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些吻由于机缘巧合，突破了文化的禁忌和羞耻，趁着她不能妄动的时刻，强迫她明白，肉体的亲密接触或许并不是性意味的。
“提督……女孩子都会这样吗？”
蒂雅吓了一跳，“咦？你为什么这么问？是不喜欢吗？”
现在身负重振李家荣耀的重担和下属殷切的期待而被迫以色侍人的大当家矢口否认:“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些迷惑。”而且演出了一种羞怯和惊惧，活像是怕被蒂雅讨厌一样。
“你和相熟的女孩子不会这样吗？”
“我没有什么相熟的女性朋友。”
想起了李华梅编造的身世，蒂雅更心疼了，揉着她的头轻声说:“可怜的玛利亚……！”
女海盗因为欺骗了无知少女而感受到些许愧疚，突然握住了正在肩头摩挲的手。
这个动作并不在她的计划内，因此也吓到了她自己。在这个短暂的停顿里，她急速计算着接下来要说什么。这种情形在她和蒂雅的相处中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了，究其原因，当然是由于她需要给出的反应，是虚假的舞女玛利亚的反应，而不是李华梅的反应。
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试着真诚一些，但如果红虎鲸本人受到这样的冒犯，触碰者应该会得到一个血与泪的教训。
她并不能这样对待蒂雅。她们的关系是不一般的，即便是真的，假设她们之间从未相遇，而蒂雅有缘见到红虎鲸本人，会不会……
“玛利亚，怎么了吗？我碰痛你了吗？”蒂雅正要抽回手，但李华梅按住了她。
“不……没有，是我想事情出神了。”
蒂雅勾下头，几乎是倒过来，想要捕捉她的视线，“是什么事？和舰队有关吗？”
李华梅扬着脸迎上去，好叫她不要再用这么困难的姿势。同样地，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蒂雅用一只手托着她的脸，好让她不那么费劲。
维持着这种奇特的姿势，李华梅压制着过速的心跳，尽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我在想，如果提督有机会见到红虎鲸，是不是也敢上去拥抱她呢？”
蒂雅一脸错愕，显然是没想过这种问题。李华梅得意地笑出来，重复了一遍：“你会吗？”
确信的事情没必要询问，就是因为答案不确定，她才会问出来。蒂雅是个和加勒比海一样热情的人，在她的文化里也充满了拥抱和亲吻这样表达普通喜爱的动作，可红虎鲸是个危险人物，脸上就写着生人勿进，周围又全是杀气腾腾的冲锋队长，蒂雅真的敢上前吗？
想这些的时候，红虎鲸浑然忘了自己还被蒂雅半压在床上。
意识到这是一场恶作剧，蒂雅伸手过来钳制住她，看起来很生气，试图用捏她身上什么薄弱的位置来发泄怒火，但满脸都是笑。
“小坏蛋，你觉得我不敢吗？”
“我想象不出来。”
蒂雅转了转眼珠，对她说：“从你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我还是敢的。”
看到她眼中的质疑，蒂雅不由得解释：“她既没有三个头和六个手臂，也没有两米高，也没有长着角。”
“可是她严肃刻板，又很无趣。和这种人对视，不会觉得打击热情吗？”她很认真地在讨论，仿佛说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玛利亚，”蒂雅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即便是再无趣，她也是女人。”
她靠在一片温暖里，短暂地大脑空白了一下，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即便是不打扰她的思考，她也无法明白。
蒂雅随即补充说：“我也是女人。”
乍听之下很令人感动，弱势群体的相互帮助从远古时代开始就让同类感到温暖，但仔细思考之后好像会看到许多瑕疵。李华梅很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在她心中，“弱者”的范围远远不是“女人”。
而是比这更广泛的，所有被远方来的“冒险家”威胁和践踏的人。
“提督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吗？”
蒂雅又露出一种错愕的表情。“我……我不记得了，或许吧。救人一定要理由吗？头脑一热就动手了。”
李华梅笑着对她说:“提督像个骑士，行侠仗义。”
“说什么傻话呢，睡觉吧，如果明早想要看戏，今天还是早点睡的好。”
这个话题随着月亮也被关在窗帘外而结束。蒂雅则羞于承认她那时候被色相所迷惑。虽然这么说并不十分准确，但她的确是觉得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孩子需要人来帮一把，不然被碰坏就太可惜了。
