……之后会帮你请专门的心理医生。”
她的声音隔着浴室门,模模糊糊被削去了许多细节。
法芮尔站在门口,那些昨晚刚刚被安抚下去的,又再次浮现出来。
“我不要。”她硬邦邦地开口:“我不看心理医生。”
门那边窒了一下,那位很会找借口的“作家”小姐急匆匆道:“可是……法芮尔,你需要看医生。这方面,我帮不了你……”这件事上,她好像找不到什么借口,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无助地重申着:“你得看医生才行……”
法芮尔不说话,门好像被人靠住了,那边的人低低地说:“我……答应过布丽吉塔的,我一定会给你请心理医生。”
“法芮尔,我会治好你的。你会好起来的……恢复记忆, 回到你原本的生活里去。”
她每说一句,法芮尔的脸色就更阴郁一分,好像刚才床上的一切,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似的。
“我说了,我不想看心理医生。”她忽然出手,强行将门推开了。
安吉拉本来是靠在门上的,谁知道那个法老之鹰力气那么大,盛怒之下又这么莽撞,一下子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法芮尔咬牙站在门口,那双眼里满是被强自压下的愤怒,还有悲伤,还有眷恋,还有困惑,所有的感情被暖金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她这样看过来的时候……就仿佛回到了从前一样。
回到从前……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发生争吵的时候,她们渐行渐远的时候。
安吉拉愣愣地坐在地上看她,那高挑的女人皱皱眉走过来蹲下身,一脸认真地说:“你明明不想治好我,为什么要给我请医生?”
“什么?”安吉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芮尔真的很生气,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向安吉拉发脾气——像是被锁链束缚一样,她的怒火被牢牢地限制在心里,她无法口出恶言,也无法对安吉拉做任何发泄的事。只要看见这天使的脸,她就什么都做不出来。
无形的锁链从她所不知道的过去延伸到了现在。
她能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仅限于用力地捏住了安吉拉的下颚,强迫她听完自己的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根本不想我治好,对不对?”
“安吉拉,你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对不对?”
那湛蓝的眼微微睁大了,那个人不自觉地在她掌心中挣扎,嘴唇抿得没有血色,她在法芮尔掌中艰难地摇头,脸色难看得像一张苍白的纸。
“不然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你从来不肯跟我说清楚,可是这样不是能更快帮我恢复记忆吗?你找到我这么久,一直没有告诉别人,连布丽吉塔都是为了帮我更换手和脚才找了她来。”
“要请医生早就可以请了,不是吗?你一直拖着,布丽吉塔催你你也拖着,直到拖不下去为止。”
她向着安吉拉靠过去,安吉拉却仿佛畏惧般地后退,法芮尔跪在地上靠向她,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流露出温软的神色:
“我一直在想我是谁,布丽吉塔希望我是法老之鹰,你呢?”
强硬的机械手,理应有超出人类的力道,然而即使在用力的情况下,也没有弄疼安吉拉分毫。
法芮尔眨了眨眼,暖棕色的眸子,怒气如水雾般消弭,只剩下了令人沉溺的温柔:“安吉拉,你一直告诉我,我是法芮尔·艾玛莉,我是法老之鹰。”
“可是,你真的希望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