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原本打了很久的腹稿，预想着父亲会如何责备她的任性，自己又要如何解释不久前的信誓旦旦和现在的落荒而逃。但父亲除了劝她给Elsa打个电话以外，什么也没有说。到这顿漫长的晚餐吃完的时候，那些准备已久的负隅顽抗已经消失殆尽。在学校时憋起来的一肚子气早已经泄了个干净，她开始忐忑起来，整晚她都捏着手机，心神不宁。
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宿舍活动和作业时间。
九点半，玫瑰院晚会点名的时间。
十点，所有学生都必须回到宿舍里，准备睡觉了。
十点二十五，手机突然响起来，Anna的心脏都差点吓得跳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对不起……”
“殿下？”电话那边是年轻女孩压低的声音，纵然压低了，Anna也分辨得出来那怎么也改不掉的，略微软糯的南方口音，“……Loretta？”
电话对面松了口气，“是我，殿下。我找人问了您的电话……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只是您好像是突然回家了？所以我想来问候一下，您一切都好吗？”
不知是因为所受到的教育还是个人经历的缘故，这个马尔堡的女孩有着比其他同龄人都要谨慎的性格，Anna想到自己突然的不辞而别，Loretta一定一头雾水，并且一直为自己担心吧？
她感到有些抱歉：“我没事……对不起，Loretta，我那天……走得太急了……”
“是家里有急事吗？”
“呃……嗯、嗯……”Anna不知道该怎么说，却听到那边舒出一口气，“不是因为健康问题就好，因为Elsa殿下那样……我还以为您也……”
“Elsa怎么了？”Anna忽然提高了音量，让Loretta吓了一跳，“……您小声点，殿下，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了。Elsa殿下不是生病了吗？我以为您知道……”
Anna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空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焦急地炸响，“她怎么了？她生什么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呃……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周五？周五早上的早会点名是Matthews夫人亲自进行的，之后一直就没见到Elsa殿下，我看那几个和她很熟的七年级女孩每天都会轮流去你们的宿舍里看她，或许是感冒？上周不是一直在下雨吗？也挺冷的，Elsa殿下一直很忙，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受了凉……”
上周……下雨……
后面的话Anna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了，她满脑子都是那件湿透了的军装——是啊，上周那么冷的天，在雨里淋上一下午加一晚上，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
她又想到上周六的时候Elsa去看她的训练赛，那时姐姐的校服就被雨淋湿了，她穿着湿衣服看自己打完球，等自己去洗澡换衣服，把自己送回宿舍去，那之后呢？她有没有好好把湿衣服换下来？她有没有着凉感冒？她有哪怕喝杯热可可暖暖身子吗？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甚至生出一种不知由何而起的恼怒来——为什么周全细致的大公主殿下偏偏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上心呢？为什么她身边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过？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没有注意到？
她不知道自己胡乱应承了Loretta些什么，挂了电话，她就跑去敲Agnarr王子的书房门，王子似乎正和谁在开会，他向视频另一边的与会者们致歉，而后走来问那火烧屁股一样的小女儿：“怎么了，Anna？做什么这么着急？”
“Elsa！爸爸！Elsa生病了！”她握着电话急得就差跳起来。
王子脸上止不住笑意，却故意一本正经地问：“喔，是有这么回事，好像是感冒发烧了。”
Anna满脸震惊，“你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王子一脸无辜：“我不是一直催你给姐姐打个电话吗？”
“这！我！我怎么知道……！”Anna又急又气，眼见脸颊都涨红了，她扯着爸爸衣服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医生有去看过她吗？她还在学校？”
“别着急，Anna。”Agnarr王子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医生早就去看过了，只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稍微有一点低烧，昨晚就已经退烧了。国王也派了御医去探望，没什么大碍的。”
“可是……”Anna皱着眉，她想到自己周四晚上被接回家的时候，想到那个夜晚陪伴着她的热饮，毯子和Gerda夫人温暖的拥抱，想到她巨大柔软的床，“她在学校能休息好吗？谁去照顾她呢？她要是胃口不好不想吃食堂的食物怎么办？”
