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所有人心里大概都在想这个问题——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利昂城没有机会囤积足够的粮食、饮水和守城物资。事实上,连附近村落的人都没有来得及完全撤入城中,在经过六个多星期的苦战后,城里的守军数量已经严重不足,以至于把半大的孩子和耄耋老翁都赶到了城墙上。
但比迅速直接的死亡更让人痛苦的是:城里的食物已经严重不足。在开战的第一个星期,混入城中的间谍就烧毁了城里最大的粮仓,并向三口井和一个蓄水池中投了毒。
尽管从那时起城中就开始采取配给制限制粮食的消耗,但到了现在,大部分士兵每天还是只能得到一块面包、一点豆子和少得可怜的一些水。而那些做轻体力劳动的人和帮不上忙的妇女儿童则几乎不会被分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们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甚至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老鼠身上去。
这座小城的失守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由于城主迟迟不能与攻城方——来自欧塞尔大公国的骑士们谈好条件,战斗时断时续,没个尽头。
对于利昂城的平民们而言,眼下恐怕只盼着城主能早些投降,让他们从这忍饥挨饿,还要担惊受怕的苦难中解脱出来才好,至于这座城到底属于特鲁瓦王国,还是欧塞尔大公国——上帝保佑,只要不加税,管他呢!
或者说,哪怕要加税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先顾了眼下吧!
阿尔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赶出城去当炮灰的。
她和其他几十个农民,半大孩子们一起,在夜晚被叫起来。一个队长让他们悄悄地从角门溜出去,趁着敌军睡觉的时候尽可能地搜集一些散落在城外的武器、箭矢、石头和木材回去。如果有可能的话,碰到那些阵亡了的军官和骑士,将他们的尸体带回去安葬。
万一他们平安返回——那些杀千刀的欧塞尔人当真在晚上睡得这么熟的话,守城的骑士大人或许可以带人去偷袭他们。
这自然是极其危险的任务,但阿尔瓦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刚被人推搡出城,身后的角门就迅速地关上了,她甚至隔门听到了门板后手忙脚乱的落锁声,仿佛生怕欧塞尔人会趁这机会从天而降一般。
今晚多云,眼前一片漆黑,她站在门口发了会儿抖,那些一起出来的农民就走得没影儿了。
我可不能在这里傻站着!
她心里突地这么想到,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箭矢静悄悄地飞过来,将她射成刺猬的幻想。她发着抖,努力挪动发软地腿走出去。
地上全是烂泥,白天城上往下倾倒的热油、沥青和攻守双方的血让城墙脚下这片地方的泥土被泡得又黏又滑,她一脚踩进去,竟然径直陷到了小腿肚!
泥土夹杂着摔断的木屑和箭头,似乎刮破了她的脚踝,空气里浮动着上百具尸体在盛夏陈尸了六个星期令人作呕的糟糕味道,她一想到那些泥里躺着些什么,便觉得手脚都凉了,赶紧拔出腿来艰难地往前移动。
离开城墙后不久,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并不是非得要回去不可。
其他人或许还有妻儿老小在城中,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冒险,可是她,她阿尔瓦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甚至都不是利昂城人!
天知道她在哪里出生,又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又天知道为什么会将她这样一个流浪四方的孤儿挑进这种队伍里来。
可眼下,她既然已经出了城,那些欧塞尔人似乎又都还在睡觉,她为什么不赶紧趁机开溜,远远地离开这片可怕的战场呢?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她就觉得眼前一亮,仿佛这夜色都因此而敞亮了起来一样。
然而这个完美的计划,也并没能那么顺利地实施,因为她还没有能够完全走出那片尸山血海,她就发现眼前的路被人给截断了。
那些该死的,可恶的欧塞尔士兵,将这座小小的城市完全给围住了!
值夜的士兵在各个方向都设下了哨卡,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个笨蛋骑士队长,还指望能来偷袭呢!
