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又梦到修罗城那时的事了。
劫起之时，投身之所。在如果桥上，漫天桃花飞舞，小青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无声地怒吼着自己的不甘。
她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在下坠，与之同时存在的，是小青拥抱她的力道。
坠落，坠落，坠落……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小白醒了过来，睁开眼，然后坠入了一整片的“绿湖”中——小青果然又在睡梦中紧缠着她了。
这是她们还是努力修行的小蛇时保留的习惯，同出同进，同食同寝。睡觉的时候彼此缠绕不休的习惯，小青在她向许仙报恩的那些时光里已经改得七七八八，但不知不觉间还是会原形毕露。
那条小青蛇的尾巴轻轻缠绕着她的手臂，身体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小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睡得正香。有时候不知道这条小青蛇梦到了什么，会在梦中不自觉地收缩身体，在小白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勒痕，导致局里的同事每次都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袭击，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她试图把自己从这份亲昵的“负担”中解脱出来，但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逐渐离开热源的小青下意识地收紧了身体。被缠得有些窒息的小白只好晃晃她的小脑袋，把她叫醒。
“……姐姐？”
小青蛇迷迷糊糊吐着信子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小白不由自主伸指蹭了蹭她的下巴：“我该去上班了，小青。”
蛇的身体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滑动着，带来异样的酥痒感。小白不适应地动了动肩膀，但小青蛇敏捷地逃过了她的“逮捕”，从肩膀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小脑袋挨蹭着小白的脸，蛇信嘶嘶地吐着，入耳却是她的撒娇：“再多睡一会儿嘛，姐姐。”
这孩子最近越来越会撒娇了，或者说，她越来越像自己记忆中那个最初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小青。明明在修罗城的时候小青下定决心不再依靠任何人，无论多艰难也会奋力向前走。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仿佛判若两人。
仔细想来，那时候是小白第一次以他人的角度来审视小青：她不再是记忆中对自己事事依从，总是喊着姐姐姐姐的妹妹，而是一个内心强大，怀抱令人敬佩的觉悟的女人。
那样的小青格外吸引着小白，但她又喜欢只在自己面前撒娇低头的小青……果然变成人之后，思想也会变得矛盾起来。
“姐姐，姐姐？你在发什么呆？”大概是发现小白在出神，小青不满地拱了拱她的脸颊。
“小青，我做了一个梦。”小白脱口道。
“嗯？什么样的梦？”
“梦到了修罗城那时……”小白想告诉她自己梦到了在修罗城分离那时的事，但不知为何，小青绝望痛苦的神情与惊蛰那日重合起来，让她的心脏处如锥一般疼了疼。于是她张开嘴又闭上，缓了缓，才淡淡地道：“那时在小舟上的事。”
“在小舟上和灯笼妖玩耍吗？”
“再往后一点。”
“一起听那只狐狸故弄玄虚？”
小白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下一秒，她熟悉的人儿出现在身边，浑身仿佛没骨头一般趴靠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再往前一点。”
小青的红瞳可疑地游移了起来，像是突然间对床头的小夜灯起了兴趣。
“小青的武艺修习得不错，打人可疼得很。”
“那……那不是因为我以为姐姐是……”小青心虚地往后缩了缩，但小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自己耳旁轻轻吐出了“骗子”两个字。
骗子。
姐姐，骗子。
这两个字像是羽毛轻轻拂在了她的心上，让最近正苦恼于两人关系的小白有些消受不了。她轻咳了一声，把小青柔弱无骨的身子扶正，再一次告诉她：“我该去上班了，小青。这个月再迟到，我就没有钱养家了。”
“没钱的话，我们可以去偷官银……哦不对，应该叫抢银行了。”
“不行，那样做是违法的。”小白正色道：“不能再像当初在雷峰塔地宫一样，随意去偷东西了，小青。”
那个时候她正好在地宫附近巡逻，听到地宫博物馆失窃的警报，又察觉到非人气息的她第一时间追了上去，这才有了和小青重逢的机会。有时候真不知道小青的行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至少她们是因此才能重逢的。
见她乖乖地点头答应，小白的心柔软了下来。她摸了摸小青的脑袋，狠下心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我去做早饭，你要在家待着或者出门都可以，但是不可以惹麻烦，知道吗？”