那时她还没有十分肯定玛利亚是个女孩子，毕竟柔弱的男孩子也是存在的。
“但女孩子不是更值得我去帮助吗？”
李华梅背对着蒂雅，听到这话之后，在黑暗中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那你是救不过来的。她想。
第二天费南德过来叫她们的时候，蒂雅的妆容已经接近尾声。费南德露出极度困惑的表情，接着试探地问：“这……是画妆吗？”
蒂雅有些恼怒地说：“你的观察力哪儿去了？我平常也画呀！”
“……我必须澄清一点，我是察觉到提督你面容上的些许变化，只是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罢了。这和我认知的不太一样。”
“那是当然了，”蒂雅得意地说，“这种是来自东方的秘术。”
倒也不是什么东方的秘术，只是玛利亚的手艺和流传在新大陆或者西欧的格外不同罢了，这包括用棉线仔细地弄掉脸上的绒毛，精确地把眉毛修饰成想要的样子，以及使睫毛更卷更翘之类的，花样繁多，以至于她心中仅剩的一丁点疑虑也烟消云散。毕竟除了舞女和贵妇，谁还需要盛装呢？
玛利亚捧着她的脸，在她过于得意的时候说：“提督，请不要乱动。”
“那……你们什么时候完成呢？”
李华梅头也不抬，“大概十分钟，请你出去等。”
不知哪里来的压迫感让直觉灵敏的费南德知难而退，走出去的路上还在琢磨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不过随即他想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闺房不是男人该呆的地方。
异常专注的视线钉在她脸上。蒂雅经常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玛利亚，但那时候她往往都会害羞地偏开头去，她们很少有对视的机会。但这次不一样，因为要画眉毛和眼妆的关系，玛利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即便是她看过去也没有躲开。
第七十七章
甚至还说：“提督，看着我。”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回去。
这可是罕见的机会，以前也不多，不但不多，持续的时间还很短，因为玛利亚手太快了，画眉毛也不会超过两分钟。今天则不一样，不但是眉毛重新修过了，鼻子眼睛和嘴巴一样都没落下。也因此，蒂雅能时不时感觉到玛利亚的手指在自己脸上划过。
意识到这种这些动作符合什么模式之后蒂雅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但想动的时候又被玛利亚眼疾手快地掰了回来。
“提督，不要动，看我。就快好了。”
她只能看着这双来自神秘远方的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是棕色的，里面有横向的和纵向的纹路，看起来像安第斯山上古老的树桩。
“玛利亚，你的眼睛真美。”
李华梅抿了抿嘴唇，回答说：“你的也很美。像海。”但她的眼睛还专注在蒂雅的眉毛上。
“玛利亚，你和我家乡的人长得很像。都有黑色的头发，棕褐色的眼睛，还有柔和的五官。”
那道怎么也不肯和她交汇的视线现在终于和她对在一起，笑着问：“是吗？马拉开波人是这样的长相吗？”
蒂雅认真地回答：“我的家乡不在马拉开波，在更深的山里。村里的人不是混血，也没有我这样……的鼻子和眼睛。”
这是一个李华梅十分陌生的词，以至于她费了点脑筋才转过来，是“狰狞”。
她抿着嘴笑了笑，手指轻轻划过蒂雅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窝。“别这样说，很好看，我很羡慕。好了，你看看。”
温暖而暧昧的气息离开了，温暖而暧昧的气氛随之消失。
蒂雅略略觉得怅然若失时，李华梅拿过桌上的镜子，端着让蒂雅欣赏自己。镜中的蒂雅肤色仍然很深，但有更精致的面容和端庄的神采。整齐体面的大衣考究且得体，似乎衬得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从新大陆来的山中姑娘。
离开房间之后就撞到了同样盛装打扮的克里斯蒂娜，她十分丧失淑女形象地对着蒂雅吹了一声口哨：“玛利亚，你从哪座城堡里拐来一位伯爵夫人呢？”
“从斯巴达的王宫里，我们正要回特洛伊呢。”李华梅面不改色地回答，“看来费南德跟每个人都说什么阿博科鲁军的特使了？就连你也打扮了一番。”
“阿博科鲁将军可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谁想在他的特使面前丢脸呢？”
听说这位阿博科鲁将军是葡萄牙的海军提督，他的爷爷就是争夺马六甲咽喉的阿方索阿博科鲁，为葡萄牙立下了赫赫战功。
