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萨曼莎先是低头去看了看歪坐一旁的克雷格。
他看上去比海蕾年轻很多,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理着一头部队里那种短发,瘦长脸,鹰钩鼻,相貌平平,沉默寡言。但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哨兵,反应迅速,能力……也还行,在被萨曼莎击溃精神体之后受到重创,只不过被简单治疗了一下,就又恢复了清醒。
他此刻就坐在那里,强硬地逼着自己不躲不闪地迎上萨曼莎的目光。
人精神的强弱与肉体无关,而精神上的创伤又比肉体上痛得多,面对这样一个不久之前才对他造成了巨大伤害的施暴者,他很难克制住自己的畏惧心。但他不能示弱,眼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海蕾的求情是无路可走的姑且一试,做这样的工作的人,应该早就准备好随时迎接死亡了。
话虽如此……死亡也有很多种。
萨曼莎从腰后抽出那把杀死了德雷尔的刀,认认真真地对着克雷格比划,“所以说,你们两个,是结合的关系?”
克雷格眉头一跳,咬紧了腮帮子,避开了萨曼莎的目光。海蕾斟酌着摇了摇头,“不,我确实爱他,我们……克雷格是我的情人,但我们没有结合。”
“是么……这倒是很容易就能测试。”萨曼莎点点头,忽而抬手,她的动作快得像是一道光,银光乍现之后,海蕾的一片耳朵就随着鲜血飞了出去。她大吃一惊,张嘴吸气,甚至几秒后才爆发出一声痛呼。
克雷格狂怒暴起,就近向着萨曼莎冲过来,他试图扑倒这个女哨兵,但女哨兵的动作比他快太多了。她轻巧拧身,好像一阵风似的让开了他的冲势,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手上使劲,脚下一绊就将这愤怒的同行给按在了地上。
就听“嗖嗖”一声,她从地上挑起了一段绳子,正是之前用来绑她自己的,三两下将克雷格绑了起来。她绑人的手法独特又实用,好像这辈子绑过的哨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克雷格的力气在哨兵里也算是大的,用尽全力挣了挣竟然不能挣脱。
海蕾捂着自己的耳根痛得满脸冷汗,从椅子上滑下来。克雷格拼命挣扎,却被萨曼莎踩住腿弯,她抬手将刀尖对准了海蕾的另一只耳朵,“告诉我,你们的上级是谁……克雷格?”
空旷的工厂里一时只有海蕾痛苦的喘息和克雷格压抑的咆哮,泪水和汗水模糊了海蕾的视野,疼痛让她表情扭曲,巨大的痛苦使她精神涣散,难以集中注意力。她无法反击,甚至无法安抚克雷格,她只能颤声道:“不要……克雷格,我求求你不要……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和你一起……”
她努力撑起一个笑容,“我们可以一起死,足够了……”
真的么?萨曼莎瞥了一眼脚下的哨兵,他愤怒又不甘,嘶吼挣动,绝望地用头撞地——死亡有很多种。
有自己慨然赴死,也有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被虐杀。
还有一种,是一个哨兵失去与自己结合的向导。
对于哨兵而言,那是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死亡。
哨兵有世界上最孤独的情感体验,那种无人可以分享的,不可能被感同身受的,日复一日被囚禁在一种独特的感官中,长期被痛苦困扰所滋生的孤独。还有被强加的任务,为了任务而存在的人生,奔波于生死之间时,根本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时间,可以去照料他们的感情。
只有向导,哨兵的世界里,只有向导是唯一的解药。
能和一个向导建立起彼此独属于对方的稳定联结,确实是无数哨兵的梦想。
那就意味着,你孤独的世界里,终于迎来了另一个居民。从此,那个人会陪伴你,保护你,照顾你,与你一起经历所有的风雨波折。从此,有人会体谅你,理解你,抚慰你,知道你所有的痛苦和恐惧。从此每一个黑夜里都有人在等你回去。
这是终极的诱惑,当这样的联结建立以后,哨兵的精神世界就将与向导联系在一起,他从此将变得稳定,感到安全,从无尽的痛苦中逃出生天。但如果……这样的精神支柱被摧毁呢?
刀尖微垂,克雷格如同心悸般猛然弹动身体,可是仍然快不过那道银光。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住手——住手!”
海蕾无声地仰面痛哭,另一边的耳朵也落在地上,脸庞鲜血长流。
“克雷格,想想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名字?两个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孩子?还是你的向导?”染血的刀被抛上抛下,好像长了眼睛一样每次都会好好地回到女哨兵的手里。
她像个魔鬼一样用言语戳进克雷格的心里。
“哪怕所有人都死了呢?哪怕任务全都失败呢?有什么能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克雷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海蕾惨然嘶声:“不——!克雷格!不准!”