阿尔瓦害怕被那边的士兵发现,连忙掉头往回走。
她又沮丧又气馁,既不想就这样回到城里去,又不敢冒险从敌方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偷渡,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那具尸体的。
厚厚的乌云暂时离开了这片天空,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令那个人身上的骑士盔甲闪闪发光。阿尔瓦想起离开城门前队长的嘱咐,低身下去翻动了那具尸体,试图确认它是否属于己方。但她看不出来,她不记得那几个花里胡哨的纹章了,也从来没敢正视过任何一个骑士老爷的脸。
但总之……她努力想要揭下那个被石头砸变形了的头盔,她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样子,或许,也可以看看对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然后……月光下,血污中,她在头盔的后面,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说熟悉……是因为她每次在井里打水的时候,每次在水沟旁洗脸,每次俯身在水池边喝水,都一定能够看到这张脸,她看着这张脸从稚气的幼儿,孤苦伶仃地长成了瘦弱的少年。但说陌生是……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的样子。
不……正常来说,不可能有机会看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吧?
那一瞬间,一阵凉风吹过,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下意识想退后,却被身后不知道哪个人的断腿给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上帝啊!上帝啊!
她不会念经,只得不停地在心里重复呼喊着上帝——这难道是什么恶魔吗?是魔鬼的把戏吗?还是什么死亡预言的幻象呢?她要死了吗?她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不停地涌出问题,四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好几天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这会儿竟然觉得天旋地转,像是要昏过去了。好在最后的一点理智提醒她若是昏倒在这里,指不定明天她就真变成这里的一具尸体了,她硬是挺住了,双手撑着地,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气。
她看见远处欧塞尔人的火把在夜里移动,她看见三三两两的黑影拖着木板和石头,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弯腰走向城里,她看见那扇角门亮起一点小小的灯火,催促他们快点回去。
上帝啊……她无意识地喃喃着,而后再次低头,她看见了那盔甲外残破的罩衣。
噢,红色缠绕着金色绶带的柱子上站着一只红色的鹰。
不是己方的骑士,是欧塞尔的骑士。
等等……欧塞尔的骑士。
她犹豫了,那一刻,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心里钻了出来。
她甚至没有再去想这是不是魔鬼的把戏,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的脸会长在别人的身上,她只觉得仿佛看见面前独独为她一人开了一扇通往生路的门。她想,一定是上帝听到了她的声音。
怎么会怀疑那是魔鬼的把戏呢,一定是上帝,上帝派来了天使来拯救我了!
这个念头顿时让她活了过来,她忽然觉得手脚都有了力气,黑夜不再那么浓稠了,天地间令人作呕的味道都被夜风吹散,她爬过去将那骑士翻了过来。
是啊,没错,是个女的,大概是Alpha吧,Alpha才能当骑士呢。噢,和她一样的浅色头发,身量似乎也差不太多。
她粗鲁地踩着尸体的腿弯,用力拔下了那双覆盖着板甲的靴子,又试图去脱她的胸甲。这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因为那些盔甲实在是太复杂了,她害怕自己被发现,又害怕有人过来找,一时间急得出了一头热汗。
折腾了好半天,她也没能把盔甲全部从那人身上脱下来。她只弄下来了靴子、腿甲、臂甲和手套。她摆弄着头盔,凑合着硬把自己的脑袋塞了进去,为此似乎还弄破了头皮,但这不重要。
她心脏怦怦直跳,在黑暗中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来在地上找到了这骑士的剑——应当是她的吧?她也管不了了,她拖着那柄沉重地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欧塞尔人驻扎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如果被识破了……会死吧?会死吧……可是,可是待在城里就能活吗?
她已经快要饿疯了,天知道当她听到热油浇在那些爬云梯上来的敌军身上,当他们被烫得发出惨叫和一阵肉香的时候,她竟然控制不住地直咽口水。要是再这样下去,她要么就直接饿死,要么就会发疯去啃这些倒在地上的尸体了!
别管了,别管了!她命令自己停止思考,把全部的注意力用在控制两腿交替前进上,眼看着欧塞尔人的灯火越来越近,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谁!?站住!”
那声音差点将她吓破胆,她一激灵就差点跪下去,好在没绑好的腿甲限制了她的行动,她跪不下去,只好丢掉剑举起双手。
有人走了过来,火把的光照得她眼睛一片刺痛。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忍不住闭上了眼。
求求给我个痛快吧……
“……上帝啊!圣母在上,是布里埃伯爵!”
“我的老天爷,布里埃伯爵还活着!快去报告侯爵大人!”
“来人!来人,妈的,没点眼力劲儿吗?担架!”
“伯爵大人!您还好吗?您没事吧?”
人群,灯火,大呼小叫的声音一瞬间将她包围了。
天旋地转,阿尔瓦在无数“敌人”的簇拥下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