王子无奈地看着她，“Anna……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会照顾自己的，也会有人照顾她，你不用这么担心。她可是王国的大公主，谁也亏待不了她，好吗？再说了，爸爸小时候也是这么在寄宿学校里长大的啊。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她呢？你姐姐肯定很高兴你能够回去。”
Anna的心蓦然一软，陌生的酸疼在她稚嫩的心脏里蔓延，她不知道……她宁愿相信Elsa真的渴望她能回去，相信Elsa也如自己一样牵挂着她，但一种不知来由的畏惧又让她不敢去探究答案。
她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不成形的思绪甩出脑海，“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可以现在就回去吗？”
“明天吧，Anna，今天已经很晚了，不要去打扰你的同学们。明天一早，我就让Jim送你回去好不好？”
这一晚Anna都没睡踏实，她一直做着模糊不清的梦。梦里她躺在Elsa的身边，姐姐的身体在她怀里冰冷发抖，任凭她如何用力拥抱也不肯变暖，她在焦虑和担忧中辗转反侧，最终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催促着Jim快点出发。
周日的早晨，按照惯例阿塔霍兰的所有学生，无论高低年级，包括半山腰低年级部的小孩子们都得上山到大教堂去参加礼拜。Anna到得早，秋日的浓雾还笼罩着山顶，阴冷的日光还没完全铺展开，礼拜还没开始。
可也不够早，这会儿的时间已经不够她先回一趟宿舍了。
好在她穿着校服，就算直接去教堂也没问题。她原本是打算先去参加礼拜，或许能够顺便跟Loretta打个招呼，感谢她的电话和担忧，在礼拜结束后再回宿舍去面对Elsa的。但没想到，不须回宿舍去，她一走进教堂的大门就看见那抹熟悉的金色，正站在祭台前与学校的牧师说话。
大公主今日也穿着隆重的礼服，良好的仪态和举止让她看不出一点生病的影子，她保持着些微的距离与牧师和老师们交谈，随后仪式即将开始，她返身回自己的座位，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教堂门边数日未见的身影。
她愣在了那里，于是整个教堂里，无数的目光都随之往后转，纷纷投射在Anna身上。
那一刻Anna竟觉得这些同学们是那么多余，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Elsa，就不得不顶着万千目光，在窘迫和尴尬中低头快步走向玫瑰院的座位。Loretta一如既往地冒着被老师斥责的风险朝她招手，她挤过同学们的膝盖在长椅上落座，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Elsa了——她肯定也落座了。
悠扬的管风琴声响起，礼拜开始了。
在礼拜之后，是每周一次的集会，有对学校问题的讨论，下周的活动安排，校长讲话之类的，这一连串的事情结束，已经是中午了。
枯坐一上午的学生们伸着懒腰四散离去，Anna却逆着人流试图寻找姐姐的身影。
“Anna。”冷不防的，一个声音近在咫尺地叫她，她一回头，就看见Elsa正站在一根高耸的立柱下面躲避着人流朝她招手。
犹豫在Anna心里一闪而过，她上周离去时朝Elsa发了很大的脾气，可这会儿好像没时间留给她反省，她穿过人群走过去。Elsa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引到了侧厅去。
厚厚的石墙隔开了学生们的喧闹声音，Anna的手被她握着，不敢抬头。
大公主的手并不像前一晚梦里的那样冰冷，但也不暖。Anna下意识地回握过去，就听Elsa咳嗽了一下，而后开口：“你还好吗？”
“什么？”她抬头，这样近的距离下，她才发现Elsa有化妆，淡淡的妆容让她看起来仿佛精神饱满，气血充足，但她的眼睛看起来很疲惫，说话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我说，你怎么样？你还好吗？我听说上周四的时候你淋了很久的雨，有没有感冒？”
Anna抿了抿唇，有些难以理解地看着眼前的人。
“Anna？”见妹妹不回答，Elsa忍不住忐忑地追问了一句。
她说话间似乎一直忍耐着咽喉部的不适，呼吸略有急促。从外面经过的人时不时试图往里窥探，Anna拉着她的手将她推到了墙角，“你在说什么？”她仿佛生气一样硬邦邦地说：“Elsa你……你是笨蛋吗？”
发紧的喉咙仿佛在抑制着她不要说出更为激烈的话语，她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明明你才是感冒的那个……”
身前人好像全没脾气一样低软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Anna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Elsa茫然地摇头，“我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我是说！我……我那天……我对你发脾气……”她像只小狮子一样咬紧了牙，低头不肯看姐姐的脸，“你……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Elsa噗嗤失笑，她稍稍抬头，就见姐姐掩着嘴笑得肩膀发抖，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唬得她忙不迭上手替Elsa拍拍背。
