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小白的质问，小青慢慢垂下眼，握紧了拳，却没有说话。
小白有些失望——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青不愿意对她说真话，也不愿意分享自己的心事了？甚至连她想要变成人类这种重大的抉择，自己也没有资格参与了吗？
“小青。”
她沉声唤了一声，这一回，小青动了一下，终于出声了。
“姐姐，你不希望我变成人类吗？”
“我的意见重要吗？”小白承认自己有些赌气，但在出口之后，她便即后悔了，语气也不由自主放柔和了许多：“我不想干涉你的决定，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先告诉我。”
“没有为什么，当妖当腻了，觉得做人也不错。”
“小青！”
这边宝青坊主见两人似乎要争吵起来，魅惑的妖瞳一转，娇笑起来：“哟，小青姑娘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狐狸，你闭嘴！”小青伸手要去捂宝青坊主人的嘴，但对方倏忽之间已从眼前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成堆的储物箱上方。
“小白姑娘，我该继续说下去吗？”
小白淡淡瞥了小青一眼，她便放下了准备继续去捉狐狸的手，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旁，扭头不去看姐姐。
“小青姑娘当时找到我，问我小白姑娘寿数凡几。于是我说啊，小白姑娘如今转世成人，人世不过百岁，转眼即逝，还是珍惜眼前人为好。”
小白转头看了小青一眼：“所以你就打算变成人类？”
“我说了，妖我已经做腻了，和姐姐一起变成人类有什么不好的？”
“你修行了这么久，成就了蛟身，他日化龙也指日可待，又何必非要变成人类。”
“可我想做人类，我想和姐姐一起。”
小白还想再劝，就见小青紧握着拳抬起头，眼瞳变得异常赤红，如同火焰在其中燃烧。
“阿宣可以为了你从人变成妖，我就不可以为你从妖变为人吗？”
我就不可以吗？姐姐，我就不可以吗？
沉默半晌，小白唇边吐出一声喟叹：“小青，你这是在赌气吗？”
小青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小白冲她挥了挥手，小青虽然在闹别扭，但还是乖乖地靠了过去，任由她轻抚着自己的头发。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变成人。”
“可人类的寿数只有百年，到了那时候，我、我……”
“我不要你为了我变成人类，也不想生生世世让你寻我。傻小青，我也很自私，我想要长长久久地与你相伴。”
小青陡然睁大了眼睛：“姐姐，你的意思是……”
“我想要活得更久，变成妖也好，修仙也罢。”小白的指尖穿过小青的青丝，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理着头发：“我想宝青坊主，一定有什么办法，对吧？”
“呵，你们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要变人的，要变妖的，不人不妖的，全都要我来管。”虽是说着抱怨的话，但宝青坊主仍是哼笑着点了点头：“成妖不难，许多年前我也曾替小白姑娘的老情人办成过这件事。只是呢，要我办事是有代价的，就看你舍不舍得那个代价了。”
小白还没有开口，小青就伸出手臂将她护在了身后，警惕地看着宝青坊主：“狐狸，你可休想从我姐姐这里骗到什么好处。”
宝青坊主挑起眉冷冷地打量她一会儿，轻哼道：“我这里可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小青姑娘要是这么说，这生意我可就不做了。”
“坊主……”
“小白，不要求她了，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带你修仙也好，把妖丹分给你也好，总会有办法的。”
小青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小白知道她只是不希望自己损失了用来交换的东西。人寿短暂，但她们至少还有数十年的时光，就像小青说的那样，依靠自己未必不能解决问题。
于是她点了点头：“嗯，一定有办法的。”
见两人打算离开，宝青坊主无趣地重新窝回了躺椅上：“不送了。”
小白拍了拍小青的手背，柔声道：“小青，我有些工作上的事要问坊主，你先到外面去等我。”
“小白姑娘果真有公事要找我？”待小青离开后，坊主悠悠地道：“小青姑娘这件事我可是认认真真打了报告交上去的，一点违法的勾当都没做。”
“我知道，这件事我还没有谢过坊主。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想知道，坊主究竟为何要误导小青，引诱她产生变为人类之意。”
“哦？”狐狸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小白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坊主心里明白。”小白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和小青之前多得坊主照顾，但如若有人想要打小青的主意，即便我已经失去法力，也绝不会与那人干休。”
狐狸用烟斗敲了敲左手的掌心：“不愧是非人管理局的精英干员，想必小白姑娘多少已经察觉到了。”
“嗯，上头有人提醒了。”
狐狸伸了个懒腰，一双大白腿往躺椅扶手上一翘，深深吸了一口烟斗：“最近这里不太平，小白姑娘和小青姑娘走夜路可要小心了。夜露深重，我就不送二位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小青挽着小白的手，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小白在出神——明明小青就在身边，她仍止不住去想关于她的事。
小白从不怀疑小青对自己的感情，亲昵、敬重、珍爱、仰慕……但她唯独不确定这其中是不是有爱。
若说人间伴侣之爱，是生命之中只有彼此，灵魂契合，水乳交融……她与小青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是如此。小青待她始终如一，至今未变，这反而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小青对自己真正的看法。
“……姐，姐姐？”
小青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她微微晃了晃头：“什么？”
