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感觉到蒂雅站定，李华梅小声说：“要说话的话不如把我放下来，太重了。”
蒂雅抓着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叫她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她又对来人说：“我没有办法辨别，所以这个人我要带回我的船上，阿博科鲁军如果真的有诚意把人质要回去，请让特使到我的旗舰上会面。阿芝莎，让费南德叫所有人上船。”这两件事竟然是同时进行的。
“我？噢，好吧……”在看到挂在蒂雅胸前埋着一半脸的红虎鲸露出一眼凶光后，她果断地改口说：“遵命！我这就去！”
“各位担心我们跑掉的话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如何？”
这位队长咬了咬牙，在外围半环绕着他们朝旗舰方向走去。
买得起这种雄伟的方形帆船，新印度商会一定是个有钱的商会。相应地，这么大的船如果被带上去就很难下来了吧？或许是抱着这种偏见，几位名为护卫实为监视的葡萄牙海军说什么也不上船，只在船下守着，防止他们起锚跑掉。
蒂雅走路也带着风，抱着李华梅冲进了船长室，这里有应急的药箱。她把所有的灯都点了起来，这才看清楚她左脚的脚踝已经肿得有右边的两倍大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看着那处肿胀，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想碰又不敢碰，最后不甘心地用指尖轻轻地从皮肤表面划过。那里应该是刚刚受伤，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露出正常激烈运动之后的粉红色，但那种热度令人担心，好像随时都往外冒着烟气一样。
李华梅冷静地回答：“我恐怕是我们还没离开总督府的时候，那时候扭了一下，只不过没觉得疼。”
在那之后她们全速奔跑过，猫腰前进过，跪下躲藏过，玛利亚还从高处跳下来和人扭打过。受伤的脚踝经过这些剧烈的折磨之后伤势变得越发严重了。
她来回度了两圈，出去了。门没关，行久突然伸出个头来，小声叫她：“旦那！”
李华梅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他给了一个坚定的大拇指，说：“大胜利！”然后又快速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蒂雅端着一个水盆回来了，她用毛巾在里面浸了凉水，然后敷在患处。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伸手去摸李华梅的脸，但最终因为手太凉太湿，而只是拍在她的肩膀上，“玛利亚，不用这么拼命，我也会需要你。”
“我只是……”她垂下了眼睛，露出的部分也一样的好看，长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和鸦黑的眉毛。神秘的黑发覆在额上，引得蒂雅拨开那里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吓到了，身体弹跳了一下，蒂雅的头一个反应是去保护她脚上的毛巾不被弄到地上。
这又是一种冲动之下的行动，但没想到玛利亚如此抵触。她稍稍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她说了一声“毛巾不凉了”，然后专心地换水，然后又拿它盖在玛利亚的脚踝上。
“提督……”
蒂雅一惊，几乎是立刻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如果你实在是不喜欢，我……”
一只白皙得像是瓷器的手拽住了她正要躲闪的衣角，低声说：“我不是……我不是不喜欢，只是稍稍有些意外罢了。提督，可以的话，我这么努力的事情不要告诉费南德。我觉得他会想太多，会觉得我在提督面前不惜伤害自己也要邀功，是为了获得提督的信任。”
“……好的，他太多心了，真是让我头痛。”
蒂雅就是太心软了，李华梅心想。此时当然要乘胜追击，于是她继续说：“也……也要奖赏克里斯和行久，他们出的力最多，如果提督只对我大加关心，那他们……”