“没事……我没事……Anna，我试图解释来着，可是你不听啊。”
Anna只觉得脸上“唰”一下燃了起来，她慌得口不择言，“我……那你……你也应该生我的气！因为我……因为我……不、不讲道理……”她满脸通红，“我、我那时候在气头上……因为发生了很多事……和你无关……但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和别人一起合起伙来欺负我自己的妹妹吗？”
Elsa的声音清冷，疲惫，虚弱，一瞬间让Anna觉得无地自容。
可她宽容地看着Anna，甚至温柔地微笑着，“在你心里，我是那样坏的姐姐吗？”
酸涩一瞬间冲上眼眶，Anna瘪着嘴吸了吸鼻子，没肯定也没否认，Elsa于是露出了很伤心的表情，“你真的这样想吗？”
“不……不是……”她低着头，眼眶发烫，水光一下子就模糊了视野，可她该怎么说呢？她真的差一点就以为……
“好吧，是我不好。”没想到大公主竟然先反省了起来，“要是我真让你这么觉得，那肯定是我的错，不过Anna，你要是真的觉得我是和别人一起欺负你，为什么不找我问清楚呢？”
要怎么问呢？Anna回想起上周四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伤心欲绝，她在Elsa面前连一秒钟都待不下去，她还能怎么问Elsa？
她憋着气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可是，我根本连你的人影都看不到……”
面前的人一愣，忽而见一点水光飞快地从她眼里坠下去，那或许埋藏已久的抱怨这才出口，“我想找你的时候你永远都没有空……你那么忙……你连帮我选课的时间都没有……”
“Anna！”Elsa吃了一惊，她抬手抚上妹妹的脸，强迫那女孩抬起头来。少女漂亮的脸蛋已经被她自己弄得一塌糊涂了，她的脸颊通红，鼻头也红红的，她眼里腮边挂着眼泪，哭泣的表情像是个倔强的孩子。
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啊。
Elsa心里一软，连忙将她揽进怀里，“对不起，Anna，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们两个一起在宿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天啊，难怪你那么生气……你真该生我的气，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
时隔两周，再一次被Elsa所拥抱。
那一刻什么委屈愤怒，什么误会怨怼，全都在姐姐淡淡的冷香和温柔怀抱中溶解了。Anna将自己埋在Elsa的怀里，只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她用力地回抱着Elsa，在她的肩膀上摇头，“……我……也没有那么生气……我没有生你的气，Elsa……至少现在不气了……”
她不好意思地靠着姐姐的肩，“不是你的错，你别怪自己。”
对了，“妈妈要我别给你添麻烦呢！”
Elsa一愣，拉开距离看着她问：“妈妈这样说吗？”
Anna点头，随即，她看见那位大公主露出了高傲而独裁的表情，“别听妈妈的。”
“嗯？”她瞪大了眼睛，Elsa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别听妈妈的。你不会给我添麻烦，Anna，我永远不会觉得你是麻烦。而且，我是你的姐姐，你应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任何麻烦，都可以交给我来解决。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别怕给我添麻烦，Anna。”
Anna惴惴地看着她，拿不准这话该不该应。
但Elsa并不肯被敷衍过去，她捧着女孩的脸，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记住了吗，Anna？”
“……嗯。”迫于王国大公主的压力，她不得不点了头，但同时又在心里暗暗发誓——我才不要给你惹麻烦呢！
“我也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的。”Elsa又说，“记住了吗？”
“嗯。”
Elsa轻轻抚摸她的脸，替她揩干净脸上的泪痕，她的手还环绕在Elsa的腰间，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前几天的愤慨和伤心，那时候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的心情，像是这山上的雾霭一样散去。
阳光穿过教堂的花窗洒落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像做梦一样。她笑起来。
“咳咳，姑娘们，我不是有意打扰，但时间不早了，你们确定不用回宿舍餐厅去用餐吗？”一个苍老儒雅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穿着牧师装束的老人似乎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Anna的手就像碰着了火似的飞快从Elsa身上拿开了。
大公主毫无所觉，她绕过Anna朝来人礼貌地微微颌首，“抱歉先生，耽搁您的时间了，我们这就回去。”
她说完拉着Anna的手，快步走出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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