“阿博科鲁……？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呢！”声音来自不知何时出现的行久，他和往常一样扛着刀，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名贵长袍，头上缠着阿拉伯人才有的大缠头，腰间还别着一把弯刀。记得行久曾经提过自己是个“倾奇者”。而做个“倾奇者”，首先就要穿华贵鲜艳（外人看起来是花里胡哨）的衣服。
李华梅疑惑地问:“听过？”
行久笃定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我听南边来的奴隶说，贩奴的头子西鲁韦拉曾经说他是跟随阿博科鲁征战摩鹿加群岛的功臣，因为这个名字太像日语了，所以我很有印象。”这样子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明中提示李华梅。
“奴隶！我以为他是个口碑很好的商人呢……”
“啊！”克里斯蒂娜叫了一声，“那岂不是说，红虎鲸是个为民除害的大好人？我看这是战败方的阴谋！”
李华梅茫然地看向蒂雅，“提督，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学者阿尔加迪斯也不知何时出现，开口解释说:“邪恶的东方女海盗对忠厚的葡萄牙商人下手，害得他家破人亡，引起了很多人的愤慨。正是因为这样的消息传回欧洲，红虎鲸的风评才一落千丈的。事实上，我认为英国人在里面推波助澜，而红虎鲸本人不一定有那样地坏。 ”他长着一张公正中立的脸，柔和的五官毫无攻击性，意外地给人一种可信感。
这种判断是绝对有道理的，英国人篡夺了李家在各市舶司的通商权，在李家找上门算账的时候当然会落井下石。英国人精于算计和谋略，总有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想到此处，李华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整件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有你见过红虎鲸，她是什么样子的，你公正地评价一下？”
李华梅说出了无数次说过的那句话：“我和她也没怎么相处过，她给我的感觉是无趣又刻板的人。她的船员在她面前不敢大声说话，所有人都会听她的命令，像个训练有素的军队。她也不像个女人，没有人敢把她当女人对待。”
这样无聊无趣的回答应该会打消这些女孩子的好奇心了吧？短暂的沉默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但随之而来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预期。
“哼，那不是很好吗？她不需要面对那些不知道怀着什么想法向她求爱的男人。”这正是富家小姐克里斯蒂娜会说的话。
女孩子们心有戚戚，但行久的话提醒了李华梅，她转而对着行久说:“你的意思是说，没准阿博科鲁和西鲁韦拉是一样的坏人？”
行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和他平时大多数时间一样，“是。”
女孩子们则夸张地捂住了嘴，“怎么会……”
从大家的反应来看，阿博科鲁似乎在地中海一代相当有声望，以至于在里斯本上船的学者失声惊呼。但蒂雅很快就总结:“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警惕，这是必须的，玛利亚说得很对。”
行久张了张嘴，因为正好冲着李华梅，所以后者很能理解他想说的是“这话，难道不是我说的吗”？
不过主动把功劳让给主公会巩固你在组织中的地位，深谙为官之道的白木家小少爷应该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第七十八章
在李华梅手中打扮妥当的蒂雅领着她衣着得体而不像以前那样显得粗野的部下来到了交易所，这里门口塞得已经严严实实了，到处都是箱子和推着独轮车的水手。不远处费南德在向他们招手，放眼望去，通向港口的这条不算窄的街道上竟然排起了队，这可是半年都没出现过的奇景。
“天啊，提督，好久没看见过这么多人了。”克里斯蒂娜带着富家小姐做派小步地度过来，用扇子遮住脸之后问：“这些真的是费南德喊来的吗？”
“的确如此。”
和他们空手而来的不一样，这些心急的船长们还等着货物大卖一笔，好去西非贩运黄金、象牙和珊瑚呢。他们哐哐地砸门，甚至爬上了院墙，守卫们凶神恶煞地杀过来，但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们立刻亲切地拉着他们的手送上了一份不太像样的样品和贿赂若干。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小瓶雪利酒，守卫显而易见地犹豫了。
“那么，能不能早些开门，让我们见见管事的呢？至少也通传一声，好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热切地盼望着他的答复嘛。”说着，他又不露声色地往守卫手中塞了一枚银色里亚尔。