“我可以放过她,甚至放过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
“不!她不会的,克雷格,醒醒!”精神力艰难展开,试图唤回克雷格的理智,但下一秒就因为被女哨兵反手一拳打在太阳穴上而中断。海蕾摔倒在地上,剧痛、失血和击打的震荡让她头晕目眩。
而萨曼莎还等着一个名字。
克雷格眼白全被染红了,也不知道是血还是遍布的血丝,他恨到极点地瞪着萨曼莎,半晌,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名字。
那女哨兵满意地一笑,放开了他。她绕到海蕾身后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向导提起来,当着克雷格的面把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你要做什么——!”克雷格猛扑上来,但只重重摔在了地上,等他抬头时,他听见了海蕾窒息濒死的声音。
海蕾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地在那个女哨兵手中抽搐,只一转眼的功夫,她就垂下了挣扎的手。萨曼莎一松手将她丢在了地上,笑意敛尽,冷血无情,“她是对的,克雷格。不要相信执行任务的哨兵。”
“不……啊……啊……海蕾!海蕾——!不!!”
……
杰森没有能够抓住海蕾,艾琳从他的视野里清楚地看到了海蕾爬上那辆车。可是再气也没有办法,杰森已经受了重伤,又被她强行入侵精神,夺取意志搞了那么一套,整个人都快废掉,要是不及时救治的话弄不好得赔契达尼亚特种部队一个哨兵。
另一个哨兵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艾琳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到杰森身边去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海蕾那一颗精神震爆弹投在这和平城市的市区里,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更惨的是艾琳必须赶在德哈马的警察赶到之前撤离——她可没忘,出发前就跟他们说了,西里亚和北方联盟没有引渡条约,万一被抓,他们只能自生自灭。
她一边给杰森做急救,一边呼叫萨曼莎,那边久久不应,搞得她都开始担心了。精神视野里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知道萨曼莎是被震昏过去了,还是跑掉了,或者又犯了老毛病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乔伊斯身在几十公里外鞭长莫及,只能帮忙销毁附近监控摄像留下的影像,以免事后被警察查到他们的长相。
好在杰森伤在精神上,艾琳急救之后将他扶起来,几乎是驮着高大的哨兵塞进了车里,她等不了萨曼莎,直接开离了现场。几十分钟后,乔伊斯也清理了十字街18号留下的痕迹,来到了备用的安全屋,与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失踪了一个小时的萨曼莎。
她满身都是血,好在从敌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是黑色的,乍一眼看不太出来。一侧的脸仍旧肿着,未能擦拭干净的血痕让她看上去有着被凌虐般的诡异脆弱感,但除此之外她看上去比杰森精神多了。艾琳一见她进屋就站了起来,刚想兴师问罪,女哨兵从肩上扔下一个人形物体。
“是海蕾的哨兵。”乔伊斯大概在门口就已经问过了,此时帮着开口,“萨曼莎也受到了精神震爆弹的影响,不过海蕾去接自己的哨兵,她趁机跳上了海蕾的车。她和对方三个人一路打到了郊外去,好不容易把人捉住了,海蕾服毒死了,哨兵……”技术专家摊手叹气,“差不多是废了。”
那高挑的女哨兵站在门口,安静乖巧地点头,补充了一句:“我想……也许你还能从他脑子里挖出来点什么,就带回来了。”
地上的哨兵保持着被扔下时扭曲的姿势,与尸体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还有呼吸。艾琳上前查看了一下,忍不住皱眉,“怎么搞成这样的?”
“就是……他的向导,在他面前服毒自杀了。”哨兵想了想,“我之前还杀了他的精神体。”
“天啊……”艾琳掩面叹气,“能不能不要搞成这样?你就不能在海蕾自杀前阻止她吗?这下可有得忙了……你还问出点什么吗?”
哨兵回想了一下,“他最后好像说了一个名字。我用海蕾威胁他说出上级的名字,海蕾为了阻止他而自杀,我没来得及阻止……不过在那之前,我好像听到他说……”
“……霍利。是这个名字。”
艾琳回头看向乔伊斯,“西里亚有哪位高官是叫‘霍利’吗?”
“稍等。”乔伊斯现场开查,半分钟以后就告诉她:“是国务秘书,西里亚的国务秘书叫马丁·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