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喜欢冬天,若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冬天,想来至少有一半的人会说,因为冬天会下雪。
12月中旬,古城迎来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
雪不算大,但是,耐不住下的时间长。大半夜的,趁着人们睡意正酣的时候,雪娃娃悄不声儿的撒起了欢,他那肉呼呼的小手,放哪儿,哪儿白,他那肉嘟嘟的小脚丫,踩哪儿,哪儿亮。不多时,枯萎了的藤蔓和暗绿色的常青上,都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雪娃娃在人间玩耍了两个小时,在太阳公公睡醒之前,他留下一片白亮的世界,流星一样的飞回了远在天界的家。
“呀!下雪了!”这是尚菏瑹拉开窗帘之后,发出的第一声尖叫,一点不比鬼叫好听。
“下雪了?”钟倾茗披上睡袍,走到尚菏瑹身后,搂住她的腰,一瞧:“呀!真下雪了!”
“趁着雪还没化,咱们出去玩一玩再上班吧,你不怕迟到吧?”
“不怕,你呢?上午没课?”
“没课,只在下午有一节。”
“那……换衣服,出去玩。”
不是周末,大人要上班,孩子要上学,真正有心情在雪景中逗留的人,并不多。倒是那些狗啊猫的,撒着泼的在雪地上乱窜,——动物比人更容易享受大自然。
雪后初霁的阳光是冷清而明媚的,尚菏瑹和钟倾茗穿着羽绒服,手牵手的去公园赏雪,玩雪。尚菏瑹怕冷,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走起道儿来,探着头,缩着肩,两只胳膊往外翘,脚底一打滑就东歪西扭,顶像个企鹅,笨笨的。钟倾茗笑了她一路。
看着活活泼泼的尚菏瑹,想着尚菏瑹那对恩爱的父母,钟倾茗忍不住的一再羡慕。
前些日子,她回家看望了自己的母亲张秀雨。除了过年过节,她一般不会回家,她回家的次数,远没有去父亲墓前的次数多,她总觉的那个家不是她的,而是妈妈,任远和弟弟的。因此,对钟倾茗的“突然袭击”,张秀雨立刻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午饭的也没让保姆做,亲自下了厨,直叫钟倾茗看的一再心酸。
张秀雨比刘图小一点,她没有工作,一心相夫教子,平日里养尊处优,在保养上,也要比刘图好一点,至少,还没生出白发。
那天很晴美,没有风,天很蓝,阳光很暖。吃罢午饭,钟倾茗和张秀雨坐在阳台上,一边品着碧螺春,一边聊天。
聊天的内容,时断时续,多是张秀雨问一句,钟倾茗答一句。母女俩之间的那层玻璃,终归还是存在的。
钟倾茗问:“妈妈,我不常来看你,你怪我吗?”
张秀雨说:“哪有妈妈怪孩子的?这些年了,你在想什么,计较什么,妈妈都知道,只要……你不怪我,就好。”
钟倾茗很想像尚菏瑹一样,毫无顾忌的扑到母亲怀里去哭一哭,笑一笑,或者撒撒娇。然而,长年累月形成的疏远,一时半刻的,很难消除掉。可是,只要有心,一切安好。
是的,有心就好。
“倾茗,想什么呢?”尚菏瑹伸出戴着毛绒手套的爪子,在钟倾茗眼前晃晃:“走神了!”
“想到我妈妈了,”钟倾茗收回思绪,带着点点忧郁,说:“我在想,我跟我妈,可能永远也无法做到你和你妈那样的亲昵了。”
尚菏瑹望着前方那一片安静素朴的白,说:“事在人为,别想太多,慢慢来吧。”
“好,慢慢来。”
“可怜的孩子,”为了让钟倾茗的心情快点好起来,尚博士脑袋一歪,撇撇嘴唇,跟钟倾茗商量:“倾茗,以后,你在我怀里哭,在我怀里笑,在我怀里撒娇,把我当成你妈妈,好不好?”