“早啊白姐，今天居然没有迟到。”负责非人户籍登记的李二笑嘻嘻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昨晚又玩得这么开吗？”
“……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小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但李二追了上来。
“白姐等一下，这边有一份销户的申请书我觉得你应该看一下。”他把一份文件塞进小白手里，故作潇洒地比了个敬礼的姿势，匆忙回自己的座位搬砖去了。
销户申请？这可不是她的工作范畴。
小白带着疑虑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文件随手一放，先开始处理昨天遗留的工作。
她在非人管理局工作，算是正式的公务员。
非人管理局，顾名思义，是由公家成立的，用来管理这世上除人类之外的有灵生物的，包括不仅限于妖类的户籍登记、注销，解决妖魔鬼怪之间的争端，处理善后妖类造成的案件，以及消灭对人类造成重大危害的妖类。
当初找回小青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带到局里来做户籍登记，并成为她的监护人——只有监护者或是血亲的关系，才允许妖物和人类一起生活，这是成文的规定。
窗户玻璃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小白侧头看去，当场逮捕了窥探机密工作的“现行犯”。那条小蛇蜿蜒爬在窗边，用小脑袋轻轻叩敲着玻璃，似乎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小白无奈地笑了笑，打开窗户，向小青蛇伸出了手。小青蛇便如同绿色的小箭一般射过来，恰恰好在她左手指根上盘起，身形同时不断缩小，到最后，宛如一枚青碧色的戒指一般轻轻环在她的手指上。
小青蛇似乎是来找姐姐补觉的，盘上手指后很快重新进入了梦乡。小白愣愣地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新戒指”，心跳突然加速了许多。
为什么恰好是无名指？小青应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子，重新投入工作中去。但有些事一旦在意了，就如同在心里生了根，不断滋长，直到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比如最近自己在烦恼的、和小青之间的关系。
最开始她们只是相依为命的两条小蛇，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也不会去思考两人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只是这么姐姐妹妹地叫着，认为这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再后来，经由阿宣，她知道了感情还有与姐妹截然不同的意义。
她本以为自己对小青始终只是姐妹之情，直到她失忆进入修罗城，与小青重逢。
一路相伴，数次舍命相救，为了她能实现心愿不惜万劫不复……小青也许分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曾经爱过的小白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爱。
阿宣奋不顾身地保护小白，是爱；小白奋不顾身地保护小青，理所当然也是爱。
只是她和小青相伴了太多的岁月，两人都习惯于将这种感情归结于“姐妹之情”。但转世轮回数次，来到这个时代，性别早已不是相爱的阻碍，她也因此能直面自己曾对“妹妹”产生的爱意。
问题在于，小青对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情呢？
小白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很难分辨出来——小青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从未变过，所以她也拿捏不准那究竟是亲情还是爱情。
这就是这几天来一直在烦恼着小白的心事，她不断追索着，回忆着，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她低头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缠着的小青蛇，无奈又满足地叹了口气，拿过了李二给她的文书。
销户申请，顾名思义就是妖类提出申请，从户籍上消除自己的名字。与之对应的，妖类也会褪去妖身，变成一个普通的人类。
当她看到申请人的名字时，立刻就明白李二为什么会把这份文书交给自己。
那是小青提交的申请书。
小青……想要成为人类？
小白的心一时间纷乱起来，她再一次低头看向无名指，小青蛇正缠在那里，睡得正香。
小青为什么想要变成人类？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又或者有什么烦恼？
而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件事，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小白轻轻摩挲着小小青蛇的脑袋，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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