蒂雅捂住她的嘴，说：“这我当然明白，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最喜欢你了。”
非常直接的说法让李华梅红了脸，她并不习惯如此直白的表达，以至于在如何回复这句话上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那、那当然是很好的……”
见自己的好意被人手下，蒂雅十分满意，甚至站起来歪头看了看她。不过，接下来她就伸手要脱她的衣服。
李华梅又小声惊呼：“提督……！不要……！”
蒂雅笑嘻嘻地说：“今天你太辛苦了，既然已经受伤了就好好地休息吧。这是提督的命令。”不由她分说地脱掉了她碍事的衣服。
“提督！”在某些方面特别腼腆的李华梅誓死保卫着自己的衣服。蒂雅抓着她乱动的手警告她小心患处。
“玛利亚怎么还是那么腼腆，你不是经常给我脱衣服吗？”
“那、那不一样！我是服侍提督的人，但提督……”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脱过，今天换我服侍你。来，不要动，这是提督的命令。”眼见自己“说服”了玛利亚，蒂雅又伸出了魔手，把早就被她撕得破烂的裙装脱下来。
裙装难穿，里面只有贴身的衣服，玛利亚因此羞得满脸通红，这时候还在辩解“我自己可以的……我也不是伤到了手……”
“我也不是没见过，我们不还一起洗过澡吗？那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
“是吗……”李华梅小声说，“我还以为是一两年之前了呢……”
她身上还有不少瘀伤和擦伤，激烈的打斗里在所难免，但玛利亚也太娇弱了，好像稍稍用力一些就能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印子。虽说人的身体表面总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有的人有包，有溃烂，有整片的疹子，有很长的毛发，伤口混在其中未必显眼。但这些她身上都没有，旧时的伤口也不过是同一种颜色上的浮雕，这就让新的痕迹尤为明显。
是谁如此不爱护这样珍贵的收藏品呢？
“受伤了……”她的指尖又不由自主地被这样的瑕疵吸引过去，想碰又不敢过于用力，结果就是李华梅觉得很痒。
“好了，好了，提督，我没事，只是看着吓人。可以……可以把我的睡衣给我了吗？”
“你的睡衣不行，穿我的吧，不会磨到伤口。”蒂雅的睡衣是她花大价钱在塞维利亚买的丝绸制品，这样的东西穿过广袤的沙漠和崇山峻岭，接着坐船从欧洲的腹地坐船来到西班牙的领土上。从大陆的最东端辗转来到西端，是非常名贵的奢侈品。
李华梅心想：李府门前和李家长期合作的那家卖价应该不足它的十分之一。他们会知道他们店的东西在大陆的另一端和邻居汇合了吗？
蒂雅的衣服从头顶上罩下来，混着点蒂雅身上的味道。
女人的味道。由花香、草香、奶制品、护肤品和肥皂的味道混合而成。
蒂雅仍然不走，李华梅抬头看着她，想等她一个答案，但她就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些什么。直到有人来敲门，说阿博科鲁的特使卡斯特路先生到了。
第八十六章
“提督……你该去见拉斐尔了。”
她留恋着不肯走，问：“我不确定该怎么和他们谈。”
李华梅笑着回答：“打架的事情问冲锋队长，做生意的事情问主计长，交涉上的事情问副官，提督不必事事都自己拿主意。”
只是一个舞女的妄言罢了，但蒂雅却认真地接受了，她摸了摸玛利亚可爱的头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李华梅没有直接参与，她坐在床上听克克里斯蒂娜和阿芝莎的转述，里面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部分。
“提督对卡斯特路那个小子说，由于他没有事先通知，造成了我方的过度反应，绑住这个心术不正的总督是迫不得已的自卫手段。”
“然后呢？”她把试图往她身上蹭的小猫玛利亚推到远处。
阿芝莎接口说：“当然不能随便放人了，蒂雅也不是第一天做提督。所以首先要葡萄牙人保证他们不会因为袭击葡萄牙官员而被问责，要拉斐尔写字据。”
她笑了笑，点点头。“这是正确的做法。山上的火怎么样了？”