钟倾茗把脸一板:“我当你妈还差不多!”
“好啊,你当我妈,”尚菏瑹的大眼睛里含着两颗热泪,深情款款又奶声奶气的喊:“妈——!瑹瑹想吃奶!”
“我的天!”钟倾茗打个哆嗦,脑门上的血管突突突的直想爆炸,心情却是真的好了不少。
刚走入公园没多久,尚菏瑹就碰到了她的邻居,刘妍。
刘妍手里拿着一本英语词典,正看着地上的一片枯叶发呆,枯叶被雪盖住了大半个身子,徒留一小段叶柄露在外面。她身后是成串的脚印,身前是未被踩过的白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小而尖的北风吹起她的红色围巾,有着说不出的伤感,寂寥,和唯美。
尚菏瑹走上前,向她打招呼:“刘妍,真巧。”
刘妍略带迷茫的抬起头来,一看是尚菏瑹,也笑着打招呼:“尚老师,是你。”再看看尚菏瑹身旁的钟倾茗,又把头垂了下去,她是认识钟倾茗的,工作之外的场合遇到工作时的顾客,总是那么的叫人尴尬。
钟倾茗也是认识刘妍的,她不多言,也不多语,只是含着笑沉默。
有些时候,沉默的微笑,是一种比任何礼貌用语都要暖人心的礼貌。钟倾茗的态度,让刘妍松了一口气,也让尚菏瑹感到无比的满意。
“准备考研了吗?”尚菏瑹指指刘妍手里的词典,问道。
“嗯,想试一试。”刘妍弯下腰,捡起枯叶,把上面的雪抖落,夹到词典里,“我把工作辞了,不管能不能考上,尽力试一试吧。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很累。”
“怎么?”
刘妍仰望了一下树枝,树枝上的叶子早已脱光了,雪成了它们暂时的衣服,过不了久,等雪化掉之后,它们依然会光着身子在天空伸展。她说:“你看,我干过那种工作,已经有了黑点,不是我想洗,就能洗掉的。”
尚菏瑹直着腿往前走一步,又退回来,这样反复了两次,说:“刘妍,你还小,在有些事上想不开,很正常。很多事,很多道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想开的。人这辈子,可以活的卑微,但千万不要自卑,可以活的疲惫,但千万不要自怨。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好。”
“嗯。”
“学习累了,像现在这样出来走走,挺好的,劳逸结合才有效率。”尚菏瑹鼓励道:“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加油啊!”
“会的,尚老师……”刘妍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极轻而落地有声的说了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
跟刘妍道别后,钟倾茗挽着尚菏瑹的胳膊,说:“迷途的小羊羔,被你这头识途的老马指明了方向,什么感觉?”
“感觉……怎么说呢,挺不错的吧。” 空中弥漫着冰凉又酣畅的清新,尚菏瑹深深吸了一大口。
钟倾茗酸溜溜儿的说:“那个女孩,不会喜欢上你吧?”
“呕——!”尚菏瑹愣头愣脑的指指自己的脸,憨声憨语的说:“你看看我这张比西施还要娇美的俏脸,喜欢上我是多么的正常啊!”
以这种表情能说出这种话来的,舍尚菏瑹其谁?钟倾茗以手当刀,撂在自个儿脖子上:“天呀!我真想抹脖自杀!”
“准奏!”尚博士答的很是及时,犯起贫来,她从来落不下话。
“去你的!”
走到雪地中央,尚博士诗兴大发:“看这洁白的雪啊,多么的像鹅毛!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钟倾茗忍无可忍的打击她:“你能背点成熟的诗不能?三岁小孩都会背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缺情少调的家伙,你懂什么?这首诗可是成熟的不能再成熟了。”
“请您指教。”
“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发现古人的思想其实是比较色也比较开放的,”尚菏瑹把手指头挪到嘴角上,挠挠,动作是一派的天真纯情,“就说我刚背的那首骆宾王七岁时写的《咏鹅》吧,开头一句就是——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鹅,天鹅,女人不就是高贵的天鹅嘛,女人一到H的时候,不就是曲着项,向着天,呻吟似唱歌嘛。绿色床单有的是吧,身子,不就是白的吗,白毛浮绿水,俩人一动,分明就是在床单上浮水么,形象啊!手掌,不就是红的嘛,情动以后流出来的,不就是清波嘛,红掌拨清波……咯咯咯,人家才七八岁就能明白情事,还作诗赞美,你猜他得多早熟?”