因为银色过于耀眼，所以李华梅还是注意到了。
不知交易所的老板会做如何反应。其实如果前几天他见好就收，宣布降价出售粮食，那么至少还能保住本金。或者如果前几天带着货物到别的港口出售，那还都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样被人围住大门口强迫开张的情况。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守卫最终退回院落中间，门不情不愿地开了一条口子，从门缝里似乎还能看见有人向外窥视。在门正要合拢的瞬间，一只手推在门上，几杆长枪卡住了中间的缝隙，别开了大门。
身材富态的交易所老板生气地喊：“混账，混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要干什么！”
相对于做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举动，动手的年轻人未免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他看起来刚刚成年，除开身边跟着一个过于壮硕的仆从，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这么大的胆子。但壮硕的仆人也不过是单打独斗罢了。
“提督，提督，是拉斐尔吗？”李华梅小声地问蒂雅。
蒂雅笑她：“玛利亚也能认出人脸了，是对方长得特别英俊的缘故吗？”
李华梅则认真回答：“啊，反而是因为长得有一些像可爱的女孩子，所以才记住的。所以，我猜对了吗？难道是昨天提督的乱来给了他灵感吗……”
后半句更像是自言自语，因此蒂雅忍不住捏住了她的脸，想以此给她一些轻微的警告。
拉斐尔粗鲁的仆从一脚踢开了大门，连带里面正要翻脸的守卫也被他出其不意地打倒在地。
“什么人？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可是阿博科鲁将军的特使！”这位穿着轻浮紫色紧身外衣的壮硕仆人特地把门口让出来，好让大家看见这副感人肺腑的会面——青涩但正义凛然的年轻特使，凶恶但有些许畏惧的交易所老板，以及他们之间的一张有红色玺印的委任状。
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委任状，当然也就看不出真假，不过国王的玺印和纹章总是醒目的，因此嘈杂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大了起来。
“这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蒂雅十分惊讶，李华梅则说:“人不能只从长相判断，提督。”毕竟也没人以为她就是红虎鲸。
“阿博科鲁将军派我来调查你，现在你囤积居奇，从中谋取暴利一事证据确凿，现将你押回里斯本审判，你听清楚了吗！？”
“哼！你未免想得太容易了，毛头小子！来人！来人！”
拉斐尔笑着问:“你在喊他们吗？”
几个五花大绑的守卫从天而降，砸在老板的面前，高头大马的雇佣军则虎视眈眈地站在后面，从他们看起来相差无几的身高来判断，或许这些人是葡萄牙正规军。
这场漂亮的胜仗似乎接近尾声，拉斐尔最后转过来冲着李华梅和蒂雅行礼，“十分感谢新印度商会对我的帮助，我会有幸邀请到两位美丽的女士参加今晚在总督府举行的宴会吗？”
蒂雅有些错愕，愣愣地问：“我能问是什么主题的宴会吗？”
他壮硕的仆从处理完抓捕事项后，没大没小地靠过来，粗鲁地揽住他的肩膀，代替他回答：“当然是庆祝王国的蛀虫被抓住了，顺便替阿博科鲁将军感谢各位盟友的协助。拉斐尔，你去哪里背着我认识的美丽小姐们？为什么你这家伙总有办法认识陌生的女士？”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特使这时候又变回了腼腆的男青年，小声制止他：“库拉乌迪，别这样，这就是新印度商会的会长，蒂雅·恰斯卡女士，你得表现出你的尊敬。”
“哦，哦！你就是那个……”他含糊地讲了一个李华梅完全陌生的词，接着又夸张地表现了尊敬。虽然看起来很不得体，但意外地让人感觉到真诚。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蒂雅一口答应今晚一定会出席，快到李华梅都来不及阻止。
等远离了人群，李华梅左思右想，决定提点一下蒂雅：“为什么交易所这么大的事情，总督看起来像是一点也不知情？”
这并不是个问句，世界各地可太多见了。总督或许就在他背后撑腰，到最后无法收场的时候就会变成弃子，替所有人背起黑锅。
不过蒂雅懂这个道理吗？这位年轻的特使又明白吗？不论他明白不明白，这回她们都或许已经身处险境。
可是蒂雅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脸上维持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傻笑。