“特使有备而来，所以火刚点起来就扑灭了，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
“这样啊……那么讨价还价的事？”
“因为火灾没有什么损失，所以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借题发挥，但提督还是斥责了对方对合作者的态度令人不满。对方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克里斯蒂娜在一旁很着急，她总觉得这两个人说的话让她摸不着头脑，但她们互相则能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并且完成问答。
“后来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终于到了克里斯蒂娜发挥的地方了。仗着自己是母语使用者，在阿芝莎还在构思词句时，她已经快速地说了出来：“具体的事情还要明天商谈，昨天……今天早上实在是太晚了。”
虽然耽误了大家睡觉，但蒂雅还是一早上就去忙了，大概是和其他人讨论更加细致的条款去了。而来的这两个人都属于不参与文书工作的人，所以和她一样是个闲人。
阿芝莎突然不说西班牙语了，改用比较生涩的汉语问她：“当家似乎很中意在背后运筹帷幄的感觉。”
李华梅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回答说：“我只是个船舱侍者，本来就不该参与这些事。”
克里斯幽怨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阿芝莎笑了笑，说：“我问她欠我的舞打算什么时候跳。”
“打算什么时候？”
她发出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她打算赖账！”
蒂雅抽空会回来看看她，仍然坚持给她的脚踝冷敷。晚上，忙完了一天的事情之后，她疲惫地回来，不过还带着一壶热水。没有伤口的瘀伤在第二天开始时要热敷，这似乎是经常受伤的人都掌握的技能。但李华梅仍然忍不住提醒说：“提督，不用那么轻的，我的脚并不是会碎的瓷器。”
蒂雅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不会碎的，所以才乱来。”
“我没有事的，恢复得很好呢。”她受过伤的地方已经呈现出一片紫红色，看起来十分吓人。
蒂雅惊讶地对她说：“这也算恢复得很好？”
“肿胀的地方越快散出淤血越有利于恢复。这说明瘀血已经从深的地方浮上了表面。如果仍然被封锁在脚踝深处，才会影响行走。”
但不论如何，照蒂雅这种紧张的样子，她明天都是没办法跟着蒂雅出席新印度商会和卡斯特路商会的会谈的。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牺牲一下自己的名声。
接到了命令之后，替她跑腿的阿芝莎叫来了好久未见的科鲁罗。后者带着开朗热情的笑容问候说：“当家！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劳你问候，我只是扭了脚而已，无所谓好不好的。”
科鲁罗在窗下仰视着她，“提督真是把您照顾得像是身受重伤了一样，平常是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房间的。幸好房间在一楼。”
“那阿芝莎是怎么进来的？”
科鲁罗笑着说：“她和克里斯监守自盗。她们两个珍贵的女性冲锋队长现在正帮您守卫着大门。”
原来是这样。不管蒂雅出于什么目的搞出这么严密的看护——是怕她逃跑或者是和外人勾结，又或者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她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行久关于皇帝和宠妃的胡言乱语。
红虎鲸习惯性地把人猜得很坏——基于她被蛇咬了一次的经验——但蒂雅，她的表现太真诚了，伸出去又缩回的手，可不是那么好作假的。
“明天的商谈有什么计划吗？”
科鲁罗笑着按住帽子，“按我们的‘原计划’，当家，我们没完成的那个。”
