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不是特工,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没法做这样的工作——她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个星期了,每天咖啡店开门就来,直到关门才走。
每天早上那个高个子女人会从对面楼上下来,去附近的建筑工地上班,晚上再回来,在对面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一份夜间处理的冷藏快餐,加热以后带上楼。
她就住在便利店楼上,那是一栋私人建筑,总层高只有四层,每层楼四个房间,她住四楼,第四个房间。
她是附近那个建筑工地的临时工,开挖掘机。虽然她只有一只手,但是凭借过人的反应和无论什么机械看过一遍就能熟练操作的技术成功地让包工头把她变成了编外人员,领日薪,没有保险。
毕竟按道理,一个只有一只手一只脚的人是不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
按道理,这样的人如果不在有慈善补贴的企业里从事文职,大概就只能躺在家里领救济金。
可是这个女人不能,安吉拉找了旧日同僚们帮忙,把她单薄的身份背景翻了个底朝天。她没有合法身份,没有驾照,没有社保,这个女人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一天下着雨,她拖着一只坏掉了的机械腿,一瘸一拐地来到这附近,在便利店用一把零钱买了个卖剩下的冷藏快餐吃,然后问附近有没有工作可以做。
在工地上做了没几天,她那只机械手也坏掉了。领着日薪,没有保险,她修不了腿也修不了手,只好这么拖着。
安吉拉在她笨拙地用左手将店员找的零钱给扫到地上去的时候适时的出现了。
女医生白皙细长的手指捡起那几个硬币,起身递回去,不意外的在埃及人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情——噢,说不好她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埃及人了。
“你好,真巧,又遇到你了。”医生抬手将颊边的头发撩到耳后,浅金色的头发不再被可怜地扎在脑后,它们柔顺的垂在肩上,如清晨的阳光一样美丽。
高个儿女人愣了愣,然后回以浅淡拘谨的笑意,向她点了点头,伸出左手去接过硬币,道了声:“谢谢。”
“应该我谢谢你。”金发女人一点也不见外地替她拿起了快餐盒:“多亏你那天救了我,我当时被吓坏了没来得及好好跟你道谢。你住楼上?我帮你拿上去吧。”
那个见义勇为者愣了愣,看着自己被绑架的晚饭:“……我能自己拿。”
“唔……好吧,我实话跟你说吧。”金发女人露出苦恼的神色:“我听说这楼上有便宜的房子出租,你好像住在上面,能跟我说说吗?”
高个儿女人狐疑地打量了她一遍,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这个女人要租这里的理由,她看上去……她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卡其色薄风衣,里面的丝质白衬衫薄得半透明,细白的肤色像是会在黑夜里发光,金发顺滑光泽,曲折柔软地挨在脸上,手里还拎着个大牌的包。
她该去租市中心那些二百七十度全景玻璃幕墙的豪华公寓,而不是这种贫民街区里自建房隔出来的小隔间。
“我恐怕你不会满意的……”她话没说完,就见那金发美人儿把包藏到了身后,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
这女人一定相当清楚自己长得是个什么样子——她简直就像是……那晚在街灯下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恍惚间看见了天使。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天使问,仿佛有什么期待似地望着她的眼睛。
建筑工人低了低头:“……法芮尔。”
她抬头,看见面前的金发女人怔愣地望着自己,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她红唇张开,像是想要呼唤什么,又像是压住了一口胆战心惊的喘息,唇瓣还轻微地颤抖着。但是随即,这一切都像是自己的幻觉一样消失。那女人极为漂亮地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法芮尔。我是安吉拉,安吉拉·齐格勒。”
法芮尔耸了耸肩,胡乱应付似地点了点头,转身拖着腿往外走,安吉拉跟在她身后。
她们缓慢的爬了四层楼,那曾经强壮的女人狼狈地喘着气,回头道:“抱歉,你可以先上去等我,我走得很慢。”
但是她身后的金发女人只是摇头:“我可以问吗?你的腿怎么了?”
法芮尔笑了笑,拍着自己的右边大腿,发出金属的‘砰砰’声:“不知道……反正坏了,这种太精密的东西我搞不懂,手也是。”她说着扬了扬指头没法动弹的右手。
安吉拉极力克制住了自己扑上去抓住它的冲动,那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只手,不是那只温热的手掌,也没有修长生着薄茧的手指。那是一只廉价的机械手,没有仿生皮肤和外装甲保护,金属外露,甚至能透过粗制滥造的缝隙窥见里面的线路。
她们很快到了地方,法芮尔站在绿色的,坑坑洼洼的旧门板前面,从门框顶上的缝隙里摸出了一把钥匙开了门。
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里面一片漆黑,法芮尔先走进去开了灯,而后回头:“看吧,这栋房子里的房间都是一样的。”
房间大概只有三十平方米,进门处隔出来了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往里有一个柜子,在柜子和门口的夹缝里塞着一个橱柜,上面放着把水壶和电磁炉。然后是一张床,一只床腿缺了脚,用几块砖垫着。
一张靠墙放着的木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了。
另一头倒是有一面大窗户,不过透过窗可以看见,几十厘米外就是另一栋房子的外墙,不难想见即使是大白天也不会有光线落进来。
怪不得这么潮湿。
安吉拉把目光从掉皮生霉的墙上挪下来,手里举着餐盒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法芮尔及时发现了她的窘迫,朝她伸手:“给我吧。”
她接过餐盒放在桌子上,熟练地用一只手打开:“不介意的话可以坐坐,我先吃个饭?”
安吉拉赶紧点头,她知道这位建筑工人从中午到现在,晚上九点钟还没吃饭。
餐盒上贴着‘泰式炒饭’的标签,不过安吉拉只在盒子里看到了黄黄白白的隔夜米饭和零星一点儿可能是碎鸡肉的玩意儿。
法芮尔用左手拿着勺子,低头几口就扒拉掉了一半。安吉拉打量着她因低头而凸显得嶙峋的肩胛骨说:“这里太潮湿了,也许你的手是因为受潮才坏掉的。
“可能是吧。”那位曾经的战士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住不起旅馆,别的地方也不会肯让我按天付租金。”她指指这房子:“这里是安德森的房子,所以才肯这样租给我。”
安德森是她的包工头,安吉拉已经知道了。
她每天的工资,大概刚刚好足够她付掉一天的租金以后,再给自己买一份快餐和两个三明治。
安吉拉有那么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地把她扯出去,把她带走,把她带回自己家去,好好地照顾她。
眼眶酸了一遍两遍,她有无数的话想揪着这个人的领子告诉她。
她想过无数遍再见面要怎样控诉她的失踪,要怎么跟她生气,要怎么紧紧抓住她,如何跟她道歉。她愿意付出一切来求她原谅,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可是真的再见的时候,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即使说出来,法芮尔也无法回应她了,她不记得了……所以她无法接受道歉,也无法原谅任何人。
安吉拉终于还是忍住了,她应该忍住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只要这个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