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之前我买了几罐啤酒,然后带着许若,来到了那座我上学时经常爬上去游玩的小山头。
这座山不高,不足200米,或者叫它“坡”更为合适些。上学时这里是我们的游乐场,心情好了,我们会爬上来笑侃,心情不好,我们会爬上来发泄,心情一般,我们会爬上来放空。无形中,这里成了我们的精神家园。山上被附近的居民种了很多花,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各种花儿争相怒放,煞是漂亮。
这里一年四季都不缺人,就像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山顶左侧还有几位情侣在呢喃低语。我拉着许若走到山顶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刚上大一时,我和滕言曾在石头上写下了我们的名字,想想时间过的真快啊,一眨眼,我们已经毕业这么长时间了。
来到这里,让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生活,想起了毕业那天,分离之际,同学间的一切怨愤都成了过眼云烟,大家都在拥抱流泪说再见,这个地方,也许一生也不再回来,而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把酒言欢了。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冬天的凉,可我却没有感觉到冷,任凭山顶的风吹着我的发,张扬起舞。
许若坐在我身边,她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我,“我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这个城市还有这般让人心怡的地方,你常来吗?”
我喝一口啤酒,“上学时常来,毕业后第一次来”。
“上学的时候来,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毕业后第一次来,是喜欢的人已离去,是吧?”
“是啊”,我没有否认,尽管对许若的话感到诧异,“但也不全是,那时我们经常很多人一起来,也经常一个人来”。
“这里应该有你很多回忆吧”。
“嗯,很多”。
我蹲下身,打开手机,在石头上慢慢搜索着,很快的,我找到了我和滕言的名字,经历了四年多的风吹雨打,我们的名字已经显得有些斑驳,我轻轻摸索着它们,似乎就像在触摸滕言的脸。
“你喜欢的人,叫滕言?”许若也蹲了下来,带着肯定的口气问着。
我笑笑,没有回答,重新坐到石头上,问她:“你来找我,只是为了问我想不想去你公司工作吗?”
许若反问:“要不然你以为还会是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来找我这样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偶像剧或言情小说里的情节,不太现实”。
许若轻声笑了一下,问:“那你以为我这样的人该找怎样的人才算现实?”
“应该找和你一样的人吧”。
“在你看来,和我一样的人会是怎样的人?”
我喝着酒,有些散漫的说:“身前有父母开道,身后有官场撑腰,没事化化妆做做美容,钱多的没地儿使,开车只选宝马大奔和奥迪,保时捷太炫,可能会退而求其次,心好了做几次慈善消费,心烦了去酒吧泡着,身边的朋友很多也很少,寂寞了只能抱着宠物狗睡觉”。
“呵,我可以把这认为这是我给你的印象么?”
“随便吧,我没和有钱人打过交道,我说的那些都是从电视里总结出来的”。
“呵呵”,许若又打开一罐啤酒,自己喝一口,缓缓的说:“电视也来自生活,基本上,很多有钱人跟你说的差不多”。
“嗯,许若,说说你吧,为什么会屈身来‘贫民窟’来找我这无名之辈”。
“呵,好吧”,许若仰头想了一会,终于出声:“我上边还有一个哥哥,很多人说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是含着银钥匙出身的,说银钥匙而不说金钥匙,是因为我家还没有富到不可救药的程度,跟那些真正的富豪比起来,还差的很远。父亲创办的这家公司虽说不能跟那些大企业媲美,但也不算小,我们从小不缺钱花,哥哥一直留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就帮父亲打理公司,我读完高中,就去了美国留学,本想留在美国定居,可熬不住对父母的思念,两年前便回来了,回来后接手了我父亲刚创办不久的分公司,一直到现在。我父亲和你们院长是校友,有次我父亲想让你们院长帮他做一个装饰性雕塑,你们院长推荐了你们系主任,你们系主任带着四个学生在我父亲的工作室里断断续续的忙了一个月,终于做完了雕塑,我记得很清楚,那四个学生里,三个男生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就是你”。
许若说到这里看了我一下,她这样一说,我也想了起来,那次系主任让我们几个学生给他打帮手,我们没课的时候就去那家公司的工作间,和主任一起做那个巨大又复杂的雕塑,作品完成后他还分给我们每人500块钱,当时我们还兴奋了好一会。没想到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许若的父亲。
“父亲公司里的员工对你们感到好奇,总在休息时间趴在窗子上看一看,那时我去看望父亲,有次也跟员工一起从外向里看了看,或许只有你一个女孩子的缘故吧,你在屋里子很显眼,拿刻刀的样子似乎比其他人格外专注,你每划一刀下去,眼睛总会眯一眯,左手的尾指也总会不自觉的动一动,在我印象里,长头发的女生做雕塑,一般会将头发扎起来,你却是散着,不时甩一下头,很有意思”。
我插嘴道:“我那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透,只好散开了”。
“呵,好吧”,许若继续说道:“现在就业困难,你们院长想让我多招几个应届生,我就去了,然后碰到你,很惊喜,因为我那是第三次碰到你。第一次是你在我父亲公司做雕塑,第二次是在你们学校举办的那次画展上,你做的雕塑摆在展厅中央靠左的位置,那是三两个神态各异的顽童围着看两个花甲老人下棋,老人一个神情严肃,一个怡然自得,棋盘旁边放着一根鱼竿一本被风吹乱的书和一个酒壶,酒壶上写着‘醉今朝’,我还问过你做这些雕塑你用了多长时间,可你只顾跟你身边的同学说话,竟没能听到我的问话,我碰了你一下你才注意到我,于是我又问了一遍,偏偏这时你的手机响了,然后你又把我抛在一边,自顾自的接电话去了,可能这些你已经忘记了,但我没忘,因为你是我有生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对我不理不问的人”。
“呵,真是富家小姐脾气啊”,听着许若说的,我似乎有了些印象,可这些印象只关乎于那次画展,至于许若说的她问我的话还有我打手机不理她的事情,真的一点印象也没了,我接着她的话联想下去:“然后你来我们学校招聘,正好碰到了我,想治一治我这个对你很不礼貌的无名丫头,便给我一次面试机会,可惜我的手机丢了,你没法治了,于是很生气,接着在警察局又巧遇到了我,你欣喜若狂,赶紧给我要了电话号码,再让我去你公司工作,好给你一次治疗我的机会,可这怎么想怎么还是像偶像剧里的情节啊,我是不是可以去当导演了?”