所谓的“原计划”，是他们在非洲的扩张计划的一部分。跳过“世界的中心”里斯本和塞维利亚以及所有殖民地——非洲的，美洲的——到世界中心的航线，直接建立非洲到南美的航线。曾经这条航线也在南美和非洲之间建立过，那属于当时还强盛的葡萄牙，其中转站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绿角。只不过殖民地四分五裂之后，这条航线也逐渐被废弃了，现在这里只是给回到欧洲的船补给水和食物罢了。
他们的计划还包括投资绿角和周边的阿尔金，以及连通圣多美和卢旺达两个中继站，以减少非洲航线过于纵深的问题。野心勃勃的红虎鲸想把整个西非殖民地拉下水，不只是作为路过……
“从阿博科鲁军的反应来看，葡萄牙方面对这个建议十分心动。”
“这都多亏了当家！”科鲁罗由衷地说。这个计划是各东印度公司在摩鹿加群岛的常规操作，但凡是见识过的人都明白，这对被开拓的港口来说都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人的贪婪能在没有约束的地方增生成一头怪兽。一开始他很难相信对此深恶痛绝的李华梅会采用同样的计划，甚至因此还感叹过“屠龙的勇士终究会变成龙”。
“它的本质是合作，”那时候红虎鲸平静地解释说，“导致这个模式出现问题的是双方不对等的关系。欧洲来的列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约束自己。但如果我们能让给当地足够的好处，给当地人足够的饭吃，共同开发是没什么不好的，我们都有对方没有的东西。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贪得无厌的东印度公司们。”
红虎鲸很乐意做三股平衡势力中的一个，而在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工作了长达十年的科鲁罗十分擅长处理具体的技术问题，两人一拍即合。
“还有一点。”李华梅忽然说。
科鲁罗敏锐地感觉到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多让蒂雅说话。现在葡萄牙人可不怀好心。觉得她只是个好拿捏的小姑娘，一方面捧着她做‘红虎鲸的继任者’，一方面想从她手中攫取好处。不能让他们的手伸回他们放弃的地方。”
第八十七章
科鲁罗发出低低地笑声，想起了一些行久不知道夸张了多少倍又加上自己妄想的奇闻轶事。
“我会的，对外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强硬的形象。只有比男人更强硬，才能赢得他们的尊敬。男人嘛，我们意大利人最懂了。”
意大利男人不但懂男人还懂女人，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她在屋里无所事事，最后打开门把阿芝莎和克里斯都叫了进来。看得出阿芝莎也十分感谢她，否则迟早她会被克里斯打听出点什么的。
“你对海盗的生活也过于感兴趣了，不如叛逃出舰队过一阵子海盗生活试试？”阿芝莎忍不住抱怨说。但她又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崇拜者摆出一副凶恶的嘴脸。更何况红发的女人本来就不多，大家应该结成同盟才对。
克里斯蒂娜撅着嘴抱怨说：“正因为我绝不会去过脏兮兮的海盗生活，才要从听故事里满足好奇心。”
小猫从阿芝莎的肩头蹦到克里斯蒂娜的身上，后者习惯性地伸手托了一下它的屁屁，它才得以爬上克里斯的肩上。
不过，在见到李华梅之后，克里斯的兴趣重心转到了“红虎鲸的知情者”身上。
“玛利亚，讲讲红虎鲸的故事吧。”
李华梅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的已经差不多讲完了。”
“那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我被卖给了海盗，海盗又把我卖给波斯人，波斯人教我跳舞，然后把我带去了亚历山大港，红虎鲸买了我作为礼物，大概是想拿来贿赂哪个势力强大的总督，但还没送出去，旗舰就被击沉了。”
这是她重复了很多次的谎言，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偶尔在睡不着的晚上，她会在脑海里完善一下这些故事，诸如是被哪个海盗从哪个港口买走，在海上开了多少天到了黑市之类的。