李华梅只得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提督？提督？是担心什么事吗？怎么心不在焉的？”
不同寻常地，蒂雅愣了愣，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腼腆地笑了笑，快步地往庄园的方向走去。李华梅被她拖着手，只能跟在后面。
她有一些不寻常的想法，这想法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
第七十九章
蒂雅心不在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也时不时露出走神的傻笑。李华梅这时候却并没有心思去处理她的异常，而是找了个由头离开房间，找到了行久和阿芝莎。
“提督不对劲。”
她简明扼要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这次得靠我们自己。”她别有深意地瞟了行久一眼。
不瞟倒还好，瞟了这一眼之后，行久似乎就变得忽然有话要说，他又急又快地问：“当家，你和蒂雅是不是有关系上的变动？”
“这不影响我们即将做的事情。”
行久反驳说：“有影响的。我们目前的战略难道不是背靠蒂雅，依托蒂雅，狐假虎威吗？”
阿芝莎插嘴说：“我觉得这里用‘借风使船’更加恰当一些，考虑到我们是水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家，你说我们的战略有所改变了？我今天担心的事情也是这样！阿芝莎，你看到了吗？”
看阿芝莎的表情，很显然行久注意到了一些别人不会留心的东西，她尴尬地问：“……看到了什么？”
行久焦急地说：“是‘失宠’！‘失宠’啊！提督今天看到拉斐尔旁边那个小子之后，就不太对了！当家刚才的话佐证了我的想法。”
他忽然抓住李华梅的手，“当家，你已经不是提督的杨太真了！”
李华梅忍不住朝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你都在想什么？给我停止。”
行久捂着脑袋，自顾自地说：“她是不是对那个小子一见钟情，才导致了我们的战略发生根本的改变？这可要怎么办……”
李华梅放弃和他沟通，转而对阿芝莎说：“不论是因为什么导致了我们的战略可能发生的根本性改变，提督贸然答应去这样的宴会都不怎么安全。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阿芝莎揉了揉她的头表示同意，“不管拉斐尔是故意把小提督拉下水而让整个商会被迫做他的‘刀子’，还是无意之间卷入一场显而易见的纷争……”
“当家是觉得总督会兵行险招，来一出‘鸿门宴’？”
李华梅不由得笑道：“很难得不用三国典故却用对了呢。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恐怕如果总督想要兵行险招，明天一定会瓮中捉鳖。”
阿芝莎露出困惑的表情，“瓮……瓮……当家，太多成语了……”
行久比划出一个手刀，解释说：“就是骗进来杀的意思。”
女海盗露出了然的神情，看来是她常用的战法。
行久接着问：“可是，那个叫拉斐尔的小子好像只邀请了当家和提督。刘邦尚有樊哙舍生忘死，当家，难道你要做樊哙吗？这太危险了。”
李华梅道：“宴会是需要带男伴的，我会向提督要求带你进去。”
阿芝莎问：“那还有一个男伴呢？总不会是费南德吧？这样会不会暴露我们自己？”
其余的两人不说话，一起看向她。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老实说，没有人比阿芝莎更合适了。她身量高挑，风度翩翩，有头脑有智慧，见过大世面，善于察言观色，更有一身好武艺，而且还是自己人。
“可是，”阿芝莎冷静地提出异议，“不行，你们得让克里斯蒂娜去。她不会引起警觉，武艺不错，而且会跳舞。我还要提醒大家的是，即便是这样，费南德也不会完全放心的。”
李华梅叹了口气，没错，这种除了蒂雅都不是自己人的行动是很难叫费南德放下心的。
“不如……”她低吟着，拖长了音调，说：“我亲自告诉费南德，然后拜托他在外面埋伏。”
行久明确地表示了反对。“他对你戒心最重了。得想个别的办法。”
说得有道理，费南德就是那种越是跟他说危险，他越是会起疑的人。除非……
李华梅总结说：“除非让他觉得外面更加危险。”
而要让费南德觉得外面更加危险的方法是……
“你说你觉得应该留在外面？”费南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像一条盯上猎物的蛇，配上他紫色的眼睛就更像了。
“对……我想……里面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您这么聪明，应当明白宴会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吧……？”