“哈哈”,许若笑的很不淑女,她拍着我的头,“小姑娘想象力很丰富,你的简历在我手里,我若想找你,根本不费劲的”。
“呵……好吧,你厉害”。
“你的雕塑做的很好,为什么会转平面?”
“你该知道的,雕塑不好找工作,男生都很难,何况我是女生,更不好找了,有时候理想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呵,说来好笑,我们系里95%以上的人都转向了平面或家装,剩下的5%要么选择回家,要么选择办班,要么选择边打零工边考研,从事本专业的,几乎没有”。
“学了四年的专业就这样浪费,可惜了”。
“没什么,在校园总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出了校园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不是,吃饭远比理想重要”。
“可能是吧,既然吃饭比理想重要,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会拒绝去我公司?你该知道我公司对员工的待遇一直都不错的”,许若侧着头,眼睛里带着认真。
“我虽说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们公司有多大,至少在这个城市,算是大的了,我的简历在你手里,你对我了解这么透彻,自然知道我的本专业不是设计,去你们那家公司混饭吃,一定会比现在更加艰辛,做不做的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每天都活在被炒鱿鱼的担忧恐惧中,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你现在的公司就不怕被炒鱿鱼吗?”
“这家公司小,大都是些小客户,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可以忽悠一把的”。
“你现在薪水多少?”
“底薪1000”。
“如果我给你底薪3000,你会不会考虑一下?”
“不会”。
“为什么?”
“这个社会就像一个金字塔,每个人都会有他在这个金字塔上的位置,塔底的人若想往上爬,要付出他毕生的努力可能还不得已实现,有篇文章说穷人的孩子奋斗了八年才能和富人的孩子坐到一起喝咖啡,我想这个穷人的孩子已经是很幸运了,他只奋斗了八年,可有的人奋斗了八十年,却依然在原地打转,我从没想过自己有能力在这个金字塔上爬高一层,我只要能在我所在的位置做的好就够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能我很没出息吧,但人人都想往上爬,爬高一层,还有更高层在等着你,这个金字塔的塔底是固定的,塔尖却是无限延伸的,你永远不会望到头,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自己活的自然些”,我喝完那罐啤酒,把啤酒罐使劲往下丢了下去,很快的,我听到了啤酒罐撞击石块的声音,刺耳又清脆。
许若笑道:“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像皱纹满满的老人,总该有些年轻人的激情才好啊”。
“呵呵,我只是与世无争而已”。
许若没再说话,过了良久,她拍拍我,“该争的就得争,你该知道有个规律叫弱肉强食。时间不早了,这里也快没人了,咱们下去吧”。
是啊,该争的就得争,许若的话并没错,只是她没挨过饿,没睡过马路,没有吃泡面吃到吐。国家鼓励大学生创业,可创业需要资金人脉和经验,很多学生的创业都是从摆地摊开始,钱没挣到几个,却先被城管训斥一通罚款一堆,创业成功者有之,但出师未捷身先死者,更有之;老师鼓励应届生继续读研,可学习需要时间精力,美术专业英语不好是普遍现象,每年的复试分数线却卡的死高,能考上研的同类们,有几个专业是真正的好?陈丹青为此辞职曾引起轩然大波,可惜的是,体制不会因为一个教授的愤怒而改变。即使想考个公务员想进个事业单位,也需要有关系背景,更何况还有专业限制。像我一样一清二白一贫如洗资质平平整日工作不得休息的无产阶级们,该拿什么去争?该怎样去争?现在的大学生已经被看做成弱势群体,而艺术类专业的大学生,则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因为我们成长的散漫环境,我们养成的自我性格,跟文理生比起来,与这个社会要脱节的更严重些。或者,我们真正能争的,就是在几经碰壁后,在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空间里,争口饭吃吧。
我们相扶着下山,这一次,许若没再去我屋里,她直接上了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问我:“刘淇,你相信缘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