女孩子们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总是报以充满了同情的眼神。除了阿芝莎，她的眼里充满了“想笑”，这让李华梅有些恼怒，想问问她到底是哪里说的有漏洞了。
“那么她的船上大家都穿什么样的衣服？”
“唔，基本上好像都是乱穿的？”
克里斯蒂娜的眼睛闪闪发光：“东方海盗都穿丝绸的衣服吗？”
“呃……这个……是的。”她没法在这上面撒谎。李家舰队的福利很不错，其中就包括制式的衣服。丝绸制品虽然昂贵，但可以有效防止流矢和弹片的损伤，避免伤口感染造成的减员和流行病以及抚恤金支出。虽然重体力活的水手们主要还是穿亚麻制品。
“那红虎鲸也会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吗？是什么样子的？像个贵妇吗？”
“咦？不会呀？在东方，结婚和未婚的女人有截然不同的装束和发型。”
克里斯蒂娜闪闪发亮：“她的发型像是结婚了，还是没结婚？”
李华梅据实以告：“都不像，是一种方便工作的短发。”
克里斯蒂娜双手握在胸前，憧憬地说：“我觉得像她那样的女人，应该有成群的男后宫吧？”
李华梅呛了一口水，而阿芝莎发出了低沉又愉悦的笑声，声音仿佛在她的胸腔里震动。
“……好笑吗？女王都是这样的呀，有自己成群的小情人。”
“没有结婚，也没有成群的男后宫。”
这回答真是让人失望，克里斯蒂娜总结说：“她果然是个刻板又无趣的人，那她那么努力地攻城略地干什么？”
“……”李华梅仰起脸笑了笑，“听说最初是因为日本的海盗在大明的沿海十分猖獗。李家为了打败日本海盗所以十分努力。”
李华梅试着讲述了一下传说中的倭寇故事：来自日本的浪人乘上小船，借着东风来到沿海，凭一柄武士刀烧杀掳掠，因为刀法精湛，所以少有敌手。
克里斯蒂娜终于弄清楚了：“日本和大明是敌人。每个浪人都有Hero的身手。Hero在名义上和红虎鲸是敌人。因为他们分别属于大明和日本。”
“大致是这样的关系。因为这个原因，红虎鲸对我也不怎么好。”
阿芝莎听了这话之后大力地点了点头，在她眼中，李当家对她自己确实过于苛刻了。
快乐的聊天的背面是蒂雅与拉斐尔的谈判桌。谈判进展得很顺利，基本上所有的诉求都得到了支持。
“蔗糖转卖协议？”对方的主计长盯着科鲁罗，“您能进一步解释一下这个东西吗？”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把蔗糖从新大陆带回来，你们把蔗糖按马德拉的收购价收走。”
对方不可思议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自己去买不就好了！”
不单是对方，就连柳科也觉得不可思议，小声地对他说：“之前可没说过这件事，你怎么会突然提这么离谱的要求？对方怎么可能答应呢？”
科鲁罗露出招牌笑容，说：“从新大陆最近的港口圣多明各来回一趟需要起码两个月的时间，据我了解贵商会主要进行近海贸易和地中海的香料贸易吧？真的有多余的人手进行远海贸易吗？”
“而如果接受转运的话，每次中转周期缩短到两个星期，相当于蔗糖产量变成之前的三倍。如果是卡斯特路商会和我们签订独家协议的话……我的情报没错的话现在还同时有陈特利欧商会与两个阿博科鲁军下属商会同时在抢马德拉糖吧？”
拉斐尔被问住了。
这个银发的微胖中年男子说中了他现在的症结。蔗糖是地中海内十分受欢迎的宫廷奢侈品，一船糖往往能赚两倍以上的价钱。特别是运到几个地中海沿岸的食品加工大区去。比如说马赛和蒙彼利埃附近，对蔗糖的需求总是很高。但这条赚钱的贸易路线现在确实把持在陈特利欧商会手中，就连马德拉的交易所也会给这个外国商人一些优惠，反而显得他这个本国人不受欢迎。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沉默让人显得尤为难堪。费南德紧紧盯着库拉乌迪，对方被他看得手足无措。而柳科则有些打退堂鼓，跟蒂雅小声地说：“提督，这是不是太乱来了，你是不是应该拦住他……”
科鲁罗无辜地看了蒂雅一眼，蒂雅给预他肯定的点头，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这一时难以接受，但我想这样的合作对于卡斯特路商会和新印度商会来说都是挺好的选择，对吧？或者你们愿意考虑一晚上，明天再做决定？当然，你们考虑完之后肯定会发现，这是对两方都有利的。”
说完她就要招呼大家撤退。柳科完全懵了，这可没商量好！
第八十八章
