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空气中的威压就让青白二人不由自主后退，直到三昧真火的热浪让她们寸步难行。
小白的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围着她们的是肉身难以抵抗的三昧真火，而眼前是仿佛志在必得的许宣。她们对许宣的真正实力缺乏准确的评估，但从宝青坊主所说的传说来看，200年前的他已经强大到可以只身诛妖，更遑论200年后的现在。
眼下是深夜，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小广场。距离天亮有人活动至少还有几个小时，而许宣未必会顾虑这一点，说不定反而会因为灭口而对人类下杀手。所以惊动居民这条路走不通。
她的声音轻柔而平静：“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200年前斩除为祸人间的大妖的你，为何今日却走到了如此地步？”
“终归是为祸人间的妖物，200年前斩杀还是现在斩杀，有区别吗？”许宣双手插在黑色西装裤的口袋里：“妖物既已身死，留着妖丹也是浪费，不如为我所用。”
小青一皱眉，却是想到了曾经的师父。她传授蛇妖们功法，却只是为了将来吸走转换为自己的妖力，莫非这许宣也有类似的打算。
像是猜到了小青在想什么，许宣摇了摇头：“妖丹对我本身而言，并无用处，我也不屑去做吸食妖丹之事。”
小白心念电转，缓缓地道：“许医生这么做，你的妻子可知道？”
许宣脸色微变，继而笑了起来：“你真的很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妖物，却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他顿了顿：“和我一样蠢。”
在青蓝色火光的照映下，许仙在火圈中来回踱步：“你明知道人心险恶，却总是那么相信人类。你救了人类，人类却恩将仇报，反噬于你。你辛苦寻到了那个人的转世，他却恩义不再，知道你是妖类后，迅速与你划清界限。你……后悔过吗？”
“一切皆是我的选择，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会后悔。”
“你果然很愚蠢，”许宣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我又何曾后悔……我的阿寻，也是个人类啊。”
“关于你的妻子……阿寻的事，可以告诉我吗？”小白的声音温柔，仿佛是一个开导者与知心者。
“我知道你只是想拖延时间，”许宣冷冷地道，但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表情很快变得柔和：“但我想告诉你，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你一定能理解……”
不理会青白的反应，许宣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的阿寻，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侠女。我修炼有成后第一次游历人世间，便遇上了她。在那之后，我们携手走遍了大江南北，帮助了无数人。”
“但200年前的那一场巨变，一夕之间天庭崩毁，我的父母与同族也因此陨落，唯有我因为隐藏了身份以人类身份行走于人世间，才得以幸免。”
“而后妖族迎来了短暂的辉煌，大妖们纷纷崛起，为祸世间。这时阿寻对我说，想要劝说大妖们罢手，不再干涉人世间之事。我们两人双剑，拜访了许多大妖的部族，它们不听劝告，我便出手打败它们，将它们降服。”
“但阿寻终究是太过天真了，我也是。妖族蛰伏了数千年，好不容易失去了压制它们的枷锁，又如何甘心回到过去？它们答应举办一个盟会，在会上约定不再互相攻伐，也不再为祸人间。我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陷阱，它们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将我重伤。为了保护我，阿寻……她，陨落了。”
“它们竟如此恶毒，杀伤人命还不罢休，竟将她的神魂也重伤了。若不是我拼死用法力护着，她早已魂飞魄散。”许宣仰头望天，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平常的事情，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地挤出来的：“那一天，我杀了很多妖。我杀红了眼，在场所有会动的东西，我都没有放过。”
“我挖出它们的妖丹，用来维持阿寻魂魄不散。我把阿寻的魂魄封印在她的身体里，带着她四处寻找救她的方法。可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不断地猎杀……猎杀，维持着阿寻的生命。”
小青轻哼道：“这样半死不活的，还能算是生命吗？”
许宣瞪了过来，眼中刹那间一片血红。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你说得对，这样已经不能算是生命了。这些年，妖类变得越来越少，我不得不主动出手猎杀，才能勉强维持住阿寻的魂魄。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彻底失去她。到那时，她魂飞魄散，天地间，我便再也找不到她了。”
“幸运的是，你出现了，小青女士。”许宣微笑道：“你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灵蛟，若能得到你的蛟丹，阿寻的状况定能得到好转。白同志，你也曾痛失所爱，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抱歉，我无法感同身受。大妖联手伤了你们，你斩杀它们取走妖丹是为复仇，这一点无可厚非。但后来被你猎杀的妖们何其无辜。”
“它们无辜，我的阿寻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以为你能理解心爱之人为救你而死的痛苦，看来是我错了。”许宣眼眸通红，眼中绽开竖瞳，脸上黑鳞若隐若现：“好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就算你再怎么拖延时间，也不会有人能救得了你心爱的妹妹。”
“何须旁人来救，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小青将剑指向许宣，接着收于胸前，慢慢蓄力。下一秒，一人一剑化作一道残影向许宣射去。剑在半空，人影忽地消失不见，仿佛与剑身融合了一般。许宣皱眉闪身，剑刃贴着他的胸膛划过。那一瞬间，小青突然出现，握着剑柄狠狠向许宣的方向挥砍过去。