“所以你就想……丢下这么信任你的提督吗？”
李华梅装作惊慌的模样摆着手说：“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不想给提督添乱……留在外面接应提督也能表现我的忠诚！克里斯蒂娜或者阿芝莎这样厉害的剑客代替我去才是好主意。”
费南德无情地打断了她的游说：“很遗憾，我不认为她们代替你去是什么好主意，她们一看就很厉害，只有你，看起来毫无威胁性，但却能一击制胜，就像是幼小却剧毒的毒蛇一样……”他突然凑近了李华梅，眼睛盯死了她，“……才是蒂雅最需要的人。”
“但是……”
多疑的参谋官伸手制止了她的申辩，“没有但是。照顾提督才是你的责任，外面的事情我来安排。如果有意外，你们要保护提督安全地逃出来。”
“这对我来说是不是有一些困难……？”
“这你不用操心，我会增派人手，出·去·吧。”
李华梅表现得不情不愿，但实际上没有比这更意料之中的结果了:最可疑的玛利亚想呆在外面，那么外面才是最需要“自己人”的时候，柳科是自己人，当然要留在外面。而李华梅所设想的最优解是，费南德自己去提出做蒂雅的男伴。
午饭之后，费南德在蒂雅面前表露了这个想法，也如李华梅所料，被蒂雅无情地拒绝了。
“你压根不会跳舞！”
“那Hero不也不会吗？”
“你怎么知道Hero不会？费南德，我只是去参加宴会的，当然需要会跳舞的船员。”
是的费南德，一个“倾奇者”，白木家族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不会跳南蛮舞呢？
不知出于什么默契，不管是费南德还是李华梅，都像这样沉默地避免讨论这其中可能的危险。或许是大家的态度过于平和，以至于蒂雅自动判断这次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明白你觉得可能会有人对我不利，但克里斯蒂娜值得信任，她只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姑娘罢了，心里一根筋地只有跳舞和剑术。而且，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担心男人占我便宜或者男人靠不住了嘛。”
费南德不由得看了外面一眼，欲言又止的表情扭曲抽搐了好几次。那个方向就是门外守着的玛利亚的方向。
他咬牙切齿地表示：“要不是查理这个小子沉迷研究火药而完全不能打，我也不至于向一个女海盗妥协……！”
蒂雅说的确实都是他担心的事情，只恨自己不能掰成两半花，他恨恨地说，“是时候扩充我们自己的势力了！”
第八十章
蒂雅困扰地扶住了头，说：“费南德，现在所有船员都是我们的人，没人是埃斯康特的走狗，没有敌人安插的眼线。”
她温柔地握住费南德的手腕:“放松点，我的朋友。”
费南德恼怒地抽回手，“是你太乐观了！海上强敌环伺，谁都盼着别人不好过。”
“那是另一回事，费南德。你不会因为看巴鲁迪斯不顺眼就在他的无敌舰队里安插眼线，那操作起来明显要麻烦得多。”
蒂雅的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费南德对冲她发火这件事突然充满了愧疚，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态度，然而她说的确实是真的。海上的通信如此不发达，想要在一艘船上安插眼线并传出消息，那要么是在对方的势力范围，要么是在对方的麾下。否则就会像是和他们一起离开新大陆的胡安，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意大利人推进海里喂鲨鱼。
“但我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蒂雅温声问:“你的假想敌是谁呢？是红虎鲸吗？可红虎鲸已经死了。”
“可她阴魂不散！每个人都在说红虎鲸，就连你也……”
“可那是因为……”蒂雅垂下了眼睛，“她死了。”
“……别那个表情，死了的红虎鲸才是好虎鲸。我敢打赌如果我们和她对上，她绝不会手下留情。”他想说不是每个女人都是温柔的，他见过无数心狠手辣的女人，每一个都比男人更恶毒，只不过平时没有机会罢了。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了回去。
红虎鲸已经死了，但蒂雅却是他的亲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死人用言语伤害她。
“我只是想见见她，只是想想罢了。你不明白，你们有红胡子，有基德，有阿博科鲁，有麦哲伦，有哥伦布，有达伽马……你们有无数的明灯，你不明白……”
费南德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说:“今晚注意安全，整个舰队可都维系在你身上呢。”