以上就是科鲁罗所报告的全部事件经过，当然，还是在窗口偷偷完成的。李华梅笑着说：“我没想到你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科鲁罗则回答说：“要说服他们太麻烦了，我不能保证一天的时间够用。老实说我还是喜欢以前决定权比较大的时候。”
可能只有科鲁罗喜欢吧，从前在李家舰队的时候并不需要这样什么事都必须和高级水手们商量。通常负责人只需要说服李华梅一个人或者是李华梅和副官杨希恩两个人，而在行动的时候拥有独断专行的权力。
在新印度商会则不是这样，拥有极大权力的蒂雅的左膀右臂——柳科和费南德——总有点点古板和守旧，说服他们就需要一点本事。即便换一种方法绕过他们直接能说服蒂雅，但只要蒂雅的态度不坚决，她的意见还是有可能被费南德和柳科否决。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但人总有偏爱的工作方式。
“总之很不错，蒂雅的表现我也很满意。科鲁罗，明天见。”
“噢，噢，明天见，您一定要养好身体呀。”他抓了抓自己拿在手上的帽子。这个关心突如其来但有迹可循，那就是不知道行久又给他添油加醋讲了什么。
老实说昨天和蒂雅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添油加醋的事情，实在要算是有的话那就是蒂雅为了防止她乱动，是搂着她睡的。但这也很正常啊！她和蒂雅在多数情况下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就算是没有刻意需要固定她，她们有时候也会因为夜晚无意识地乱动而搂在一起。
有好几回她醒来的时候都乖顺地窝在蒂雅胸口，还因为脑袋的触感不错被睡梦中的蒂雅摸头。
这事堵得她想叫住科鲁罗原原本本地解释一下，但理智上明白这太傻了。
至于行久究竟说了什么，最知情的就是阿芝莎。她见蒂雅把李华梅横抱回来，马上就去私下打听怎么回事。
“当家的美人计很成功呢，”行久赞赏地说，“我本来一直担心她羞于使用，总是扭扭捏捏。现在看来她相当放得开。”
阿芝莎有一些不好的、关于当家是不是快要坏掉了的预感，“……什么程度的放得开？”
行久仿佛沉浸在美梦里：“当家在一场激烈的打斗之后，带着脆弱之态对提督说‘我是对提督有用的人吗？’啊，只是这一句话就仿佛看完了整个故事呢。”
阿芝莎确实很难相信李当家会尽心尽力去演一个能为提督不顾一切的年轻少女，但一想到这次重遇她的时候，她也是那样带着一把和她身高不太合衬的武士刀坚定地走上敌船，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时候敢于替蒂雅孤军深入敌后，看来是相当入戏。
“她正是那样的人。希望比手下任何人都要担更多的责任，正是因为她不会特别在意过程，她才会做到许多旁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这正是她尊敬的当家，也是因此才会决定加入李家。事实上看着蒂雅和克里斯蒂娜为了红虎鲸神魂颠倒她十分的理解，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蒂雅的反应又是如何的呢？”
“以保护的姿态，二话不说地把受伤的当家横抱了起来。”
阿芝莎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冲锋队长们对这种情节大概都特别熟悉。甲板生活十分无聊，水兵室里则存有许多打发时间的连环画和小说话本。这种桥段不论在骑士史诗还是话本小说中都相当常见，但甲板水手们通常乐此不疲。两人在李家的旗舰“春申号”上一起刷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甲板，因此看过的是同一套书。
“但是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行久突然话锋一转，“你听说了吧？是不是也转告过当家了？关于葡萄牙人说的‘红虎鲸的继承者’这件事。他们甚至在席间多次用这个词直接称呼提督。”
“啊，这个。我想科鲁罗已经告诉她了。”阿芝莎对此态度相当刻薄，“派出两种类型的男人来和提督接触，吹捧她是‘红虎鲸的继任者’，事实上也是一种美男计，我之前非常担心提督被男人迷惑。”
结果后来证实只不过是被“红虎鲸的继任者”这个不值钱的称号迷惑，准确地说是因为在别人口中和红虎鲸车上关系而乐不可支。