钟倾茗的嘴巴冷不丁的抽了抽筋,一下歪了,“你还能更流氓一点吗?幸好你不是小学老师,要不,我真替那些孩子家长为难!”
“哼,没情趣!倾茗,给我拍张照,”尚菏瑹站在古松底下,努力挺起胸,摆出了一个自我感觉很性感的姿势。
“别挺了,你裹得像个球,一挺更像球!”钟倾茗按下快门,大笑道:“真像球,简直就是个球!”
“别叨叨,乳本来就是个球!一个西半球,一个东半球,合一块儿,地球!”尚菏瑹踩踩地,雪地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响,听着怪神气。
尚菏瑹大大咧咧的话,恰被路过的一位七十来岁的老爷子不小心听了个正着,老爷子迈大步子朝前走,顺便摇摇头,似是在叹世风日下。
尚菏瑹背对着老爷子,看不到他,钟倾茗正对着,一眼就能看到,见状,她愈发的大笑,笑的差点岔气:“菏瑹,真有你的!”
“过奖过奖,谁没吃过妈妈的乳啊!乳就是个球,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尚博士既然看不到老爷子,也就不会有顾忌,一味的脸不红心不跳的阐述事实。
老爷子把头摇的更厉害了,往前迈的步子也更大了——他还想多活两年。
钟倾茗笑的站不住脚,索性蹲下来,肩膀头一抖一抖的搞抽风。
尚菏瑹自认自己的话真没什么好笑的,她不太理解为什么钟倾茗笑的那么不淑女。她看看远处正在滚雪球的,两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由衷的发出一句感叹:“看那对小情人,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钟倾茗站起来,顺着尚菏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俩小女孩,这下她不笑了,可是,不笑笑,似乎总觉的少点什么,于是,她拼了老命,挤出个似是而非的笑,说:“亲爱的,人家才四五岁!四五岁!不是四五十岁的老妇老妻,还不到加入咱们队伍的时候。”
“你不懂,同性相爱这东西,从小培养才有前途,”尚菏瑹的鼻子尖往上一挺:“我看,她们很有希望,多么妖娆的一对小璧人呀!”
俩孩子都裹的比尚菏瑹还圆,哪里妖娆了?钟倾茗把手一摊:“我实在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就跟我讨论一下学术问题吧。”
“什么样的学术问题?”钟倾茗生怕尚菏瑹跟她讨论这个艺术家有几个情妇那个文学家有几个私生子,心里敲锣打鼓的。
“你不用感到害怕,我们将要讨论的,是个比较大众化的问题,”尚博士仰视蓝天,把五官拉扯的比人民法院还严肃:“看水浒西游三国红楼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么一个问题,当孙悟空爱上诸葛亮,当贾宝玉爱上沙和尚,当曹操爱上宋江,当刘玄德爱上唐三藏,当鲁智深爱上牛魔王,当王熙凤爱上孙尚香,当林黛玉爱上孙二娘,你说,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钟倾茗回答不出,干脆抓把雪拍到尚菏瑹的脑瓜上:“你简直就是一台会思考的搅拌机!”
“呕,这么说,太客气,太客气。”尚博士跟刚洗完澡的小京巴似的抖抖脑袋,雪花被她抖的四处溅,脸上的酒窝还跟着一跳一跳的,特别的像个淘气鬼,“啊!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尚菏瑹思想哺育钟倾茗成长!倾茗,跟我在一起,以后的日子,您就擎好吧!”