蒂雅没有回答，只是给了他一个鼓舞人心的微笑，就离开了。费南德一口怨气憋在胸口，心想：如果是柳科，刚才大概已经打起来了。或许这个舰队让女孩子来做提督是最好的选择，反正提督这个工作，既不需要最能打，也不需要最能赚钱，甚至不需要最有外交才能。这些事情都有专门的人才，只要有个人能协调好大家的关系就行了。
蒂雅就挺合适的，没有她准得打起来。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他出来的时候，克里斯正在外面端正地坐着，享受着提督专用的船舱侍者的服侍。在他看来，这些不知有什么用的奇怪粉末状物质、昂贵的颜料和可疑的泥都来自地球之外——如果不是麦哲伦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他这时候会说从大地的背面来的。
在那双和水手比起来明显更加秀美细腻的手中，克里斯蒂娜有一半都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这些玩意儿究竟都是从哪里来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是说，你从哪儿弄来的？”
李华梅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克里斯一眼。后者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是我爷爷卖的东西呀。爷爷在里斯本经营的是妇女用品，男人不屑一顾但女人需要的东西他都有办法弄来。”
“男人怎么能卖这些……”
克里斯爽朗地笑了，尖锐地反驳：“男人都能拉皮条赚钱，为什么不能卖这些东西？”
费南德撇了撇嘴，说：“你的观点倒是很有道理。但今晚请不要说类似的话引起争端，无聊的男人们是不会爱听的。好好保护提督。”
“放心吧，而且我们还有Hero呢。”
老实说，他也不放心Hero，总觉得他和红虎鲸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都来自神秘的、遍地黄金的东方。虽然蒂雅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东方非常辽阔，就好像他和北海的赫德拉姆虽然都属于西方世界，但互相也不认识一样。
总督府就在那座山的山间，控制着向风群岛最高的高地，能够很好地控制住整片海域。总督看起来唯唯诺诺，反倒是远道而来的拉斐尔更像个主人。
周围的好些人她都有过一面之缘，基本上都是费南德找来“爆港”的商人们，其中又有大多数是葡萄牙的低阶军官，甚至一些人还穿着军服。
“这么多葡萄牙军人啊？”她听见玛利亚这样感叹，虽然明知她不是在问自己，不过因为语气过于可爱，她还是忍不住接话说:“葡萄牙就像个伪装成国家的东印度公司，出海的公司职员都有军衔，是一个举国之力发展海外贸易的国家。”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和提督去过的不论是法罗还是休达，似乎都是产农产品比较多一些，如果不开拓海外殖民地和海外贸易的话，很快就会被邻国西班牙吞并了吧？”
事实确实如此，现在，葡萄牙国王正是由西班牙国王兼任的，整个葡萄牙贵族阶级往上扛着从西班牙王室来的压力，往下还要负责国家几十万人的生计和海外贸易萎缩的现状。
“怪不得会把手伸向奴隶贸易。”克里斯蒂娜愤恨地说。
“可是，”行久反对说，“海上霸主西班牙也在做非洲到新大陆的奴隶贸易吧？连强大的西班牙都这样，别的国家当然会效仿。恐惧着会被时代丢下，因此会跟风贩卖奴隶。这是可以预见也很难抗拒的。”
“真难得呢。”蒂雅却发出一声温柔的感叹。大家都转头看着她。
她笑了笑，“第一次见到Hero 的时候他甚至只会说一点法语，现在也可以说这么长的句子了。”
行久微微鞠躬，冷静地说:“哪里，都是因为她每天都很啰嗦地拉着我和波斯人聊天，我被迫做了许多练习。”
“哎呀，不用谢。”
行久叹了口气，大概准备了一些攻击她的话，但李华梅打断了大家，“宴会要开始了！是拉斐尔。”
这位年轻的航海家似乎有点僭越地替总督宣布了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喝酒，以至于他在跳开场舞的时候已经有些踉跄了。不出意料地，这支舞他邀请了蒂雅。李华梅则转而和克里斯蒂娜跳了起来。
但这位舞娘显然还惦记着她欠着的那场弗拉明戈，李华梅恨不得立刻失忆，装作一切都要重新经历否则一点也不记得的样子。
“好了好了玛利亚，你有什么发现吗？”
李华梅想了想，说:“我闻到了一些奇怪的臭味。”
克里斯蒂娜吐了吐舌头。这可能不是什么奇怪的臭味，只不过人多的地方都不太好闻，男人多的地方尤其如此，男水手多的地方，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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