“当家也有意促成此事，想必她之前的一系列行动都说明了这一点。她还要求我在外人面前给蒂雅足够的面子呢。”
行久露出暧昧不明的微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总结说：“那我们也促成此事吧。以后的行动就会方便很多。”
和两位闲下来聚在一起闲聊的武士不同，科鲁罗忙里偷闲地和李华梅汇报完之后就不得不四处躲藏以躲避。大家找不到她，就来烦蒂雅，蒂雅只好躲进屋里闭门不出，假装说要休息。
费南德在外面敲门，李华梅只好应门，对他说：“提督真的不在屋里，或许和西奈特先生一起躲出去了呢？”
费南德在屋里扫了一圈，愤愤地出去了，过了一会杀了个回马枪，但什么也没找到。等到费南德真的走远了，蒂雅才从对面阿尔加迪斯的房间里出来。温和又没什么存在感的学者先生对她们笑着说：“我会保密的。”
“那么，既然大家都反对，提督又是什么看法呢？”
“我只是厌倦了说服他们，他们很难说服，我又不能回答每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就能解决他们说的每一个问题，我早就赚大钱了！”
李华梅温和地说：“这倒也没错，提督并不需要想出每一个技术细节。”
蒂雅懊恼地把头埋进她肚子上盖的被子里，“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但科鲁罗的说法也让我很心动。”
她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和乱糟糟的头发让温柔的船舱侍者的眼睛越发地温柔，柔软的边界都失去了形状。
她喜欢的那双白皙的手抚摸着她头上翘起的头发，试图把它们抹平，淡红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对不起，我无法帮到提督，我也不是那么有用。”
她懵懵地问：“如果是红虎鲸，她会怎么做？”
李华梅又摸了摸她的脸，低声说：“她会同意的，她挺喜欢冒险的。这件事想要做成，我想并不需要很大的代价，但却有挺高的回报。她经常这么说。”
红虎鲸其实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些不过都是红虎鲸本人当年对同样一件事的实际判断罢了。
第八十九章
科鲁罗本来是来和李华梅汇报进展的，但是没想到应该忙于应付费南德和柳科的蒂雅在工作时间里坐在李华梅的床头。
“科鲁罗，我正要找你呢！”蒂雅气势汹汹地走到窗边，“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
“提、提督，哪里的话，我这不是也正在找提督嘛！”
蒂雅的身后，李华梅探出个头来，报以歉意的笑容。可是歉意又有什么用呢？科鲁罗自知理亏，既然跑不掉了那就只好正面对决了。
她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说：“费南德提出了一系列的技术问题，需要你来解决。你得给我一个计划和一个期限。”
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伯南布哥、卡宴和卡恩内并不出产蔗糖，以前只是作为原材料产地向旧大陆输送圆木和甘蔗，怎么变出这种东西呢？
但这个意大利商人满口答应：“当然当然……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不是吗？我有好几个主意呢，但是目前最需要的是提督的支持。现在在海上大家可不是那么容易遇到，错过了这次再想商谈这件事，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把大家凑到一起的，航程需要时间，书信来回需要时间。提督您说对吗？”
加倍谄媚的嘴脸加深了蒂雅的不信任。但他说得道理却很对。下次还想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谈判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明白，这件事我是绝对百分之百要做的。但你也要明白对方虽然是个新兴商会，却能代表阿博科鲁将军。也就是说，之后要是这条路行不通，我们新印度商会在葡萄牙的势力范围内会毫无信誉可言，你明白吗？”