“今天的事……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
小青会主动道歉可是件稀奇的事儿，当初她还跟着许仙的时候，小青没少在人间闯祸。每次都得小白逼着小青才会不情不愿地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是我错了。”话才出口就觉得有些熟悉，恍惚之后才想起小青曾在修罗城中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是我没有体谅你的心情。”
“姐姐……”
“小青，以后叫我小白吧。”
小青咬了咬下唇，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你不愿意？”
“从前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姐姐，可是当我喊你小白的时候，你却再也没有回过头。”
小白想起来了，许多年前她出发去刺杀国师前，曾对小青说过这样的话。
可在那之后……
仔细想想，从小青发现自己爱上阿宣之后，就再也没有喊过她小白了。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纠正小青的称呼，为什么任由她一直呼唤自己“姐姐”，又为什么对她给予自己的亲昵与暧昧下意识地抗拒？
小白一时间无言以对，她曾真真切切地喜欢过阿宣，如今却也明明白白地被小青牵动着心弦。有时候她会暗恨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像人类，心绪一重又一重，再也无法做回当初那心思单纯的小蛇妖。
“唉……”最终还是小青先叹了口气，上来执起了小白的手：“别露出这样的神情，姐姐，我并不想让你难过。”
从什么时候起，小青学会对自己认输、妥协，放下身上的尖刺了呢？
也许是她一次又一次要求小青去做她从前绝不会做的事，让她经历这么多磨难开始。当初那条愤怒带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蛇终究也被磨平了棱角，学会了为人处世。
“姐姐你看。”仿佛要哄小白开心一般，小青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形的小木盒，塞进了小白的手里：“送给你。”
“给我的？”
小白记得这是小青跟宝青坊主交易得来的东西，没想到竟是打算送给自己的。她有些欣喜地打开盒盖，却惊讶地看到里边静静地躺着一根钗子。钗子的造型和自己原来那根青蛇钗极为相似，但其中一股却是白蛇的形状，状似一青一白两条小蛇纠缠在一起。
她喜欢得紧，拿起钗子反复摩挲了一会儿，当即反手将披散的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把青白蛇钗插进了发间。
“好看吗？”
“嗯，姐姐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你呀，从哪里学的这些花言巧语？”虽是嗔怪了一句，小白却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爱不释手地轻抚着钗头。
“姐姐总是不愿意我去把青蛇钗取回来，我便索性找狐狸打造了一根全新的钗子。钗子里存放了一些我的法力，虽然没有原来的厉害，但也可以保护姐姐无虞。”小青为小白整理好头发，眷恋地看着她：“今天是我们在现世重逢一个月的日子。从前总觉得岁月悠长，很少去在乎时间。但时至今日才觉得，和姐姐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涌上心头，让小白紧紧握住了小青的手，脱口道：“小青，其实我——”
“嘎嘎嘎嘎，这法宝的气息好生美味。”小白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街边的房顶上突然落下了一个巨大的身影，烟尘散去之后，两根熟悉的牛角露了出来。
小青的目光无言地在眼前牛妖头上那断了半截的角上停留了一会儿，暗骂一句“冤家路窄”。
牛妖形似那修罗城中的牛头帮主，但它显然已经不认得青白二人，目光紧紧地盯着小白头上的蛇钗，舔了舔嘴唇，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神色。
“牛敢当，107年前具化人形，登记编号为3551。”小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要拦路抢劫，做违法的勾当吗？”
牛妖脸色微变：“你究竟是谁？你是……管理局的狗腿子？”
小白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凛然道：“你不用管我是谁，如今已经不是乱世了，无论是人是妖，若是危害了公共安全，都逃不过制裁。你想清楚了，真的要走上这条路吗？”
牛妖转头四下看了看，周围静悄悄地，这里又是一条暗巷，于是心下安定了许多，嘿然道：“小丫头，若是你乖乖交出法宝，我老牛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我就在这里吃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吃了我姐姐，你有这个本事吗？”
小青上前一步，挡在了小白的面前。赤瞳之中似有火焰燃起，变得愤怒而明亮。
想起在修罗城中被牛头帮主追得满身狼狈的那些时光，小青就心头火气，霎时间上身窜出一头巨大的青色蛟首，如同扑食一般扑向牛妖。伴随着一声蛟吼与漫天青光，升腾而起的威压唤起了牛妖的动物本能。他伏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生怕下一秒就被青蛟吃下肚去。但那边许久没有动静，他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小青和小白的身影？
牛妖努力爬起身，却发现自己双股战战，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他越是回想起那双赤色的蛇瞳，便越觉得后怕。定了定神，他转身跑进了黑暗中，迅速远离了此地，哪里还敢打什么法宝的主意。
墙角，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后退，隐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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