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似乎都以为一个失忆的人就应该对自己的失忆耿耿于怀,不断地想去挖掘出自己的过去,却好像没听说过谁对自己的上辈子耿耿于怀,想去挖掘前世记忆的。
对于法芮尔来说,那就是前世记忆。
她知道自己忘了,可大家都不记得上辈子嘛。她就是一睁开眼就只剩下一条胳膊一条腿了,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她孑然一身地行走在这世上,因为她有记忆以来就从来如此,所以她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结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知道她的前世,了解她的过去,还告诉她,她以前有现在的两倍重。
直到遇见安吉拉为止,她才发现自己与‘前世’并不是毫无关联。原来她不是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流浪,也不是真正的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这世上有某处她失去记忆也想要抵达的地方,也会有人记得她,关心她,找到她。
安吉拉……这名字每次出口都有一种刻在灵魂里的熟悉,仿佛每一个字母都在心上水滴石穿地凿出了痕迹。所以……她们俩以前,该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她对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她们得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安吉拉把她的衣服一直带在身边?
就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样。
法芮尔心里隐约有个答案,但她不敢确认,而安吉拉好像也不想提。她慢吞吞地洗了澡,费劲地穿好衣服,然后扶着墙一步一跳地挪出去。安吉拉听到她的动静赶紧过来开门扶她,一边扶着人重新坐回轮椅上,一边皱眉抱怨:“不是让你叫我吗?”
法芮尔刚洗完澡就折腾出了一身汗,累得手脚发软栽倒在轮椅里,强撑着说没事——她可不想再被安吉拉公主抱抱出去了。
但她那点小心思仿佛完全瞒不过面前的人,医生弯了弯嘴角没有拆穿她:“虽然纳米光束能够起到快速治疗的作用,但你最好还是多休息,对恢复健康更有帮助。”她见法芮尔眨巴着眼望着自己,只好抱臂直言道:“没事就去睡觉吧。”
医生下巴一抬,指了指床:“既然你平衡感那么好,我猜你肯定能把自己弄到床上去,不需要我帮忙?”
法芮尔当然连连点头,医生又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安吉拉转身出去,关门前又忍不住退回来警告那位有无数前科的法老之鹰:“我说真的,法芮尔。你现在是病人,不要逞强,有事一定要叫我。”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是法芮尔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一定得拜托安吉拉,她转动轮椅在房间里转了个圈。
据安吉拉的说法,她曾经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好几年,但是后来因为工作原因离开了,这次回来不是因为工作,好像也还没在这里待多久。她试图从房间里找到什么信息,比如……安吉拉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这是她以前的房子,还是暂时租住?她原本打算在这儿待多久?她为什么回来?
可是房间虽然也算漂亮,陈设却实在简单,除了一些装饰的花瓶,地毯之类,就只有生活必须的家具。法芮尔甚至猜不出来这些东西是房子原来就有的,还是安吉拉自己买的。
她看不出所以然,就又转回衣柜前去看那些衣服。
显然这是安吉拉自己的卧室,她把主卧让给了法芮尔,可是衣服用品还在。衣柜里有几件衣服法芮尔曾见她穿过,想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经常回这里来取东西——403确实不是什么舒适的居所,也几乎没有储物空间。
相比起来另一边那些不属于安吉拉的衣服数量上少很多,但仍旧比法芮尔现在所拥有的所有衣服都多,大概装满一个最大号的旅行箱不是难事。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似的,衣柜最边上的储物空间里就有一个最大号的旅行箱,看上去像是经历过千难万险似的,带着一身沧桑的刮痕。
法芮尔有些好奇地伸手想把箱子转过来,谁知那箱子上是指纹锁,触到她的指腹竟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应声而开。原本就立着的箱子突然打开,把肚子里装的东西全都稀里哗啦地落了出来。
没打算窥探别人私人物品的法芮尔连忙想把东西捡起来塞回去。然而她缺了一边的肢体,只有左手可用,又坐在轮椅上,动作一急差点从轮椅上栽下去。箱子被她撞开,落下来的相框翻了个面,正面迎上她的视线。
那是……自己吗?
照片里的女人高挑漂亮,黑发及肩,颊边垂着与安吉拉给自己的那几个如出一辙的金色发饰。荷鲁斯之眼没有被伤痕割开,完整地印在右眼下面。健康的麦色皮肤,露出热情洋溢的灿烂笑容,一手揽着怀里的金发女人,一手傻乎乎地冲镜头比着V字。
她穿着黑色的运动背心,露出来的右手有着清晰分明的肌肉线条,而她怀里的人却没有看镜头,在这种时候也仰着脸回头看她。
一双蓝眼弯得要溢出水波来,满脸都是温柔又幸福的笑容——是她从来没有在安吉拉脸上见过的笑容。
当然了……她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自己。
原来她还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来吗?她复杂而微妙地模仿照片中的自己拉动嘴角,难以想象要怎么样才能笑得那么灿烂?好像隔着照片都能体会到那人愉悦飞扬的心情。
那样的人……好像能发光一样,难怪安吉拉喜欢……难怪安吉拉……
她反手将照片扣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贫血的原因,觉得脑袋一阵阵地发晕,胸口苦闷难受。不论如何,随便动别人东西总是不好的。她这么想着,匆忙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一眼也没敢多看,全都塞回箱子里去,合上箱子的时候又想到是自己的指纹打开了箱子……
难道是自己的东西吗?那么是不是就不算是“动别人的东西”呢?
可是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东西也能算是自己的吗?
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她脑袋里面绕来绕去,只觉得本来就没有几毫升的脑汁都要被耗干了,失血过多和受伤的后遗症一股脑地找上门来,眨眼之间头痛心慌,已经愈合的伤口也疼。她调转轮椅想要躺到床上去,竟然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撑床。
可是她哪里还有右手?!
这一下撑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床边,左腿磕在地上,又因为右边没有支撑栽倒在地。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习惯了忍耐,她这么折腾一通一声都没出,安安静静地摔了,安安静静地躺下。
仰头看着天花板,反倒觉得冷静了些,真神奇不是吗?
她从未觉得自己残缺不全,却没想过自己只是一块小小的碎片。她没觉得她失去了什么,因为她已经把什么都丢掉了。在遇到安吉拉之前,她从没想过要好好生活,可是原来她也是能好好生活的。
她能那样灿烂地笑,能肆无忌惮地把那个女人揽在怀里,她曾有那样健康强壮的身体。她曾是一颗燃烧的太阳吗?如今却只余一把残存的灰烬。
她是灰烬,是遗落光辉后的影子。
她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