“当然，当然……我这就找个地方思考后面的计划，一定面面俱到，事无巨细。提督尽管放心，谈判的事情就靠提督了！”
李华梅在后面静静地听着，冷不防收到了科鲁罗关切的眼神，她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有点好笑，主计长代表舰队去外面谈判，面对的最大压力竟然是来自舰队内部，在李家这样的事情基本是不会出现的。在李家，她的权利很大，这样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股东们对她行动的干预，更不要说只是普通的高级船员。
科鲁罗离开之后，蒂雅的气焰立刻消失，她疲惫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也像是放掉了气一样重新萎顿在李华梅身上。
后者轻笑着问：“提督，红虎鲸的继任者好当吗？”
蒂雅闷闷地说：“不好当……”
但这头衔对蒂雅来说有十足的诱惑力。想要这个头衔，和葡萄牙籍商会的紧密合作必不可少，其中又属蔗糖转卖为最简单和最有利润的一条。这个问题很好想明白，因此费南德和柳科的反对才让她觉得难以理解。
所以她又精神抖擞地抬起头，“玛利亚，让我抱一会儿我就有力量了。”
为了更远大的目标，做出适当的牺牲是有必要的。抱着这样的牺牲精神，李华梅点了点头。一个柔软的身躯扑了过来。
相较于蒂雅觉得她柔弱又幼小这个错觉，真实的红虎鲸确实要强壮和坚韧很多。紧紧抱住了这个身躯，蒂雅在她肩窝里靠了一会儿，才渐渐纠正了以前的偏见——她还是挺有体量的。
“提督，我相信你一定能解决后续的问题的。”
蒂雅抬头的时候，看见那双亮亮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说：“提督，虽然我不是见多识广的人，但你身上有一种和红虎鲸一样的气质。”
其实不太有，比起红虎鲸本人，蒂雅过于温和了，但她得为了把她推上去而加把劲。她飞快地想了一个有说服力的特点:“你们都非常地坚韧，一旦有了目标就一定要想办法做到，这很难得。所以，提督，你一定要加油啊！”
她故意装作天真少女，天真少女是如何信任自己的情人的，她就打算如何表现。
是有效的。蒂雅抱住她，下巴抵在肩窝里，“玛利亚，噢，玛利亚。你为什么那么可爱？”
李华梅温和地笑了笑，不忘嘱咐她：“提督，今晚一定要说服葡萄牙人啊。”
“我会的！”
混乱的一天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降下帷幕，但和拉斐尔的会面却是从晚上开始。最后的结果正如李华梅所料，蒂雅回来的时候也高兴地拉着她说了半天的话。
她所好奇的过程从蒂雅兴奋的只言片语里拼了一部分，不过主要还是依靠科鲁罗的转述。谈判非常地顺利，已经定下筹备新的交易场所和第一批转卖货物的时间节点。
“两个月之内筹备场地，三个月之后交接第一批货物……？时间有些紧凑吧？”
“这个，这个……”
只有在私底下科鲁罗敢露出犹豫的神情，在外面都强撑着“这绝对能行”。细节问题李华梅再清楚不过：上次就考察过了，两个新印度商会独占的签约港口发展太落后了，压根没有蔗糖制备的简单工业，只有种植业。所以只有甘蔗，哪来的蔗糖？
“所以我打算留在这边筹备制糖设备。当家你可要帮忙搞到第一批甘蔗才行。可千万不能让那帮新大陆来的土包子说‘既然没有蔗糖，那我们赶去圣多明尼加或者牙买加买现成的蔗糖吧’，接着放弃了一片金山！蔗糖就是从甘蔗来的！”
“好吧好吧，交给我了。”
科鲁罗恋恋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还重复着：“当家，成败在此一举，你一定要带回来啊。”
李华梅看着他微胖而显得越发弱小可怜的身躯叹了口气。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科鲁罗，阿芝莎闪了进来，带来一个坏消息。
“我看到那个紫眼睛的小子私下接触葡萄牙人了。”
李华梅的身躯绷紧，头往前勾了勾。阿芝莎受到她这副紧张模样的牵引，也往前凑过去，小声说：“他问了‘红虎鲸’的事。”
“具体问了些什么？能知道吗？”
“唔，”她打开了一个小本子，“我记了。”还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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