许宣猛地后仰，剑刃再次堪堪擦着胸膛掠过。他双手在地上用力一撑，借力挥拳击向小青。小青不闪不避，左手抬起握住了许宣的拳头，接着被震得连退几步。
许宣缓了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怒意渐起，正要追击，身侧风声忽起。他举臂护在脸前，恰好挡下了小白飞起的膝击。但下一秒，小青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小腹上，让他蹭蹭后退，没入了青蓝色火焰之中。
小青和小白的配合何等默契，她们迅速背靠着背警惕着四周，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
重物拖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她们看清了，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外侧绕着火圈迅速游动。与此同时弥散开的，是强大的威压与发自内心的、难以抵御的恐惧感。
小青已经是接近妖类巅峰的灵蛟，能让她产生本能恐惧的，只有……
巨大的黑影从火光中甩出，危急间小青想起小白如今已经不是妖身，承受不住大力轰击，勉力往她面前挡了挡，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两人双双飞了出去，青蛇钗从小青口袋中滑落下来，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胸口一阵翻腾，小青咬着牙将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这一击将她护体的法力完全震散了，伤到了脏腑，让她一时半会爬不起身。而小白趴在她身边，努力支撑着想要上半身，暂时也缓不过劲。
随着一声震颤人心的嘶吼，那巨大的黑影慢慢越过火光，现身在两人上方。头似驼，角似鹿， 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黑鳞栉比，向天地间的有灵生物散发着刻在本能中的终极威压。
小青颤声道：“你是……龙？”
龙首向下点了点，龙口中发出震天的笑声：“我是这天地间仅剩的真龙，你若一日化不了龙，便一日无法与我抗衡。”
小青终于明白为何自始至终许宣都如此自信，万物有灵，高阶妖类对低阶妖类有着碾压性的本能威压。正如鹰之于蛇，猫之于鼠。而龙族立于所有有灵生物的巅峰，俯视着众生。任何妖类在龙族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选择，而无法对抗来自本能的恐惧。
小白终于缓过劲来了，虽然小青替她挡了大部分冲击，但对于脆弱的人类身体而言，这一下也够她受的了。她强忍着脑子里嗡嗡的声音，握住了小青冰凉的手。
龙压对于妖类而言格外重，许宣的威压又主要是冲着小青去的，只压得她口鼻出血，动弹不得。但人类对于龙压却有着天然的抵抗力，小白抱紧了小青，在她耳边呼唤着。慢慢地，小青稍稍动了一下手指，反握住了小白的手。两人目光交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与求生欲。
她们不能死，她们好不容易冲破艰难险阻，轮回几世才走到今日，决不能止步于此。
但龙威面前，她们几乎没有生的希望，只能拼死一搏。
小青一下一下地在小白手心里划着什么，小白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点头。
“两位女士，还要垂死挣扎吗？”龙口中呼出的气息，让空气中也起了细微的波纹：“如果你们乖乖地不作反抗，我保证只取走青女士的蛟丹，留她一口气。若得及时治疗，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这么爱阿寻，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龙丹救她呢？”
黑龙俯身的动作陡然一顿，这一瞬间，小白迅速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青蛇钗，扔向黑龙。与此同时，小青也飞身跃起，握住了钗尾，法力全开，将钗尖送入了黑龙的眉心。
龙吼骤起，黑龙痛苦地扭曲挣扎着，法力却源源不断地顺着钗子汇入小青的体内。它的身形越来越小，最终难以维持龙形，变回了许宣的样子。吸收着他法力的小青却控制不住人的外形，露出了青色灵蛟的原形。蛟身扭曲变幻着，慢慢长出了龙爪，鳞片也变得愈发坚硬细密。蛟首之上，蛇信已然退化，脸侧生出了长长的龙须，角慢慢变长，逐渐露出了龙角的模样。
许宣抱着脑袋，眼睛一片血红，但小白却依稀看到，他嘴角边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她心跳如鼓，突然觉得用青蛇钗吸取黑龙的法力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她不知该如何阻止小青的化形，只能不安又焦虑地眼睁睁地看着。
出乎意料的是，小青并没有完成化形，而是在半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眼看她已具备了龙角龙虬龙爪龙鳞，其余部分却还是蛟的模样，看起来威严中透着几分怪异。她既不是蛟，也非龙，或许称之为“蛟龙”更加合适。
“不……这不可能！吸收了我的法力，你怎么可能不化形为龙？！”
小青愤怒地嘶吼了一声，长尾一甩，将许宣重重击飞出去。失去了法力的维持，围绕着青白二人许久的三昧真火终于慢慢消散。
青色的蛟龙在半空中敏捷地游走，倏忽间来到许宣面前，龙爪一伸，将试图爬起身的许宣死死按在了地上。接着她向奔到她身边的小白温驯地低下头，巨大的脑袋轻轻拱了拱她的脸，任由她如梦初醒般地抚上她的龙角。
“姐姐，他要猎杀我们，就让我吃了他吧。”对着许宣之时，属于蛟龙的威压与凶性又弥漫开了。
“还是把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置吧。”
小白转头看向街道的尽头，那里站着非人管理局的局长与几名她熟悉的同事。她垂落的手握紧了拳，却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从遇到许宣开始，她就不停地在向局里发出求救信息，但直到她们打败了许宣，陆局等人才姗姗来迟。
陆局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蛟龙对着他发出了愤怒的警告声，他看着下属上前逮捕许宣，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的房顶上，宝青坊主悠然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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